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虽不是公会的人,某些原则却比公会还严谨,而且对邪术非常反对。他跟校长谈过了,昨晚的事不会传出去;佟大哥也帮你母亲找到疗养的地方,昨天就已经安排她住了进去。」他顿了下,凝视著她,「但是,她今天早上过世了。」
她重重一震,眼神迟滞地看著他。
「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详。医生初步检查过,她身体状况还不错,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疾病,还判断不出死因……念萸?」瞧她神情越来越空洞,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她依旧没反应,仿佛意识已神游到别处,半晌才自语道:「我应该难过吗?在我还是陶俑时,一直相信爸妈爱我,却受了公会冤枉,而真相呢?这些不过是我的幻想,什么被迫害的幸福家庭,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不是这样!」他打断她,「我查过你住的医院,正好阿树认识当时负责治疗你的医生,他说你那时病得很重,一个晚上要急救好几次,你自知撑不了多久,坚持要……死在家里,硬是办了出院手续。医生说,依你那种状况,一离开医院,根本活不了几个小时……」
「反正横竖都是死,所以妈妈拿我废物利用,是吧?」她语气冷得像冰,眼神却是凄楚。
「也许她是想救你!」他努力地尝试安慰她,「虽然是邪术,却是让你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她让你的身体保留一口气,而没有杀死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再说了。」她幽然淡笑,疲惫地阖上眼,「什么都好,爸爸是害死人,还是被人害死?妈妈是想保住我,还是将我当成复仇的工具?什么都可以,我不想去回忆,也不在乎了。」心已变得空空荡荡,极度空虚之中,没有恨也没有爱,徒留一片绝望的空白……
逐渐溃散的意识突地被什么强行打入,朦胧中明白是他,她勉强睁眼,果然看见一条绣满咒文的金带环绕著自己,一端握在他手中。
「既然不在乎了,就彻底忘记,重新开始。」待她逐渐稳定,他才抽回金带,放回抽屉里,坚定道:「你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
连死,也不让她自主吗?
她有些气恼,「为什么救我?既然你的老师说我是恶灵,为什么不让我这个恶灵死掉——」
「你不是恶灵!」他微愠,「南宫老师认为骚扰生人的灵魂便是恶灵,但我不认同这个说法,同样都是人,只有活著与死去的分别,何况活人常常做出比亡魂更残忍的行为,不管有没有躯壳,迷惘受苦的灵魂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当然不是恶灵。」
他怜惜地抚著她苍白的容颜,指尖隐约感受到凉意,没有真实的触感。「你只是个渴望被爱、渴望得连自己的命都能拿来牺牲的傻女孩。」
酸意染上她鼻头,窜人心底,魂魄跟陶俑一样无法流泪,但心底的泪已泛滥成灾。「你会後悔的……」
「如果放手不救你,我才真的会後悔。」他眸底漾著温柔与心疼。她的父母究竟有多冷落她,让她连生命都甘愿舍弃,只求他们付出一点应有的关爱?
这个极度寂寞的灵魂,他……抚慰得了吗?真怕自己给得再多,也填补不了她千疮百孔的心啊。
「还是先过去那家店,回来再收拾吧。我帮你做个安魂的咒语再出门。」
他取过一瓶植物香粉,倒了一小撮在掌心,念了几句咒文,启唇轻吹,扬起一阵粉色薄雾,而後俯身向她,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她微微一颤,从他唇接触的地方,仿佛有道热流注入身子,她怔怔地看著他,「为什么……吻……」刚才他碰触她,她毫无感觉,为何此刻……是咒语的关系吗?
「这是南宫老师做咒语的方式,效果很好。」瞧她异样的眼神,显然想偏了,可惜这真的纯粹是咒语的步骤。他推开门,「走吧。」
只是咒语?她微感失望,穿透玻璃门,随他走出外头的街道。
是她胡思乱想吗?他看她的眼神仍像从前那样温柔,更添了几分疼惜,她以为他……对她是有一点感觉的,或者,仅是同情她的遭遇?
即使成了鬼魂,想碰触他、保护他的情感依旧在,渴望得让她心头发疼,但他是怎么想的?
那双温润的眼眸,其中的柔软情绪会不会是她的幻想?这不过是他的温柔本性,对任何受苦的人都是如此?
「这里是澧松道。」姬秀和介绍著巷道,两旁行道树上悬著一盏一盏柔和的灯光,有几只猫儿随意漫步。「整条巷子都是属於南宫老师的,这儿有很多店家,佟大哥的店也在这里。我们要去的是前几天新开的『密对店』,那是某些异界的人开的,店家不收一般的货币,都是以物易物,专门给术师们交换一些法术道具,以前只开在特定的地点,最近改变经营方式,南宫老师就邀他们过来开店……」
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他柔声问:「怎么了?」
「如果……我真的变成兔子,怎么办?」
他一呆,思索片刻,「我家里有很多红萝卜——」
「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以一个极不稳定的灵体而言,她的精神还算不错。他收敛浅笑,正色道:「我会养你,把你带回家,晚上可以抱著你睡。」
「但人和兔子是……不一样的。」她不要被当成宠物豢养,况且,人和动物……怎能相恋?
「我不是说了吗?躯体是次要,内在的灵魂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会因为你变成兔子就舍弃你啊。」
「可是,兔子寿命不长、不会说话,也不能生小孩……」她在说什么啊?!
见他愕然,她窘迫地转开头,咬牙道:「兔子有什么用?你迟早会去找别的女孩,把我丢下不顾!与其到时被你丢掉,我宁愿永远找不到寄附的身体!」
上一刻还以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却成了一道随时可能消失的幽魂,任性的语气之下,其实是不知何去何从的惶恐啊。
「我保证绝不丢掉你,好吗?」他走到她面前,耐心地凝视她赌气撇开的脸蛋,「何况,我的床不大,多只兔子还可以,但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你明白吗?」
她心跳瞬间停了,跟著又狂跳起来。他说的……是她想的那样吗?
那双温柔的眼眸仿佛穿透她的灵魂,无声地烙下他的承诺,让她心脏剧跳起来,热气袭上双颊,在他柔得醉人的凝睇下,只能点头。
死後的魂魄,还会保有这么强烈的知觉吗?像是她还活著似的,口乾舌燥,心跳快得好似要跳出口中,有些羞涩,更多的是喜悦……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或者该说是——两情相悦?
见他满意地颔首,转身欲走,她结巴道:「那……如果我变成男人呢?」
姬秀和踉跄了下,苦笑道:「兔子我都不在意了,当人不是更好吗?」她心里到底还装了多少不安和烦恼,让以往乾脆俐落的性子变得如此踌躇?
「可是,男人和男人……不是很奇怪吗?」她不排斥男同志,但自己变成男同志又是另一回事了。脑袋里乱成一团,她喃喃道:「能当人当然比较好,可是,我不能想像我变成男人,和你——」话没说完,他的唇已贴上她的。
她一惊,跟方才一样,温热的气息透过他的唇传入她的身子,他停留片刻才退开。
「别再可是了。我喜欢的是什么都不怕、老是说要保护我的你,不是顾虑这么多、畏畏缩缩的你。」他脸颊红成一片,轻咳了声,「店就在前面,我们过去吧。」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道:「刚才的是咒语,现在的不是。」
不是咒语……刁念萸抿著残留的温度,悲苦逐渐褪去,甜蜜攀上唇角,终於绽开苏醒後最幸福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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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踏进「密对店」,姬秀和不由得傻眼。这里设置的货架高达天花板,架上堆满凌乱的瓶罐、符纸、道具,还有未处理的药材,昏黄灯光下,满坑满谷的物品,简直像……垃圾堆。
「我们走错店了吗?」刁念萸发出疑问,听他的形容,她以为「密对店」是个蕴藏不少珍宝的神秘店铺,而不是这个……像跳蚤市场的地方。
「是这里没错啊。」南宫老师特别拨了最大的房子给对方,他们何必如此节省空间,把店面和仓库混在一起使用?
姬秀和眼花撩乱地梭巡了一会儿,注意到柜台上趴著一只黑猫,正呼噜呼噜地打盹儿,柜台後有个小小身影坐在电视机前,背对著他们,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在昏暗中闪著微光。他叫道:「小姐?」
对方没反应,电视正在播新闻——
「耿姓女童绑架案已进入第三天,交付赎款失败後,绑匪挟人质逃逸,警方全力追缉中,盈泰企业耿姓负责人依然拒绝接受采访……」
「小姐?」对方还是没反应,他想起南宫老师说过的话,遂恭谨地加上称呼,「千奈小姐?」
对方回头了——一张七、八岁左右的秀丽小脸,却是横眉怒目,「你叫谁啊?『密对店』哪家的店长不叫千奈?」
「对不起,我头一次来,不清楚该怎么称呼你。」姬秀和连忙道歉,外表不代表内在,这点他在青莲身上可印证得再清楚不过,不敢对眼前的小女孩有半分轻视,「四之森小姐,我想买红色的八络线,这里有吗?」
四之森千奈哼了声,大模大样地坐上高脚椅,开口就是一长串教训,「第一,本店是这一区的总店,什么都有,不必怀疑你要的东西找不到,何况是八络线这么基本的材料。第二,本店不收人间的货币,就算你拿金条出来,也别想从这里买到任何东西。」
小女孩拢了拢长发,叹道:「南宫璟好歹也是有名的术师,怎么会教出你这种笨徒弟?」
「你跩什么——」她傲慢的态度让刁念萸很反感。
姬秀和摇摇头,示意她别开口,对这位小店长的态度依然恭谨。
「对不起,我说错了,请给我六尺长的红色八络线。」取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法阵图纸,「用这个交换,可以吗?」
四之森千奈检视图纸,抽了两张作为代价,从身後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线团里挑出红色的,斜眼扫著刁念萸,「给她用的吗?」
姬秀和颔首。
刁念萸怀疑道:「你真的是店长?应该是店长的小孩吧?」
「我当然是店长,四之森千奈!」小女孩拉出红色线头,熟练地打著绳结,神气得不得了。「我可是通过七次考核,才当上本区总店的店长,连药师千奈那丫头都输给我,被扔到外岛去,你这女人懂什么?」
「谁是药师千奈?」
四之森千奈忍耐地看著她,「我们『密对店』,每位店长都叫做千奈,只有姓不一样,药师千奈现在是外岛的负责人。不信的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家『密对店』,店长叫做千石千奈,你可以去查,就知道我说得没错——」
「她跟你一样是小鬼吗?」
四之森千奈勃然大怒,「你才是鬼!没礼貌的女鬼——」楼梯上传来声响,她转头见黑肤男人缓步下楼,立刻亲热地挨过去,「向先生!找到你要的书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找到了,不必麻烦你。」向煌渐礼貌地微笑,瞥见姬秀和,招呼道:「我还想过去找你呢,在这里碰到你正好。」
他下了楼梯,取出一张影印纸。「这是我从旧书里找到的,以黄、黑双色八络线编成带子,具有安神的作用,对曾经灵魂出窍的人帮助很大。可惜写有做法的那页丢了,只留下成品的样子,给你参考。」
换言之,对於附到其他身躯的魂魄也有安定的效果。姬秀和感激地接过纸张,「我以为……你和南宫老师一样,都反对我这样做。」
「璟只是担心你受伤,也不是真的反对,何况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他一向很疼你,只要你平安无事,没什么不能通融的。」看向四之森千奈,「四之森小姐,麻烦你剪一些八络线给秀和,黄色、黑色各五尺,应该够用了。」
「你是外国人吗?」刁念萸好奇地看著他,那身黝黑肌肤不像是晒出来的,俊秀五官隐隐有异国的味道,眉心的朱砂痣最吸引她注意。
「不算是,我只是有印度人的血统。我不是驱魔师,你不必怕我。」向煌渐对神色防备的她温和浅笑,又向姬秀和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找到做法的话再拿给你。」
「等等,向先生!」四之森千奈连忙将剪好的黄、黑两条线扔下,挨到向煌渐身边,摆出殷勤甜笑,「我们这里新进了很多特殊的货品,要不要带些回去……」
刁念萸瞪著态度判若两人的小女孩,摇摇头不予置评,目光仍停驻在向煌渐身上。「既然他不是驱魔师,为什么来这里?」
「他是南宫老师的朋友,是很优秀的咒术师。」姬秀和接手被四之森千奈一起丢在柜台上的红色线头,「驱魔师主要是对付鬼魂,咒术师则专门和活人打交道,对人下咒、解咒,都是咒术师的工作,是完全靠良心经营的职业。」
咒术本无善恶之分,人心一偏,自然会将咒术用以为恶,衍生出更邪恶的法术。她的父母,应该就是人了歧途的咒术师吧?
这些话他没说出口,打好了结,示意她伸出手,将绳结套上她右手小指。
「这是什么?」刁念萸讶异,方才他根本摸不著她,为何这个简单的绳结却能套住她雾气般的形体?
「八络线,是由妖精们养的蜘蛛吐的丝绞成,常拿来做法术的媒介,这种红色的线是唯一不需加工就能束缚灵体的线。」看了依依不舍地送向煌渐出门的店长一眼,他量好六尺的长度,自行剪断。「这样你就不会离我太远,若有恶灵袭击你,我也能及时保护你。」
「这是……红线。」看著他很自然地将红线另一端系上自己的小指,她心底泛起奇妙的感觉。「月老用来牵姻缘的线……也是红色的。」
「哦?说不定他是这里的常客,常常来补货。」
她嫣然一笑,「据说唐朝有个叫韦固的人,某夜遇到月老,请他查自己的姻缘,然後去偷看自己未来的老婆,却发现她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女生,他一气之下推了人家一把,害她跌伤了眉心。後来他当了官,上司把女儿许配给他,他见新娘子眉心有道伤疤,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就是当年的小女生,是被他上司收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