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节不是有鬼门关开吗?晚上还有飘来飘去的黑影子,会吸人血的、会抓走小孩的、会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还被鬼压住,去看收惊婆……对不对,萱萱?」
旭萱点点头,不敢出声。
晴铃看弘睿愈扯愈离谱,想打断这个话题时,雨洋扬起嘴角,以像是笑的无畏神情说:「好吧!下次你们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们统统来找我就是了,我还真想见它们呢!」
这样的似笑非笑,改变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多了一份人性,没料到他对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云朋不也很喜欢他吗?
更奇妙地,当他拍胸担保要鬼都去找他时,原本阴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来,墙梁窗木不再魅诡地令人背脊发凉,灯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远的老旧味道。
「好啦!你们的正事是做风筝,别再浪费时间了。」晴铃微笑说。
雨洋还真有准备,从桌底拿出一个箱子,里面有线。纸、细竹枝、剪刀、浆糊、蜡笔等材料,她再一次意外他寡言疏冷的外表下,有如此细腻的心。
孩子马上忘记鬼的种种,兴奋地围着箱子看。
「东西买不齐全,纸质不太好,竹子削削勉强可用,我们就做最简单的蝴蝶,待会你们自己涂颜色。」雨洋动手最难的架子。
「又要你破费,多少钱,我们付给你。」晴铃怕他额外负担,快说。
「若要你们付钱,我就不会做了。」他简单说。
「我可以做会叫的风筝吗?」旭萱问。
「我们没有加竹笛或特殊的弓弦,它只会安静飞。」雨洋心血来潮又说:「严格讲起来,没有声音的叫纸鸢,有声音的才叫风筝,不过大家都不分了。传说第一个成功的风筝是两千多年前鲁班做的,他的喜鹊在天上飞了三天都不落地。」
「哇!三天耶!」弘睿惊叹说:「飞那么久不会坏呀?」
「最早的风筝不是玩的,而是传消息和打仗用的。」雨洋说。
正帮孩子裁纸的晴铃忍不住说:「你还真的懂呀?」
雨洋用力缠线,没有回答。心里想,少小离家独自在外流浪生活,谁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一点呢?她这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一定很难想象吧!
晴铃剪好纸样,两个孩子拿到桌上去画。雨洋弯折竹子,脸部是专注的线条,手臂肌肉纠结起伏,使她想起那曾经防她摔倒的腕力;此时此地,在这晕暧的光影下,形成一副很温馨的教子图。他将来会是个好父亲吧?
哎!怎么想到那儿去了!为了掩饰自己脸红的心思,她开始走动。屋内已没有椅子,她干脆坐在榻榻米边上,离他睡觉的被铺不远,挪过去一些就能碰到。
算是陌生男子的床了……但家教严格的晴铃大方坐下来之外,还东张西望,彷佛在测试可侵犯他隐私到什么程度……若先前有疑虑,也因为爬窗被他发现而完全消除,反正最坏的已经看过,就不必再忍那一点矜持和顾忌了。
她当然还不明白这是恋爱女子的任性和冲动,人的感情总是先理智而行。
眼中有神秘的光彩,心也愈来愈大胆,本来在膝上的手,摸一会纸门,旁边堆着他的衣服杂物,很自然地,就翻探起他的私密来。
旭萱问了色彩的事,声音吓晴铃一跳,她忙抓出一本书,正襟危坐假装阅读。
书薄薄的,封面烟绿,下半部是几株随风摇摆的芦苇草,上半部则是孤傲的三个白色字体《零雨集》,作者「雁天」。
打开看,是印得很雅致的诗集,长短句子错落着,每首诗名都是两个字,〈北祭〉、〈忘川〉、〈七夜〉、〈冷月〉、〈挽歌〉、〈潮音〉、〈千帆〉、〈羁旅〉……一眼望去的字里行间,都有着浓浓的愁意。
嘿,还有一首叫〈风筝)呢,晴铃默念其中的几句:
瘦扎的沙雁与云诀别
纤小的手承不住九天的哀恸
断了,眉心的点碧化血泪
远了,眸外的花颜成寂寥
空无是生平
喔,好悲凉呀!晴铃虽然不常接触新诗,但也是散文和小说的文艺爱好者,很容易被美好的文字吸引。她蹙着眉抬起头,雨洋正注视她。
「我刚好翻到这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雁天是谁呀?我对现代诗不熟,很多都看不懂,但我喜欢雁天的诗,很入我的心。」
「雁天几年前死了,连同他所有的作品,就像一颗快速坠落的流星,已经没有人记得了。」雨洋声调平板,目光移回手上糊的竹和纸。「妳最好别看,也别喜欢他的诗,那是禁书。」
「就跟阿Q一样吗?」她说。
「妳知道阿Q了?」他扬眉。
「嗯,他是大陆作家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也是禁书,我特别去问我姨丈的。」晴铃又加一句:「我姨丈还反问我是从哪儿听来的阿Q。」
「妳怎么说?」他紧张了。
「我当然没有说你啦!如果他知道他的司机专看禁书,会吓昏的。」她说。
真不该再让她靠近了,虽然那纯真是挡不住的诱惑,但她多无辜!
雨洋不再言语,闷头扎完两只风筝,急切地让翩翩蝴蝶系着彩带飞走……
「好漂亮呀!明天我们就去放!」两个孩子拿到成品,开心极了。
「还要看天气和风向,好风筝一定要好天放。」晴铃也很高兴。
唯有雨洋后悔应允了这一晚,情绪有些沮丧,只想快点送他们离开。
才八点钟,月还在上升中。这院落最深隐地已经比别处阴暗,像汇集了天地所有的黑颜色,孩子们又想到传说中的吊死鬼。
有阳气重的雨洋在,晴铃没有半点惧意,还说:
「我一直很好奇,榕树区前面有不少空房,你为什么偏偏选这一间?」
他又回到十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阴阳怪气状态。晴铃也不逼他,走到她自己的后窗下说:「手借一下,我才爬得进去。」
雨洋没有选择,脸色不佳地搭手让她踩。晴铃轻巧一纵坐在窗台上,双眸笑弯了如月,直直看入他比黑夜还黑的眼睛,令他忍不住说:
「我住这里,是怕闲杂人吵,但似乎躲下掉,闲人还是来。妳呢?妳又为什么住乐树区的最尾一间呢?」
「我妈说离马路远,住宿才安全呀!」她回答。
最安全处反而最危险,她也躲不掉,坏人仍然来。若不是他还有一点良知和自制力,这与世隔绝之地,他必会带她一起沉沦,那么,后悔的将是她了。
走远一点,听到没有,离我愈远愈好……雨洋在心中低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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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榻榻米上,他注视一只忙着结网的蜘蛛。牠不知有人在看牠。
而她呢,在后窗偷窥,不知造物者也正在暗中偷笑。
在至高无上的牠眼里,人与蜘蛛皆同,惯于陷入自己编织的网中。
聪明的人,学会把网编得比较漂亮而已。
一根丝、两根丝、三根丝、四根丝……对她,他也犯了许多错误,有意的,无意的;存心的,不存心的。
没办法,结网是本能,只要她别傻傻地跳进来就好。诗人说:
不要靠近我
怕妳失去自己的影子
第四章
黄昏仅余的几丝云彩,被突来的一阵急雨抹去,天蓦然全黑,这一雨便成冬的深秋,温度陡遽下降。
两个男人跑着横越马路,穿过骑楼底下避雨的人群,进入一家北方面馆。
「又湿又冷的,来点小酒吧?」陆正霄说。
他梳个整齐的西装头,穿著西装裤、衬衫和羊毛衣,三十五岁教授身分的人,书生气质已胜过当年的军人本色,尚有存留的就是坐站都挺拔的姿势吧!
「如果嫂子不介意的话。」雨洋说。
他和正霄差不多高度,还是小平头,身上宽松长裤、皱短袖衫和旧薄夹克,虽然小五岁年纪,但那犷放不羁的神情,感觉是更多的沧桑,更难捉摸的一个人。
「如果是陪你雨洋老弟喝的,她绝不吭气。」正霄笑着说。
他们点了大烙饼,几样口味重的小菜,河北同乡的老板还特别拿出私藏的高粱酒,说:「这是为范老师病好预备的,你们先尝尝看!」
「不怕我们喝光吗?」正霄说。
「还有!还有!我货源多着呢!」老板笑嘻嘻说。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气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细地左瞧右瞧。
「我告诉过你的,便衣已经撤掉了。」等他回座,雨洋低声说:「我猜又有什么大案子让他们分心。我算过了气的异议份子,每天就在医院和二哥家之间来回,他们大概也跟烦了。」
「你快来五个月了吧?军方警方这次都还客气,这要谢谢邱院长的担保。他在本省籍人士里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极有正义感,大家多少卖他的面子。」正霄说:「如果你要动,现在正是时机,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
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毕竟以自己的身分,仍怕不小心会拖累别人。但他又好象有点习惯目前单纯的生活,提起要离开,竟有几分迟疑。
「你是担心二哥吗?」正霄问。
雨洋内心浮起的是另一个人,总是穿白着蓝的窕窈身影,带有浅浅酒窝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样的话语淹没他。渐渐地,一天没见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会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寂寞感。
「你若改变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正霄未察觉他的心不在焉,继续说:「我想办法帮你拿回当年来不及领的大学文凭,找一份好工作……」
「然后等哪一天他们闲着没事干,想起我,又来猫捉耗子拿我寻开心吗?」雨洋回说:「不,谢了!」
这时食物送上桌,他们暂停交谈。
热菜塞几口,酒几杯下肚,雨洋才又说:「二哥健康进展得很好,还计画明年秋天回学校教书,我再陪他一阵子,年底就走。」
到年底,也许晴铃又变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个,索然无味的,于他如木头。
正霄见雨洋一会儿大吃、一会儿发愣的,不似平日冷冷无感的模样,想起刚才咸柏请求多注意晴铃的事。
他当即的反应是咸柏病昏头了,晴铃受到邱家严密保护,又有个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关系呀!
但雨洋是咸柏一手带大的,有此挂虑必有他的理由,于是正霄试问:
「老弟,你这几个月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饼差点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镇定说:「七哥,你在开玩笑吧?以我现在的情况,哪有女孩子会多看我一眼?」
这七哥一叫,让正霄似又回到从前的军旅生涯。
在台海对峙最紧张的那几年,驻军马祖前线,生死之际最容易相濡以沫,他们住同一碉堡的十个同乡便结拜成兄弟,号称「河北帮」,以何禹居长,雨洋最幼。
雨洋是战争孤儿,一路随军队流亡,因为长得聪明清俊,很受大家宠爱;如今回忆起来,他连女人缘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阳刚中又带着几分阴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气质,正霄笑笑说:
「别谦虚了,女孩子的情书你可没少收过,我们都不如你。其实,我真的很希望你找个适合的人安定下来,娶妻生子后才不会茫茫然无所依归……甚至二哥,有个女人照顾也会好多了,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万别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没有贰心。」雨洋喝一口酒。「人生也要有几分运,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运,早早在台湾成家立业,无后顾之忧;我和二哥……是比较倒霉的一群。」
正霄知道他说的是十年前在前线发生的一桩叛逃事件。
当时,何禹人在台湾,正霄出任务在外,两人都不在现场,躲过一劫。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个趁乱搭渔船跑回大陆;其它去看劳军团表演很无辜的五个,事后都遭隔离、审查和处份,在被迫退伍后还留下终身纪录,列入黑名单内。
有几年,五个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咸柏主动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两个亡故,物事尽凋零。
「人要往前看,向后看是没有用的。」正霄只能说:「有时候,我觉得二哥影响你太深了,他的忧郁、悲忿、执念,你全接收。」
「不仅接收,我还变本加厉了,不是吗?」雨洋自嘲说。
正霄不知道该答什么,雨洋是他们当中最有才华,又心思最敏锐的,他自己不想通,别人也劝不动他。放下酒杯,正霄返回实际的问题说:
「二哥提到了邱院长的外甥女陈晴铃小姐,说你们有一起吃饭什么的……」
雨洋立刻掩去脸上所有的表情,深吸一口气,严阵以待说:
「也不过才吃一次水饺,还是云朋吵要吃的。哪晓得二哥看风就是雨,也反应太过度了,你就当做是药物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陈小姐和你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开玩笑说:「当然,陈小姐是品貌兼备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气。就可惜她的条件又太好了,如果是邱院长的女儿,你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的;但以新竹的陈家,极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别想,人家早相中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说:
「嫂子不也来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吗?你胆子还真大,敢娶她进门。」
「君琇又不一样,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来就不太正常,才会和我相遇碧山同为天涯沦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缘份。若是正常状况,她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雾溪畔那段美丽的岁月,目光和语调都不禁温柔许多。
那种温柔,雨洋不曾体会,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为这已经度过许多、未来还有许多的初冬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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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湿漉漉地反映着路灯的光,兄弟俩酒足饭饱沿着塯公圳回去,头脸赤热,脚步还算平稳。到了永恩医院后门,正霄向左走,去邱家大宅接妻儿;雨洋向右走,到榕树区宿舍。
一路上,雨洋脑海里不断转着正霄那些话。没错,不正常状况才能打破一切成规,摧毁观念,阶级、地域、禁忌的愚顽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正霄就这样娶到君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