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为什么又来招惹他呢?
是因为没接触过他这种男人吗?畸零的、困顿的、无根的、异乡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险的、孤独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来体验这滋味,就像尝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吗?
喝过酒后,血液似都集在脑内。白千层轻轻在风里摇摆,一边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卧,一边晴铃的房间灯盏荧荧金黄。她又在等他了……自从那个风筝之夜,她就决心当「好邻居」,不时「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叶上,一步声,两步响,果然窗那儿晴铃探个头叫:
「范雨洋!」
现在都连名带姓喊了。他嘴角牵动,手插口袋,头低着缓缓踱过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别碰酒吗?」晴铃很快闻到,用手猛搧。
「烟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说。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你都不怕死得难看呀?」她说。
「反正我没肝又没肺,无所谓!」雨洋忍住笑说:「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别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着!」晴铃不但没有远离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双脚在窗外荡呀荡的,和他更接近。「赵先生来信说想看女儿,赵太太身体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带敏敏去。还有你,能开车载我们最好,不用等车转车,旅途起码省了一半。但赵太太说你不答应,为什么?赵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才去过的,探监名单可能通不过。」雨洋简单解释。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个病人和婴儿,拜托你一定要帮忙,至少也让他们全家团圆一次吧!」晴铃还有另一项私心,想和雨洋更长久相处。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学的远足还令人兴奋呢。见他老不出声,她又游说:「我都跟姨丈讲好了,你若点头,他就二话不说把车借给我们。嗯,你还犹豫什么?」
太多难言之隐了,只有晴铃最天真。他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女孩,一头秀发用丝带系着,下身深蓝长裤、上身纯白毛衣,她好象摸清了这两种颜色最能干扰他的情绪。还有,她竟然裸着足,细白的肌肤如玉光滑。他突然说:
「妳不冷吗?」
「一点都不!」她不自觉撒娇说:「拜托啦!好心有好报嘛!」
再多的好报,这也不是他能拥有的女孩,而她不断靠近,是不知道缠黏他的恶果吗?正霄的「不正常论」又浮上心头,一起去探监算不正常状况吗?
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现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处偷偷交谈;只能在这区域的几条大马路上匆匆一瞥,连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过……那瞬间,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无顾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欢笑,成为一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她既不怕危险,他还忧虑什么?
「好吧!我开车载妳们去。」他说。
「真的?太谢谢你了!」晴铃笑得眼睛都瞇了。「赵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说动你,我赢了!」
以为是一场游戏吗?雨洋淡淡一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书。「喏,你的诗集。」
她前些时候强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后缩,说:「我还没读完呢!我只想问一首诗,不是雁天写的,是在他书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书的尾页,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着: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怎么了?」雨洋平静地问。
「我知道是杨万里的诗,只是这个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结果去问我姨丈……」她说。
「又去问姨丈?妳存心要惹麻烦吗?没告诉过妳这是禁书吗?」他紧张说。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开讲的政治犯,我姨丈说他坐牢很久了……」她说。
「妳姨丈一定也反问妳,从哪里知道这名字的?」他打断她。
「我当然没说是你啦!随便编个理由喽。」她说。
雨洋无奈苦笑。若已发现干扰她思想的祸首是他,邱院长绝不会让他们同车探监的,秘密何时会揭穿呢?
有人敲晴铃的门,她迅速钻入房间,拉上窗帘去应门。
雨洋站在黑暗中,听见来人说:「妳饭吃一半就回来,人舒服了吗?」
「好多了,肚子不痛了。」晴铃说。
「启棠很担心,人在外面,想见妳,出来一下吧!」来人说。
接着是关门声,留下比想象中更静的静,足以感受血液流过的回音。
汪启棠,雨洋见过,偶尔会和晴铃在巷子散步,外表很体面的一个男人,但内心如何呢?他以前没有好奇过,此刻却很想去了解,包括这窗帘后晴铃芳香雅致的世界,那走向邱家渐行渐远的脚步,还有她远在新竹的家人……
而晴铃为了能和他在一天结束前讲几句话,不惜撒下谎言。
看样子,他们两个都朝身不由己的方向陷落,只是--
在陷得多深之前,他们还来得及爬出来?
又多深之后,将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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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曲曲地穿桥过镇,这藏在台湾北部层叠丘陵的荒凉地方,有如此笔直宽阔的柏油路也是诡异。于是飞鸟不来,稻穗不长,林木没有枝叶,远山没有栖云,光裸裸的,眼中所见唯小岗上重兵驻守的高墙碉堡。
碉堡内的人也可以望尽方圆百里,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晴铃再次回头,柏油路外站着雨洋。他不在会客名单内,无法再靠近一步了。
敏敏以一条花被绑裹在秀平背上熟睡着。晴铃手上大包小包带给赵良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气喘药,还是托百货行老板娘方杏霞由日本带回来的。
秀平气色不太好,旅途上几乎不说话;晴铃仍有与雨洋同车的快乐,一点都没有疲累感。
今天允许探监的不只她们,前后皆有人影,大都踽踽而行,毕竟不是凑热闹的赶庙会,四野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冬天在这里特别凄苦。
路旁一个孤独蹲着的小女孩引起晴铃的注意,她不比旭萱大,外套和小脸都脏兮兮的,两手抓着鞋口破了的红肿脚丫,眼眸含泪。
「小妹妹走累了,脚很痛,对不对?」晴铃蹲下来友善搭问,顺便左右寻找,猜那个也背孩子、手提包袱的妇人是妈妈,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这种地方反正不会走丢,所以妈妈也不管了吧。若不是手上满满的,晴铃真想背她一程。
「小妹妹,我们来数数,看谁能由一定到一百。」不忍弃她一人,晴铃鼓励。
小女孩泪水转着注视她,又望望远去妈妈的背影。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晴铃试着牵她的小手。
「阿凤。」小女孩呜咽,站起来随晴铃的口令和脚步。
到小岗不是陡峭的阶梯,由阿凤眼中大概是通天了。晴铃更有耐心地和她玩数字,连秀平和那个妈妈疲倦愁苦的脸上都露出难得的笑容。
晴铃更觉心酸,那些男人到底做了什么,要老弱妇孺奔波若此?
碉堡大门站了两个荷枪带刀的卫兵,初看有些吓人,但进去办手续、查身分、填表格、缴交带来的物品,一般都还和善。
等待室不少人,光线灰蒙蒙的,更觉一切面目模糊。敏敏醒来,换由晴铃抱她走来走去,怕她因陌生环境而吓哭,待会见爸爸端个丑脸就不好了。
正喂敏敏喝水和吃面包时,阿凤怯法走来,晴铃分给她一大块静静吃,等待无声无息,如幽灵之地。
大概有一小时才喊她们的名字,终于轮到会客了。
会客室内更阴暗,仅极高的屋顶有数片小天窗洒落几丝的阳光。一排细格铁网分隔成几个位置,犯人和家属分坐两边,在监视下谈话。
秀平一见丈夫,未开口就先捣着手帕哀哭。
晴铃没见过赵良耕,而铁丝网后那个瘦弱的男人似乎病得不轻,眼窝深陷,肤色浮白。她自我介绍说:「我是赵太太的家访护士,帮忙带小敏敏来的。」
她并将敏敏脸转向他,男人的眼中出现泪光,盯着女儿喃喃说:「真漂亮,真漂亮,和照片一样……谢谢陈小姐呀,秀平信上常提到妳很照顾她们母女……」
一岁半的敏敏路上表现都很好,但毕竟太年幼,没多久头就动来动去。
「傻丫头,今天不好好看爸爸,以后长大就记不住我了。」赵良耕哽咽。
「你胡说什么?你当然要看着我们敏芳长大!」秀平止住激动说。
「我这身体不行了,好几个晚上都喘着以为撑不到天亮,是想着妳和女儿才又一口气顺过来,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赵良耕长叹。
晴铃稍稍退远些,让他们夫妻有体己话,她则挂念雨洋。他在做什么呢?
相会时间总是太短,警卫表明只剩五分钟时,晴铃快把敏敏抱过去,和父亲再聚一次。当她走近时,听见赵良耕低低说:
「……妳怎么叫雨洋来呢?他最恨这里,说死也不要再回来……」
「是范先生自己要开车送我们来的。」秀平小声辩。
「他在牢里吃了很多苦头,以后……」赵良耕抬头看到晴铃,立刻住嘴。
晴铃半懂半不懂的,但内心已受极大的震撼。他们说的是此刻等在监狱外的雨洋吗--还会有谁?不就一个开车的范先生吗?他曾在这儿坐过牢?
五雷轰顶般,她脑袋乱得无法思考,甚至忘了身在何处,整个人昏沉沉的。
模模糊糊的,晴铃连怎么结束会客走下那长长的阶梯都没有记忆,人稍清醒时已站在柏油路上,正往回去的方向。她挡住秀平说:
「妳老实告诉我,不要骗我,雨洋是不是……坐过牢?」
「妳听到了呀?真太不小心了!」秀平急急说:「呃……范先生是坐过牢没有错,但他是个好人,不是妳想的那种……」
「是哪一种?思想上的犯人吗?』晴铃自己先说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就和我家良耕一样,莫名其妙被牵连,随便栽个罪名就说要感化教育,至少三年,范先生关了快四年,到今年六月才放出来。」秀平看晴铃极糟的脸色,又说:「妳千万不要因此看不起他喔,他人真的很好,良耕就特别喜欢他,说他讲义气,再怎么受苦也不出卖一个朋友。」
会看不起他吗?晴铃分析不出此刻的心情,以前是混乱不清,现在则更缠结纠葛。他梦魇般不愿再回顾的地方,为何又答应跟来呢?
所以,初次相遇他会那么苍白憔悴的十足病容;尔后,孤僻寡言、格格不入、举止费解,隐身为永恩司机,执意住在鬼屋,惯于黑暗来去和低头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么?一定和杨万里那首诗有关,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吗?他叛乱吗?
走得够远了,柏油路尽头又看见雨洋的身影了,他依旧站在原处,彷佛这两小时都不曾移动一下。
眼里耳内彷佛有什么在扩大,这条路忽而长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长长短短飘荡的思绪中,只想着,那四年她还不认识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来殷殷探视过?是否有人带给他足够的食品医药、心灵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泪水哗哗直流,到雨洋面前已无法言语。
「怎么了?那么伤心呀!」他犹不知她心情说。
那一边的秀平也是眼眶湿鼻子红,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间,晴铃有个感觉,她这一趟是注定为雨洋而来的:为了他曾受过的苦,为了他们的相识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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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也就是合该有事。
他们的小厢型车一上省道,晴铃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说:「真讨厌,大家说左眼跳灾,不会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关系吧!」驾驶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个旁人,倒比人家正角还伤心。人间悲惨事还多着呢,若这么容易就掉泪,七辈子都哭不完!」
笨,这泪只为你才会没节制地流呀!但晴铃完全没有提及坐牢的事,因为无法预测他会有的反应,唯闷闷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扩及半边脸成抽搐,似麻痹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脸有没有怪怪的?」
他转过头,视线在她净秀的耳颊多停留几秒。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运猪仔的货车猛地斜越中线,本来可以不受影响地避开,但因分了心,临危只好用力转弯,让车子冲进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严重的撞击。
猪仔嗷嗷尖嚎,货车的前轮胎爆掉是车祸的原因。不一会,前面镇上的人都丢下晚餐跑来看热闹。幸好秋收后的田有厚厚的草秆,厢型车受损不大,人也没事,只有敏敏受惊啼哭。
「先生技术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货车司机连连道歉。
这离大城尚远之地,拖车或修车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处理,女生们若搭公路局得转两趟车,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铃当机立断表示说:「我看赵太太和敏敏也够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复了再回家。」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触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问:才避开众人耳目,离开台北城逍遥一天,还要过夜?真不怕吗?
眸光流转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乐的意外呀!
她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不跳,像印证了这场灾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喽。
最后秀平的话做了决定:「住一晚好了。」
接着便找旅舍。小镇上就那么一、两家,没太多选择的余地,因此很快办妥,再来就是打电话通知台北。
等线路联络上了,雨洋先向纪仁报告车祸状况,纪仁说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赔偿事宜一步步来。
轮到晴铃讲电话时,那一头换成惜梅着急的声音说:
「你们真的没事?没有外伤,也要注意内伤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医院。」
「阿姨,妳别忘了我是护士,有没有伤最清楚啦!」晴铃宽慰她。「真的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车祸而已。对了,别告诉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妈,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确定毫发无伤才可以。妳是他们的女儿,一点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担这重大的责任呢!」惜梅半开玩笑说,又继续:「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没有换洗衣服还能忍吧?棉被不够再去跟旅舍老板娘多借一件,水要煮过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