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有特殊食谱,锅杯碗筷匙都需要分开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开伙。
「看你来了两个月还胖不起来,到中华路餐馆好好吃一顿,顺便问问有没有信。」咸柏吃完饭说。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雨洋吐出一口长长的烟。
中华路聚集着一票外省退伍军人。全省各地刚签离部队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车站就直冲这排鸽子笼似的建筑,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换着南北各种消息,在孤独中依存取暖,在乡愁中互相安慰。
他们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陆讯息,甚至千转百折传递家乡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闯关,或由民间渔船私带,都是违反国家戒严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仅家书抵万金,家书也抵生命。大家日思夜念总盼一信,到手时已破旧模糊,看内容又嚎啕大哭、搥胸顿足。
咸柏以前常常去询问,十几年来也只收过两封由故乡河北汾阳来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写来的,彼此晓得对方还活着,咸柏情绪起伏太大,结果胃疾住院开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恶耗,满纸血泪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恸哭三天三夜,没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庆幸自己的无牵无挂,虽然那是另一种虚无的痛苦。
他不会去中华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监视,一方面谣传大陆有闹得极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时若有家书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罢。
有时想想,人生活到这种地步也真没意思!
而咸柏又够荒谬,重病缠身了还要担心陈小姐。雨洋无法解释为何会一时兴起去「逗」她,也许是因为她的长篇大论吧;日本电影事件是应该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绪。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具任何意义,对他而言,什么陈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头没有两样,无心无感,过眼即忘。
过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镶边的夕阳下,骑车而来的不正是晴铃和云朋吗?
他本来想避到防空洞后面,但才说当她是木头,人躲木头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铃还在气头上不会搭理,便姿势不换,捻熄手中的烟,等他们过去。
没想到晴铃在电影院一个多小时,任凭银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龙如何惊天动地、震海凌空撕杀,她有大半心思想着雨洋的反日论。
她自己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偶尔也听长辈提及殖民时代屈居次等人和战争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响,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书籍和杂志,父亲以流利日语和东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这并不表示他们不爱台湾,那些都只是来自他们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变如全身换血般困难,凡事以居家习惯为主,无关于政治意识。
又比如,电影是一种艺术,艺术是人类的共同感情,应该没有国界才对……但以雨洋的环境和遭遇,他的怒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乱想一通,等见到雨洋独自一人坐在荒凉的防空洞上,什么论都丢到九霄云外,气也全消了,立刻笑脸盈盈向他疾驰而去。
云朋小孩更忘性,仍在电影的兴奋中,先大叫:「小范叔叔!」
雨洋直觉地由防空洞跳下来,人站得挺挺的。他从没有想到,一个带笑的女孩和一个开心的孩子朝他奔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和感觉。连那蓝和白都不再刺目,在这颜色惨淡的夏末黄昏,如最初最纯的鲜嫩,掩去一切丑陋和沮丧。
「你在等我们吗?」晴铃煞住车,两颊晕红笑涡隐隐。
当然不是!
「你在等着送云朋回明心,对不对?」她又说。
嗯,自动帮他找了一个理由,省得解释。
「但是呀,我答应云朋去吃水饺,你也一起去吧?」她说。
结果是个圈他的套子--后座的云朋露出一张哀求的小脸,今天电影的事已经让他失望,那就吃饺子吧!
他点点头,架直丢在田埂的脚踏车,尾随他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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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店开在附近军眷村的外围,低矮的屋子搭出宽长的布棚,钉几张桌椅就摆成了。店面虽然简陋,但主厨的山东大叔手艺好、用料足,人又热情,生意相当不错。
「我算算看。」晴铃自作主张说:「云朋说能吃十五个,我最多十个,小范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个,少了再叫,先五十个水饺,然后一碗大酸辣汤。」
她点好餐后,跑去打公共电话,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吗?我不回去吃晚饭了,因为要带云朋吃水饺。」晴铃说。
「吃完就快点回来,妳不在,启棠会很失望,也很无聊。」惜梅在那头说。
「才不会呢,在他眼里,那些长辈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着回。
等晴铃回到布棚下的小桌,发现热腾腾的水饺只有三十五个,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欢饺子。」雨洋简单说。
「怎么会呢?北方人不是都爱吃面食吗?」她说。
「每个人口味不同。」他说。
「是没错,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难改变了。」晴铃帮云朋调好酱油、大蒜、香油的沾料,为不冷场又说:「像我爱吃米饭,一点猪油酱油拌着就津津有味。我祖父是一天没有饭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干饭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记得范老师最爱的是烙大饼,面团比盘子还大,洒一堆葱花,煎烤得外酥内香;我惜梅姨还学做过几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晕黄的灯泡下专心吃饺子,再加汤,身体暖热。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欢烙大饼呀?」她吞了第二个水饺,停下筷子问。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讲话,大概也吃不饱,雨洋只好说:
「我最喜欢的是汤圆,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汤圆』?我从来没听过耶!」晴铃瞪大眸子。
「很少人听过。」她眸内有种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说下去:「元宵节的前一天,我们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费时费力,我记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揉一夜吧!因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肉、虾仁、白菜馅包入蕃薯皮时,都已经天亮了。然后放人大锅煮出鲜汁味,就是元宵节的第一餐。」
「嗯,听起来好好吃喔!」她心里想,他愿意的话,口才可真不赖。
雨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竟有非说不可的冲动,继续着:
「我喜欢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锅加小鱼干、鱿鱼干丝、花生、虾仁、盐的鲜汤,水滚开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调转,才不会硬化结块,等调到像果冻般柔软香滑就成了。我们叫它『抽丝粉』,不容易做,我记得有人抽失败而气得摔锅的。」
晴铃无言了。他的声调在这样的夜里,滤净了车喧、人语、虫唧,山谷回音般传到耳里。她忽然觉得口中的水饺个个鲜美,鲜肉汁渗入面皮齿颊留香,为了掩饰大开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说: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虾子、鱿鱼、鱼干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确定和范老师是堂兄弟吗?」
这女孩真是机敏得没话说,或许是个性、或许是职业,她很容易就融入对方的想法,让人失去心防。
他几乎不曾对人提起这两道菜,尤其发现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后,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来的昨日,甚至当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谱,渐渐随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么会告诉她呢?
「我从小住外地,不在汾阳。」他简短解释后,肚子无由地饿起来。
有些狼吞虎咽地,他扫掉盘中的十五个饺子,大半碗汤,再加上云朋的八个;这小孩刚才在电影院早塞满烤玉米、烤鱿鱼和糯米肠,根本吃不下。
他已经忘记上回食欲好是什么时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铃和幻想食谱带来的影响吗?总之,胃似还空着,再填三十个都没问题,但他不吭声,享受那难得的饥饿感觉。
晴铃的十个水饺也全下肚了,觉得还能再叫十个,打破自己的纪录。但她是护士,知道是兴奋心理影响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证回家肚子痛。
「我请客!」看雨洋掏裤袋准备拿钱,她连忙翻皮包说。
「帐我来付。」他语气坚持。
他也爱面子喔?还以为他不拘小节哩!晴铃原想他一个小小司机,要照顾堂哥,又要接济赵家母女,手头一定很紧,自然不要他破费。
不过,看他在老板那儿递钱找零,心头又窃喜,好象她是他带出来的女伴,有一种约会的错觉,呵!
半弦的月已高挂天空,几颗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几段偏径没有灯,漆黑中只见两道车光流转,他在前,她在后,轮胎轧轧伴着蛙鸣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来弄个蕃薯汤圆和抽丝粉请我吃吧!」她说。
「我从来没做过。」他说。
「喔!」还绘形绘味地讲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桥头,他要往左送云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会的尾声。
分手才不到几步,她又想讨个「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范先生,别忘了你答应给弘睿和旭萱的风筝哦!」
他没有响应,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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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块圆着,依然清辉不减照得四处如洒上一层银粉。
晴铃没开灯像贼一样在屋里走动--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帘的缝隙欣赏后院的夜色--哎哟,痛!踩到她没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谎,是看范雨洋啦!自从知道他住鬼屋起,她就「迷」上后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窥的游戏,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仅止于此,属于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乐趣。
然后,好不容易雨洋答应两个孩子今晚教做风筝,也好不容易说服两个孩子保守秘密让她也去男生榕树区。虽然心里想的那间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几步之遥,但置于现实中,却是一条迂回复杂、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为什么妳也要去?」弘睿用怀疑眼光瞪着晴铃。
「这还要问吗?」她早备好答案。「我住那么近,也想弄清楚有没有鬼呀!」
后来她以买一套《诸葛四郎》漫画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没有吵要东西,因为她还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该随便到「女宾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间。
的确是违反淑女规矩,但雨洋实在太难接近了。
虽然吃过一次水饺,但从此再无进展。他们相遇的机率极小,她可没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师家跑,夜里也只能看着他点亮的灯如在峡谷另一边的山头。
她很想再和他乡聊聊,听类似蕃薯汤圆和抽丝粉的奇异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种迷离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会腻的……
哦,他的灯亮了,是时间了!
再一次确定锁好门,拉开后窗帘布,趴在窗台等待。
灌木丛后面影影绰绰的,旭萱的小圆脸出现在月光下。
晴铃早换上轻便的衬衫长裤,很快打开事先松动的窗框,先侧坐,再双脚移出,滑落时感觉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点声音,但当看到弘睿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时,她倒抽一口气,心脏差点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说好和孩子会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门吗?计画怎么改变了?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尴尬过!最拙丑的姿势、最狼狈的状况、最暧昧的心态,全被他撞见,她恨不得有个地缝可钻,太丢脸了!
「表姊说要来,她怕我们被鬼抓去,要保护我们。」弘睿开口。
好个弘睿!平常真没有白疼他,以后要多少漫画一定买!晴铃镇静地说:
「听说这儿闹鬼,他们偏偏要晚上来,我怕萱萱作恶梦,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脸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凿,而他的眼睛里竟有……笑意?
这……应该是夜色漾出的错觉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里住的是谁。」他指指晴铃跳出的窗户。
「那是女生宿舍区,我刚好在这一间,已经住两年多了。」她特别解释。
因此,从头到尾只有她,雨洋还以为那扇窗后住着什么特务人员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奇怪地,真相大白后他并不烦厌,反而觉得有趣。
她总有某种魔力,他不会主动靠近,但她要飞奔过来,他也不反对;因为那与日俱增的虚无感和饥饿感,有时还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脸和温暖的气质,才稍稍减轻。
他不再说话,领他们到那间传闻吊死过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铃背后,弘睿则瞪大眼张望,身体紧捱着雨洋。
这房间的格局大小和晴铃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觉时纸门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过晴铃拥有雅致的被褥家具,墙上挂着画,各处琳琅满目放着小盒饰品丝巾花朵衣裳镜子,香气暗浮,标准的小姐闺房。
雨洋呢,简直是家徒四壁的伧陋。斑驳无饰的墙和粗糙的桌椅不说,连棉被蚊帐都灰灰的,没几样可入目的东西,加上尘霉久积的气味,怎能不住得郁闷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过那个……鬼吗?」弘睿问。
「根本没有鬼,我什么都没看到。」雨洋说。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这种回答。「我们家洗衣服的阿桑说,日本时代有个日本人在这里吊死。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人挤一堆,她只能蹲下来看,看到两只脚和长长的舌头,好可怕呀!从此以后,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来走去的声音,叩、叩、叩、叩……」
「弘睿,别吓到萱萱了!」晴铃喝声阻止。
「世界上没有鬼的。」雨洋说:「若有的话,我活到现在,睡过坟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过,再可怕的地方都去过了,怎么没见到半个呢?」
弘睿嘴也张大了,重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雨洋说:
「你真的睡过……坟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当过小兵--战争,你懂吗?炮弹齐飞、漫天烽火下,常常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当时也只有你这个年纪吧,个头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枪假剑,我玩真刀真枪……」雨洋觉得自己谈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题:「总之,人死了就没有了,不会变成鬼,也没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