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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诊所 page 16 作者:兰京

  「不在这边。」

  「那你放在哪边?」

  「我家厕所。」

  她要扒了遣只畜牲的皮!

  大伙叽哇乱叫,厮杀成一团,完全忘了来牙医诊所的目的是干嘛。而后飙歌的飙歌,扒粮的扒粮,哈拉的哈拉,日子就在打打闹闹问,平淡而去。

  直到半年后的一则消息,平地响起巨雷。

  全球最大新闻摄影奖项:密苏里年度新闻摄影大赛(Annual  Pictures  of  the  Year  Con  test),年度专题报导摄影首奖,由华人郎格非荣获。他同时送审的三组摄影作品,分别获得杂志类报导首奖及佳作。

  令丽心震惊的不是他的荣耀,也不是报纸和新闻中处处与他如影随形、共享喜悦的子瑜,而是他对这些荣耀的感言--

  将造一切献给我亲爱的孩子。

  第十章

  报纸上的子瑜,在他身旁笑得好满足、好艳丽,也比以往略微丰腴。

  她改变了发型。之前的浪漫大鬈发,如今被绾在脑后,化为雍容华贵的小髻,展现更成熟贤淑的气韵,又不失干练。

  郎格非的得奖作品,随着报纸新闻稿刊出一二。虽然报纸印刷不如相片,影像中黑与白的魄力依旧咄咄逼人。

  名为「归乡」的专题报导摄影作品之一,拍摄地点就在中正机场。远处是一群狂热的记者与摄影师,伸长麦克风紧追一名故作不堪其扰的墨镜美女,近处则是一名疲惫入境的老迈宣教士。没有人接机,没有人欢迎,没有人理睬。半世青春与离乡背井,在海外竭力传福音,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冷冷清清。他乡的热情欢送,故乡的淡薄冷漠,全凝在他力持尊严却又几欲伤痛的老脸上。

  不要伤心,他真正的家在天国,不在地上。既然还没回到真正的家,当然不会有人来迎接他。

  等到他做完在地上的工,回到天上,那里有千万天使以及坐在宝座上的君王迎接他,光荣归乡,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不需要为这暂时的凄凉哀伤。

  另一张也是「归乡」系列的作品,背景也是在台湾,也是才刚返国的宣教士,但这人的神情呆滞,在混乱叫骂的人群中更显茫然而空洞。

  背景是大家早已看惯的抗争活动,统独吵成一团,交相叫骂。

  在海外可以欣喜自我介绍「我是台湾来」的宣教士,回到故乡却面对着同胞的剽悍批斗,非得表态到底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究竟算台湾的,还是中国的。

  他全然呆滞。

  他神情空洞、木然,与身后庞大的激狂形成对比。

  前一张作品,是有泪而强忍不流;这一张作品,是有泪却不知该怎么流。

  郎格非用一个画面,就说尽了千言万语。强烈的讯息,浓缩在一小方黑白天地里。

  丽心怔仲无神,觉得自己空空的。

  他真的好强,太强了,是她教过的儿童主日学毕生中最强的一个。小小的启发,一点点的交流,就可以引爆出这么巨大惊人的反应。

  别人举一反三,他举一反万。别人触类旁通,他触类全通,一举站上世界顶端。

  报上刊载着转自法新社的新闻译稿,以及他和子瑜一同面对各方祝贺的照片。他淡漠表示:将回台与亲友分享这份荣耀,同时完成婚事,免得他的小孩没名分。

  丽心像被这些字句吸走了灵魂,呆滞,常常一个人拿着剪报枯坐着,一整天动也不动。

  他好象只是某个她认识的人,而不是曾和她亲昵到灵魂都融在一块的情人。

  他和她之间谈过什么感情吗?好象没有。有任何承诺吗?好象没有。对彼此有什么格外的付出吗?好象没有。在彼此的心目中有什么独特的地位吗?好象没有。

  又好象有。因为有得太多太多了,塞得满满的,反而感觉起来像没有。

  就算有,也似乎只是她单方面的有。

  「听说您这半年多来都待在英国,是在进行新的专题摄影工作吗?」

  「我仍在继续进行『归乡』的系列,只不过把镜头拉到一百多年前最热心宣教工作的英国,拍摄这个日不落国的日落。」

  他的话语和他的画面一样,锐利,性格强烈。

  电视中的他,正在美国有线电视访谈节目中与冷艳主持人对话;电视外的她,正在台北小吃店捧着一碗四十元的榨菜肉丝面呆呆瞻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构想?」

  「曾是差派宣教士到全世界的大国,这些年来基督徒人口却在英国本土锐减,教堂沦为观光景点,周日公休。如果照近几十年的统计数据推测,英国将会在二○二二年变成定义上的回教国家。因为信仰人口的比例,回教徒高过了基督徒,届时伦敦将成为欧洲的回教重镇。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记录下这关键性的历史转折。」

  「听得出来你对此相当兴奋。」主持人艳然莞尔。

  「当然。一四五三年的时候,就因为基督徒失守,使得原本敬拜基督的君士坦丁堡,改名变成敬拜阿拉的伊斯坦堡,直到今天。那段历史我来不及参与,现在另一个关键即将来临,我说什么也不会错过。」

  刚棱的脸庞因这微笑,霎时绽放慑人的俊美光彩。

  「你是因为从小就在教会,所以对这个议题格外投入?」

  「不。」他垂眸沉寂半晌,斟酌中别具魅力。「一直以来我都处在相当功利的大环境,人们也多半只关心跟自己有关的事。美伊开战,那是他们的事。北韩的核武问题和北韩人民连年的饥荒,那也是他们的事。越南的外籍医师疾呼有不寻常的病症出现,那也是他们的事。直这疾病变成席卷全亚洲的SARS风暴,跟自己有切身关联了,才赶快费心留意。我过去也是那样的人,只想到自己,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那就是我的格局。」

  「相当窄小的架框。」

  他一勾嘴角。「而且窄小到就算我跳出去了,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直到在盲目追寻中碰到了一个转机--」

  她不想再听,搁下才吃没两口的榨菜肉丝面,结帐离去。

  他和她已经是天壤之别,就别再让她听见他们曾有的关联。那会又让她产生无谓的期望,幻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她拒绝和任何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有所牵绊,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周遭的好友们处境也颇难堪。大家都知道郎格非和她是一对,不料他衣锦还乡时,竟带来两份大礼:快出世的孩子和快进门的妻子。丽心该置于何地?

  但她很奇怪地,反应出奇的淡,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以前那个一点点小事就会拚命钻牛角尖的小人儿,像是突然消失了,变成人群中静静的、淡淡的一抹影子,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由于郎格非的声名大噪,以及台湾媒体的一窝蜂穷追猛打,他返国后决定暂时不进教会,省得造成大家的困扰,等这阵熟潮过去了再说。

  这样也好,她可以完全和他保持距离。她也早就不用手机,既省钱,又清静。

  他有他的灿烂人生,她也有她的平淡日子,各自起头。

  「最近这几个月还适应吗?」总经理大人召她入朝觐见,亲临问政。

  她乖乖站在总经理个人办公室的大沙发前,郑重点头。

  他之所以会在沙发座召见她,是因为他办公桌上的书已经堆积如山。坐在那里,他根本看不见薛丽心这小不点。

  「你现在手上的稿子还剩哪些?」

  她尽量慢慢讲,但还是不到十秒就讲完了,显然手上没什么东西在忙,闲得很。

  「果然。」总经理大人这一叹,叹得她心惊胆跳。

  他该不会想裁掉她这种凉快的冗员吧?

  「总经理,请恢复我原来的行政事务!」她急道。「我--」

  「我特地找个行政助理来,就是要帮你卸掉那些杂务。你还想回头当小妹?」

  她被低斥得不敢抬头,只能默默绞手指。

  「我不需要特地雇你来做行政工作。」

  万吨冰砖顿时砸到她头上。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完了。才调整好心情,要开始一个人的奋进生活,现在却连奋进的工作也没了。她该怎么办……

  只能回家靠人养吗?

  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她也没有其它的专长,接下来只能去工厂当女工吗?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在做什么?

  「你是做编辑的料。」

  她仍在先前的恐慌中,根本听不见总经理大人的轻吟。

  「我之前就怀疑你的工作分配有问题,现在把行政杂务一挪开,你果然没多少编辑工作在手上。」

  什么?他讲来讲去到底在讲什么?

  「等总编她跳槽以后,我才能重新整顿你的职务--」蓦地,他淡然抬眼,竟看到她一副吓坏的呆相。他沉寂半晌,没力地感慨。

  算了,没必要跟她讲前任总编是怎么滥用职权,把行政事务全丢至她身上,压得她没有余地去发挥编辑才华。她只适合弄书,不适合玩这些人事倾轧。

  「好吧,我直接问你一句。」他严峻瞪枧。「总编去年跳槽前和你在餐厅谈的那些话,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她听不太懂。总经理是哲学、社会学双硕士出身,讲的人话难免复杂……

  「她去年离职前,不是找过你去餐厅长谈吗?她问你做一出复活节儿童剧的脚本要多少钱,你却哇啦哇啦地拿巴哈来说她。」

  她失声惊叫,连忙捂口。总经理为什么会知道?

  「你们座位的花坛后面那一区,是我午休读书的秘密基地。」天晓得他竟在秘密基地里听见大秘密。「那里是我的老位子,建议你没事不要跟人晃到那里谈秘密。」

  「我不会,那家……太高级了。」好贵。

  大人闭眸揉揉鼻梁,调节情绪。「我想再确认的,是你当时的说法。你只能用统一标准来做书吗?一定要百分之百去拚,不能分个等级?」

  她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摇摇头。

  「好,从这个月起,你升做绘本的专案主编,直接向我负责。」

  她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什么?

  「之前我放手让你们去执行,编辑部和行销部通力合作的结果,竟然给我搞出这种东西。」他翻找出沙发书堆里的五本绘本,啪地一声扔在玻璃桌上。

  这不是她原本经手、却又半途被踢出去的系列吗?

  「郎雁非这本的确卖得最好,也带动了其它本的买气。但是我没办法接受市场上的反应,再叫好叫座也一样。」

  她不敢讲话。市面上几乎都公认雁非这本是几米的翻版,用来弥补他的出书空窗期。好好的一本创作,沦为二流的跟风书,出版界的名牌地摊货。

  「我当然希望出的书能卖钱,但是不能因此就砸了招牌,卖了理念。要卖钱,社里多得是其它书系可以去卖,却不是拿这一套去牺牲。我之所以让你们去规画绘本系列,就是希望能建立口碑,出本像是一个出版者该出的书。」好歹他也是靠文学出版起家,铜臭味再重,也该有个限度。「你就照你原本的企划,继续执行绘本系列。行销业务那里的声音你不用管,负责专心把这个系列做起来就行。」

  总经理大人虽然怒火犹存,她却仍忍不住当场飘起来。

  她可以照她原来的意思去做书?

  「编辑的工作如果行有余力,就试试看自己创作绘本的脚本。」他随手抓些别家出版的绘本蹙眉翻阅。「目前市面上不缺好画者,缺的是好故事,你就照你去年写复活节儿童剧脚本的感觉去创作,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

  「那、那出儿童剧……」

  「我没去,但我姊姊拿我的邀请卡带她女儿去了。」天,她脸蛋红到都快焦掉。「我外甥女看得很高兴,吵着说她也要演儿童剧。」

  是吗?羞怯的小脸笑得好开心。

  「如果没有其它意见,那就这样决定了。」他挥手撵人之际,顺便撂下一句,「郎雁非的画功不错,配合度也高,只是这本书的执行不佳,把她搞砸了。你的绘本系列专案,不妨再找她合作,帮她重新规画。」

  她不自然地咽了咽喉咙。「我会的,只是……我想,请别的编辑负责跟她联系,我不太适合。」

  「为什么?」

  「我不擅长跟她沟通,常常不小心惹怒她。这本绘本就是因为我跟她吵翻了,我才被踢出执行团队之外……」

  「可是是郎雁非指名要你做她的责任编辑。」

  「我?」雁非指名?

  「之前的总编也找过郎雁非,邀她加入新公司的行列。她搞不懂状况,就直接跑到我这里郑重表态:除非是你做她的编辑,否则她绝不跟我们合作。」显然她也对自己的畅销作品被视为跟风书,颇为反感。不错,还算有点骨气,没被名利冲昏头。

  怎么可能?她一直以为雁非很讨厌她、瞧不起她的。

  其实,雁非很有才华,她也很想把雁非的潜力再引出来,妥善规画。可是,那势必要与她格外接触,难免又会碰到……

  「公私要分明。」

  总经理一句就钉中了她的要害。

  但她硬是东摸西摸,拗了好几天,逼到绘本企划会议的底限,才勉强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雁非。

  「要我提供提案用的稿件?可以啊,你来我家的电脑里自己挑。」

  「呃,我们……能不能约在外面?」

  「不行,note  book的效果太差,亮度不足,根本呈现不出我的画面质感。」

  「可是,有点,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以前不都亲自来我这里看稿吗?」怎么会突然不方便起来?难道……「你还在不高兴我那本绘本的事?」

  「不是!」小心雁非的疑神疑鬼!「我不是在计较那次的不愉快。」

  「那你是觉得我很讨巧、很媚俗,所以不屑到我这里来?」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了?如果对我有意见,你可以直接说啊。」为什么把她看得好象很难沟通?她也有很谦虚受教的一面--只是从来没人发现过。

  丽心几乎把额头叩上桌面,没力。在雁非的观念里,全宇宙都是以她为中心而存在的。唯一的沟通之道,只有--

  「好,听你的,我过去就是。」她赶在雁非欣然挂断之际,急补一句,「可是,雁非,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今天是,明天开始就不是。」

  「为什么?」

  「我爸妈和爷爷奶奶他们要回台湾一趟,会住上好一阵子。他们一回来,我跟我哥的自由就没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跑出去疯,打算在外头通宵糜烂,明早再直接开车去机场接他们回家。我也要落跑,去我学姊那里投宿一阵子。所以你要看稿的话,最好今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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