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云想板起脸不理他,却又被他逗得笑了。「缺德!这几位阿公阿妈唱得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听?我就觉得挺好听的。」
「妳良心好,说话留三分,我可就没这修养了。」应天碧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话题。「看妳这样子,应该是头一次参加进香团吧?」
「嗯。我舅舅他们一家人去夏威夷度假,我怕外婆过年无聊,听说有人组团去南部进香,就报名参加了。」江慕云显得很开心。「一个人只要七百元,可以到处逛逛,又可以拜菩萨,还包三餐,真的很便宜耶!」
「便宜是便宜,但是一间庙拜过一间庙,像赶集似的,连叫碗赤肉羹吃的时间都没有。嘿,热腾腾的一碗羹才刚到手,还没来得及付钱,游览车的排气管已经在喷烟,一边追车一边吃羹才叫精彩……」应天碧讲起经验谈,脸上一本正经,口中却净是加油添醋,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待会儿到了鹿港天后宫,妳要是不怕腿酸,我请妳吃碗赤肉羹,味道还挺不错的,就是烟多了些。」
江慕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笑啐:「胡说八道,说谎不打草稿,我才不信呢!」
「我是老实人,从来不说假话的,妳要是不信,待会儿我陪妳们一起走,妳就知道厉害了。」
「好啊!就怕你牛皮吹破了,到时候没脸见人。」江慕云一口答应,抬眼间,和他目光相接,发现其中藏着一丝狡猾之意,她想了想,登时恍然大悟,气恼道:「你说话没半句实在,我待会儿才不要和你一起走咧!」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要请客,就一定不会反悔的。」应天碧一脸庄容,眼中却蕴涵着笑意。「妳冤枉我说话不实在,又不给我机会澄清,那我岂不是含冤莫白了吗?」
「你……」几次聊天下来,老是被他占了便宜去,江慕云又气又恼,板着脸说:「我说天南,你说地北,我说苏东坡,你偏要说成苏西坡。你口才好,我说不过你,要跟你只管跟,看待会儿我理不理你。」
应天碧笑了起来。他可是安心得很,这女孩亲切随和,刚才也说不跟自己说话,可三言两语间,还不是照样被他逗弄到开口了?
「你笑什么?」
「言多必失,惹得妳不开心,既然开不得口,只好傻笑了。」应天碧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满脸委屈。
「满口道理,满肚子机巧奸诈,根本不安好心。」江慕云白了他一眼。
「既说我不安好心,却不知我安的是什么心?」应天碧心中一动,目光烁亮,定定看着她。
江慕云接触到他灼热似火的眼眸,脸一红,垂下头去,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啦!你每句话都藏着陷阱,教人进退两难,我要是回答你,那就是个大傻瓜了。」
「我是一片赤诚待友朋,妳知道冤枉我,自然回答不了。」应天碧故意逗她。
江慕云不理他,手上打着拍子,自顾自地听起歌来。
应天碧暗暗叹了一口气,心知欲速则不达,笑嘻嘻地转过话题。「这首雨夜花是我最喜欢的歌,周添旺作词,邓雨贤作曲,词高雅,曲清丽,好听极了!只可惜给这位大婶一唱,雨夜花却变成了喇叭花,一点韵味都没了。」
「人家唱一首,你批评一首,就没见你开口唱首歌让大家听听。」
「我这是藏拙。我要是开口,只怕会哀鸿遍野、惨不忍睹,我佛慈悲,我可做不来这种缺德事。」
「你缺德事不做,缺德话却讲了不少,菩萨肯定也饶不了你。」江慕云听他这么说,倒是好奇起他的歌声,刚想请他唱首歌,发现麦克风已经转到了外婆手中。
「换我外婆唱了耶!她唱歌很好听喔!」江慕云用力鼓掌,小脸满是兴奋。
外婆唱的是一首四季谣,李临秋的词,邓雨贤的曲,轻快活泼,悦耳动听。应天碧边听边称赞:「词好,曲好,唱得更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孙女歌声好,果然是家学渊源,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我又没唱,你怎么知道我歌声好了?」江慕云听他口中称赞,句句却都带到自己,俏脸生晕,不屑地说:「巧言令色,不晓得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应天碧笑道:「也没打什么主意,只是想请妳开金口,吐清音,唱首歌让大家一饱耳福罢了。」
「唱歌咩,又有什么了不起了?」江慕云眼珠子一转,笑咪咪地说:「不过我不喜欢一个人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点首男女合唱的歌,你陪我一道唱。」
应天碧一愣,迟疑道:「这、这……」
「不答应就算了。扭扭捏捏,不像个男子汉。」江慕云撇了撇嘴,转头看着窗外。
应天碧见她意含轻蔑,一咬牙,大声说:「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不过歌得让我来点。」
「这有什么问题!」江慕云一笑回首,向十姊妹中的三姊要来了点歌簿,放在他手上。
应天碧接过点歌簿,翻了又翻,猛地眼睛一亮,笑道:「千挑万选,就是这首了,妳肯定喜欢。」
江慕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歌单上头写了「帕七仔十步数(追女友十招)」,不由得羞红了脸。「你……」
「这首歌轻快活泼,又是男女合唱,过年的时候唱再适合不过了。」应天碧不等她开口,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只会唱这首歌,妳要是想太多,又误会我不安好心,我也没法子了。」
「小人。」江慕云轻啐,却也无言以对。
应天碧见她答应了,喜不自胜,将点歌簿交还给三姊,接过麦克风,聚精会神地盯着车前方的电视屏幕。
没多久,屏幕开始转换伴唱带的画面--一对男女无所事事地在沙滩、喔不,应该是渔港边跑来跑去:男主角长得很拙,穿的花衬衫更是一点品味都没有,女主角的姿色倒在中人之上,只是她那副为情所困的表情,比较像是好几天拉不出大便的模样。
应天碧可没心情理会这些,专心听着前奏,随着字幕唱出了第一句歌词:「问一声小姑娘~~帕七仔ㄟ步数麦按怎展(该怎么追女朋友)~~」
刚唱没两句,却已笑坏了一车人,江慕云更是笑到流眼泪,抱着肚子直说:「你、你是在背书啊?一点高低起伏都没有……我、我敢说乌鸦合唱团你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哈,哈哈,就算五音不全,好歹也捞到了个乌鸦合唱团的首席,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是也。」应天碧满脸尴尬,自我调侃起来。「喂,妳别再笑了成不成?美女的形象全都毁了,轮到妳唱了啦!」
江慕云好不容易止住笑,接过麦克风,随着乐声悠扬唱道:「一要钱,二姻缘,三美,四少年~~五好嘴,六敢跪,七皮,八靡赖(死缠烂打),九强,十敢死~~」
她的声音极美,柔媚宛转,犹似天籁,一首轻快俏皮的曲子,竟隐隐然有诉不尽的温柔缠绵意,百回千折、绕梁不绝,令人心醉,使人着迷。
声渐止,掌声起,众人暴雷似地喝起采来。应天碧却是醉倒在歌声中,痴痴地看着她,想象着两人执手相对、斜倚杨柳,在晓风残月中,她正以如许歌声对自己吐露情意,羞颜似花,星眸含情……
江慕云被他瞧得很不好意思,推了他一下。「看什么?不好听吗?」
「好!好听!好听极了!我们的对唱可真是绝配,不过妳是天上,我是地下,妳要不嫌弃,我们再挑首歌合唱……」应天碧回过神来,赞不绝口。
「呿!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这种歌声也值得赞成这样?我在雪梨歌剧院听的罗恩格林、游唱诗人和茶花女,哪一个不比这强上几百倍?!」声音冷冷的、淡淡的,从座椅背后传来,似乎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却恰好足以让两人听见。
「就是嘛!一群乡巴佬,唱来唱去都是些台语歌,真没水准,早知道就不来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声调扬高了些,说完话,还冷冷「哼」了一声。
江慕云听到这些批评,不由得胀红了脸,将麦克风还给应天碧,低声说:「我、我不唱了,你自己唱吧!」
应天碧听到说话声,从话语中的冷诮高傲意,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十姊妹家中的那几位千金。
他笑了笑,将麦克风递回给三姊。「妳不唱,我也不唱了。妳刚才提到苏东坡,我倒想起个有关苏东坡的传说轶事,妳既然不想唱歌,我就说说这个故事给妳听好不好?」
江慕云点了点头,勉强一笑。
「话说苏东坡有个朋友叫佛印,是个和尚,两人交情很好。有一天苏东坡去找佛印和尚泡茶聊天,席间,佛印问苏东坡:『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苏东坡爱开玩笑,笑嘻嘻地说:『像一坨大便。』」应天碧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然后才一本正经地问:「妳倒猜猜,佛印和尚是什么反应?」
「肯定是很生气的喽?」
「错了,佛印笑了笑,一点都不介意。而苏东坡损了人之后,心下得意极了,故意反问佛印:『大和尚,你觉得我看起来又像什么?』佛印念了句阿弥陀佛,恭恭敬敬地说:『居士看起来就像尊菩萨。』哈,故事就这样,没了。」
江慕云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又传来女人冷淡高傲的声音。
「谁说这故事就这样没了?后来苏东坡回家,得意洋洋地将这件事告诉苏小妹,苏小妹笑不可抑,告诉她哥哥说:『你被佛印给损了!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眼中所见,无一不是菩萨;你心中老是想着坨大便,瞧着别人自然也是一陀大便了。这还不高下立判?』」
应天碧回首,认得坐在后座、正开口说话的人是陈文君。他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小姐真是好学问,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陈文君冷哼一声,脸上有丝得色,坐在她旁边的李依萍却下忘补上一句。「这故事三岁小孩都听过了,亏你还说得七零八落的!」
「是是是,小姐教训得好,教训得好。」应天碧又笑了笑,悠然道:「这是不是就像有人良心好、心肠美,耳中所听自然就都是仙乐天籁、悦耳动听;有人心中俗不可耐,眼中所见、耳中所听,也就难免俗不可耐是一样的道理?」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也刚好让周围之人听得一清二楚,四周登时响起了一片窃笑声;至于陈李姝妹,则是寒了脸,闭上嘴巴,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应天碧不再理会两人,回过头来,对着江慕云眨了眨眼睛。「这故事好不好听?精不精彩?」
江慕云强忍住笑,点了点头,小小声地说:「你说话这么厉害,别人和你相骂,肯定讨不了便宜。」
「不是我口才好,而是几位大小姐口德差,所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应天碧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道:「我是刻薄人,受不来窝囊气,谁给我难堪,我必定十倍奉还,倒让妳看着笑话了。」
江慕云摇了摇头,赧然道:「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刚刚是帮我出气。我人呆嘴笨,被消遣了也不晓得该怎么回嘴,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既然谢我,那帮我个忙成不成?」应天碧坦然受之,一点都不客气。
「什么忙?只要我帮得上忙,绝没问题。」江慕云抬眼,一脸娇憨。
「妳一定帮得上忙。」应天碧定定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像妳一样可爱漂亮,一样温柔似水、娇俏美丽,我想追她,请她做我女朋友,妳可不可以帮我出个主意?」
江慕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脸一红,竞不知该怎么回答。一瞥间,发现游览车已经停进了朝天宫旁的停车场,她连忙起身,慌慌张张地说:「我、我要跟外婆去拜妈祖娘娘了。这里的菩萨很灵,你有什么问题,去问菩萨、求签诗,肯定什么烦恼都没了。」
应天碧一愣,苦笑摇头,看着她扶着外婆下车去了。
徐娇娇来到儿子身旁,笑不可抑。「你不追下去?」
「妳都听到了?」应天碧失之一笑,无奈地说:「这丫头是太极门高手,四两拨千斤堵得我无言以对……嘿,问菩萨?看来我还真该去问问菩萨,这女孩心中究竟转的是什么心思?」
「能有什么心思?饿虎扑羊,十个女孩有十一个给你吓到『落跑』。」徐娇娇险些笑到喘不过气,敲了儿子脑袋一下,叱道:「情场如商场,讲究谋定而后动,你事业做那么大,女朋友也交过不少,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怎么今天这么沉不住气。」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心又怎能不乱?」
应天碧轻叹一声,缓缓地说:「游戏人间,我可以轻松以对,可是一旦起心动念,方寸尽失,什么潇洒风度也就全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徐娇娇感到又讶异又有趣,心中却也不禁暗自偷笑。这个潇洒不羁的儿子这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看来离自己抱孙子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应天碧瞥了老妈一眼,淡淡地说:「我知道妳心里在想什么,只要帮我一个忙,我就让老妈妳如愿以偿。」
「喔?这么有把握?」
「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失手过。」
徐娇娇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平常虽然懒洋洋的像只神猪,一旦认定目标,却是迅如鹰、敏似豹,而且比乌龟还坚持,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说吧!老妈能帮就尽量帮喽!」
「下一站到鹿港天后宫,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我想和小云两人独处,好好说一会儿话。」
徐娇娇明白了,笑道:「没问题,我会和几个好朋友邀她外婆一道走走逛逛;那位老人家很和气,我早就想结识亲近了。」
鹿港天后宫创建于民前三百二十一年,系一奉祀湄洲祖庙开基圣母神像的庙宇。
日治时代,日本的北白川宫良久亲王及王妃来台亲善访问,台中厅长长三川为表欢迎,特委请台中区区长林耀亭筹办盛会,恭请台湾历史悠久驰名圣母主持盛宴。
各地圣母座次,经耆宿及仕绅审慎考证,根据各庙宇历史及妈祖辈分安排圣母座次。依序为鹿港天后宫「圣母」供奉首座,其次分别为梧栖朝元宫、北港朝天宫、新港奉天宫、彰化南瑶宫、台中旱溪乐成宫、下方正中央则是地主台中万春宫,史称「七妈会」,而天后宫香火之盛,从此亦居全台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