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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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
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然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更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白和蓝!
今天是星期日,晴铃穿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和蓝色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白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黄红鲜艳衣服少穿了,衣橱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云朋跟妳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铃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
「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饭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就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饭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几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赛吗?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兴奋的是云朋,比转操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激呢!
「妳想出车祸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饭锅呀!」她笑瞇瞇说。
他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色、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饭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内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内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顺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衣服、袜子?杂货、灯泡、水果……」
他仍不吭气,彷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的。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还回头说:「……书。信纸、文具呢?」
蓦地,一辆摩托车没预警地转弯进来,晴铃来不及应变,往雨洋那儿倾斜,眼看两辆脚踏车要摔成一团,一只手猛地丰牢扶住她的龙头,奇迹式的,四个轮子依然稳固前行,她能感觉由他那儿传来的强大腕力。
惊魂甫定之际,他终于开口说:「妳这种骑车方式,迟早会出事的!」
「什么方式?很好哇,我骑两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辩。
「每天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蛇行超速又东张西望,他们真该禁止妳骑车。」好难得的一段长句子。
「每天?原来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着说。的确,下午出去探访时常会看见永恩的车,但总是离得远远的。
他闭上嘴,想起繁忙马路上那明显的白色身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机敏地过桥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该管的。那个有碧空丽日、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绝对的禁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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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篱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干裂的泥土,一片荒凉。
云朋一到范咸柏在仁爱路的学校宿舍,便热门熟路地直冲,到掀起屋内隔间的桔黄格布帘子,才叫:「大范叔叔,我来了!」
范咸柏因为胃病和肺痨,整个人瘦了两圈,头发全稀白,才四十三岁的人,看来像六十,已无当初带升学班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他斜依枕上,猛往后仰说:
「别靠近我,别上我的床,别乱摸东西,免得传染!」
「不会传染啦!而且云朋也打过卡介苗了。」她念头一转,对搬电饭锅进门的雨洋说:「你打过了吗?」
他点点头。
「照过X光片了?」她又问。
还是点点头。
咸柏看着两人说:「真巧呀,会一起来,你们早认识了吧?」
「都住永恩宿舍,见过的。」晴铃说:「倒是范老师从没有讲过在台湾有个堂弟,我们还真以为你无亲无故呢!」
「咳……雨洋一直在别的县市,最近才又联络上。咳……」咸柏咳着。
晴铃拿几本新的防痨手册放在床边,发现云朋表情害怕地缩坐在椅子上,大概又连想到父亲痛苦的死亡。她忙柔声安慰说:「范叔叔的肺已经没事了,别靠近他,是防止我们把外面的细菌传给他,他才会康复得更快呀!」
咸柏明白自己吓着孩子,用手招他过来,和蔼地询问生活及课业的种种。
晴铃看一眼正在读电饭锅说明书的雨洋。嗯,还挺负责的。她对他好奇得要命,却只能不经意地问咸柏说:
「小范先生以前住哪个县市呢?怎么你病了两三年都通知不到他?」
「军队嘛,咳……东迁西移全岛跑,没有一定居所,要找很难。」咸柏又咳了。
「现在退伍了吗?」她目光又投向小范。「很不爱讲话的人呢!」
「咳……咳……」咸柏拍拍胸口,明显的不愿再谈。
晴铃走到唯一的桌子前,雨洋立刻站起来,躲得如凶神恶煞似的。
「坐下!」她偏不放过他,双眸直视。「关于范老师的调养,有些事你得特别注意。肺病的疗养最忌闭塞脏乱的空间,空气一定要干净流通,餐具分开使用,定期用沸水消毒,枕被常清洗晒太阳。饮食方面要高蛋白质的营养品,如鱼、肉、蛋、奶之类的,充足的睡眠和愉快的心情是不必说了。还有更重要的,要按时服药,不舒服可以告诉医生,但绝对不能私自停药……有些病人就是不遵守指示……停了药,才使……呃,病情恶化……」
说着说着,晴铃竟羞怯脸红,无法再持续职业化的口吻,因为雨洋的眼晴定定在她脸上。小窗的日光流淌进来,映着他眼波如潮,缓缓拍击她的心,心跳震过耳膜,又缓缓扩散,成奇异的磁场,时间在其中凝止了。
「呃--」她扯一下蓝裙,半掩饰着,像孩子般叫:「对了!不能抽烟,你一定要戒掉抽烟的习惯!」
「谁说我有抽烟的习惯?」他扬起眉。
「我看过呀,在赵太太家门口你就一根接一根抽,满地都是烟蒂,还有……」晴铃及时住嘴。她怎能告诉他,她由后窗偷看,发现他在白千层旁吞云吐雾呢?
这一心虚,双颊更加绯红。
他仍看着她,看那抿唇时泛起的浅浅粉窝。
「咳,雨洋是得戒烟,对身体也好。」咸柏插嘴,并换个话题:「我才想到,米缸里有颗苹果,是前几天几个老乡送的,削给云朋吃吧,这孩子可能一年到头都尝不到一个,特地留给他的。」
雨洋听了站起身,还故意说:「护士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她吓一跳,没想到木头似的人,竟也有促狭的时候。
两个男生到后面加盖的厨房找苹果,异样气氛仍在,晴铃为抚平心情,先开口说:「你那小范堂弟真是个怪人!」
「没错,他是很怪,陈小姐最好不要理他。」咸柏说。
晴铃有些惊讶,以为自己说错话,马上回:「也还好啦!除了有些孤僻不合群外,对工作很尽责,云朋不也挺喜欢他的吗?」
「陈小姐,我是说真的。」咸柏加强语气。「我不会因为他是我堂弟就护短,他的心态上有很多问题。呃,从军队下来总会适应不良,而他又更严重些,很感谢妳姨丈给他一份工作。此外,离他愈远愈好。」
「我不懂……」她摇头,说得雨洋好象杀人犯。
「听我的话就对了,不要理他。」他再次说。
然而咸柏忘了,晴铃是护士,专门诊治身心不健康的人。他愈说雨洋有问题,她就愈想去采究竟;何况私底下,他的特殊气质和扑朔迷离早已深深吸引她了。
云朋脸庞发亮地端着切好的苹果回来,香味隐隐散发。他先递到咸柏面前,咸柏拿了一片,晴铃和雨洋都不要,云朋便欢天喜地品尝,一小口一小口咬。这可是最昂贵的水果,要慢慢享用呀!
「二哥。」咸柏在家族排行第二,雨洋一向如此称呼:「云朋要看『摩斯拉』,那是什么?」
「喔,摩斯拉是一只超级巨蛾,以吐丝的武器困住大恐龙『酷斯拉』来解救地球,很可爱哦,小朋友都很喜欢牠,是一部日本电影。」晴铃回答。
「日本电影?」雨洋表情微变,对云朋说:「你知道日本是什么吗?是我们的仇人!他们曾杀害许多中国人,使我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因此你不应该看日本电影,更不应该喜欢仇人制造的摩斯拉!」
云朋迷惑了,摩斯拉是拯救世界的和平使者,怎么又是仇人?看摩斯拉是他从去年圣诞节就许下的心愿,难道真的无法实现吗?
晴铃看他快哭的样子,直言说:「小孩子懂什么呢?他只不过想看摩斯拉,你扯一堆有的没的,电影好看就好看,管它哪一国!」
「中国人就是这种奴才性格,充满阿Q,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气,心理上低能无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还笑脸相迎……」雨洋冷冷说。
「范雨洋!」咸柏大声打断他,充满警告。
这什么怪话?什么阿Q?晴铃是生在保守台湾家庭的女孩,自然没听也没看过鲁迅的禁书,但与奴才连在一起,又是低能无感羞辱,肯定是骂人的!
他竟敢骂她?好!愈骂她就偏要看!晴铃拉起云朋的手说:
「走!小范叔叔说他是阿Q,没有勇气,我带你去看!」
虽然不明白意思,骂回去就对了!晴铃任性的脾气,在坚持读护专、留台北、任职卫生所、拖延结婚的过程中,已经表现无遗;如今多了社会经验,人能干了,偶尔也会流露出强悍敢行的作风。
她带着云朋都出门好一阵了,屋内的两个男人仍对她的突发怒气和急遽改变相对无语。是谁说台湾女孩温柔顺从的?眼前这个可是阴晴不定,看似碧蓝晴空,却又常措手不及来个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没处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驻门口,咸柏则注视他,脸上浮起一层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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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残破的夕照呈灰紫色,彷佛太阳磕了一跤,一天就失败地结束了。
雨洋从咸柏那里出来,整个人觉得疲累,脚踏车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这半圆筒状的建筑,日据时代用来避美军轰炸,现在要防对岸侵略,内外生满污泥青苔,想必已废弃许久。原本预备秋收的稻田,则因房屋兴建而面积大幅度缩小,连主人都无心管理,任干草芒禾乱长。
他离开台北的这几年,一切都不停地改变,让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还有一支烟,此时此地才不觉得太绝望;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与咸柏的对话。
他正在试用电饭锅煮饭时,咸柏忽然提到晴铃。
「我认识陈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时候云朋的爸爸还病着,我去医院探望常碰到她,就觉得这姑娘很善良可爱;你别看她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还是望族出身的娇小姐。」咸柏特别强调:「她姨丈是永恩医院院长,父亲听说是什么理事长的,追求陈小姐的人不计其数,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优秀的医师……」
「二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雨洋终于插上电,打断他说。
「没什么,谈谈吧!」咸柏知道他的个性,话不能说得太白,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