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就是晴铃的母亲黄昭云,也是敏贞的亲姑姑,而惜梅是敏贞的堂阿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很怀疑旭萱那小脑袋搞得清楚。
「阿姨,我先去榕树区,小舅舅在那里,妳等一下来找我们哦!」晴铃冲回房间,旭萱又在走廊叫。
「好啦!」她关了门,脱下护士服,穿上妈妈为她新作的两件式短袖及膝洋装,浅蓝色滚着暗青细花边,镶着珍珠色的钮扣,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
因为衣服极合身,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晴铃很不喜欢这淑女的束缚,但今天不穿,妈妈一定会念上三年,说多辛苦才从日本买来布料,又多费心请师传按日本流行杂志的样式裁制等等。
呀,还有头发,从新竹回来就没有上过美容院,原本烫得型很美的及肩短发已扁成一团,她弯下腰由发根往前梳,再用手抓抓,尚可。
脸呢,上粉、画眉、点唇,三十秒结束。
她盖上粉盒时,目光触及那四季皆关闭的后窗,他,小范,还真有缘呢!
高跟鞋笃笃笃出来,几个女生哄唱说:「晴铃好美丽,和汪医师鹊桥会!」
「谁说的?是要去会我妈。」她回说。
「才怪!汪医师早换好一身西装笔挺来报到了,和妳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对,不会是要偷偷订婚吧?」有人笑说。
「小心嘴烂!他穿什么才不关我的事!」面对这些讨人厌的戏弄,晴铃只有灰头土脸速速溜掉。
汪启棠追她两年,这一带的医业界都知道。由于她的家世条件,由于他的优秀有为,双方的竞争者自动退下,他们就成了舞台上仅余的胜利者。
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又无法形容哪里不好……世间真有找不出缺点的人或事吗?若有,会不会很诡异呢?
榕树区是男生宿舍,住的人较少,也空旷一些,小孩爱到那儿去玩。晴铃沿着喧闹声寻来,绕过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来。
弘睿和旭萱在榕树底又叫又跳,有人正从树上解取缠绕的风筝慢慢爬下来。
咦,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范吗?
他身手一贯的俐落,看来不但是跳砖专家,爬树也是内行。她先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头发一样短,但皮肤比以前黑一些,看来气色好很多。
他对孩子低语着,表情是亲切的,等靠近了才听到他的正腔国语说:
「有蝴蝶、燕子、蜻蜒、蝉很多种,装竹笛可以发出声音,飞得又高又远。」
「小范叔叔,那你帮我们做一个好吗?不!两个,萱萱也要。」弘睿兴奋说。
「有空的时候吧!」他迟疑一会回答。这时恰好抬头看见晴铃,亲切消失,人变得淡漠,甚至退后一步。
「是范先生呀,我们以前在赵太太家见过,刚才在马路上也遇见,你应该还记得吧?」晴铃大方说。
「护士小姐。」他只给了不算招呼的招呼,立刻转移视线,把破了洞的菱形风筝交给弘睿。
晴铃本想自我介绍一番,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盛装打扮,忽然觉得害羞起来,毕竟不同于白色制服有职业保护的自在无拘,拿下面具相对并不容易,何况他也不合作。
弘睿接过风筝后,他就离开了,晴铃的情绪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
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说:
「成功了!成功了!等了那么多天才把他抓到,太棒了!」
「抓到谁呀?」晴铃问。
「小范叔叔嘛!」旭萱说。
「对呀!他难抓得要命,我们在榕树下玩了很多天,他都不理我们。今天我就想到风筝的办法,假装它飞到树上,小范叔叔就帮我拿下来,还说要做新风筝给我们,哼哼,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鬼屋探险了!我很厉害吧?」弘睿得意洋洋说。
「我也有假哭哦,而且哭得很大声。」旭萱邀功说。
「你们两个暑假不乖乖在家,每天在外面捣蛋,小心挨打。」晴铃敲弘睿的头:「尤其是你,明年要考初中了还趴趴走,连着把旭萱也带坏!」
「我妈说明年要改成九年国民义务教育,不考了。」弘睿胸有成竹。「如果他们敢考,我就写信抗议!」
「小鬼灵精,我们就看你出名啦!」晴铃笑着说。
她的心情又平复了。那个范先生,原来不只是她,连两个小孩对他都很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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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家客厅比平日多了几分色彩,茶几矮柜放了几盆精心剪插的花,那是昭云的杰作;惜梅一向教书工作忙,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流呀坊的。
高级红桧套椅已高朋满座,大都是晴铃所熟悉的男性长辈,像纪仁姨丈、哲彦二舅、绍远姊夫和几位邱家老友;最年轻的是启棠,中规中矩地坐在角落聆听。
晴铃按礼貌向每个人问候,至于启棠则省略,瞄他一眼就算。
女人们在饭厅准备三大八仙桌的菜肴。昭云一见女儿就上下打量说:
「整天跑野马!才来台北没几天又瘦了,一身薄板,穿衣服都撑不住。」
「什么?瘦?再胖我就塞不进去啦!」晴铃拉拉上衣说。
晴铃遗传母亲的梨涡,但若隐若现浅淡了很多。眼睛没有母亲的圆大,是父亲那种眼角微扬的杏目,笑起来如弯弯的清月,算不上惊艳的美女,而是长得有人缘的那一型。
「晴铃身材很标准呀,我才整理出几箱旗袍,腰特细,工也特精,还想捡几件送她呢。」哲彦的妻子宛青来自香港,国语已经很溜,本省话也能讲。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外,她全家都来,两个小的就和惜梅的三个孩子玩在一块。
「我穿不惯旗袍。」晴铃说。
「要练习呀!」宛青说:「旗袍最能表现出中国妇女的身段美,可惜我发胖都是赘肉,穿了难看喽。」
「就是嘛,人过四十肥肉拼命长,不知该怎么办?」昭云有同感说。
姑嫂两个接着就妳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减肥妙方。
几个小孩由庭院跑入饭厅,年纪最幼的旭萱差点摔倒,晴铃扶好她,问:
「咦,怎么没看见敏贞姊?」
「旭晶有点发烧,她今晚不能来。」正在指挥厨房阿桑摆桌的惜梅说。
「我去看她。」晴铃走向边门。
「天天见的哪急于一时?现在还有客人呢!」昭云叫住女儿。
晴铃只好乖乖排碟子摆碗筷。
冷不防启棠在她身后说:「妳来晚了,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吓死人了!」晴铃叫一声。「疲倦?你真不会讲话,应该说我很美丽才对。至少也要看在这套昂贵的洋装份上谄媚一下,小心我妈不高兴哦。」
「我不看衣服,我真正关心的是妳的身体,怕妳花太多时问在没有用的事情上。」他是五官端正、身材适中的书卷型男生,人人都夸他一表人材,他也永远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她推开他,布置第二桌。
「是吗?每天骑脚踏车在贫民区穿来穿去,帮人杀头虱、捉蛔虫、点沙眼、打预防针,我觉得太浪费妳的才华了!」他说。
「汪医师,你忘了吗?教科书上写着公共卫生是国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你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她看看手里的碟子,又抬头说:「提到浪费,你不认为摆碗筷才最浪费我的才华吗?我很疲倦,可是你从头到尾站在这里都没有帮忙我的意思,不是心口不一吗?」
「我……」启棠才开口,晴铃已经塞给他一堆小碟子,要他负责第三桌。
昭云正好端一锅炖汤出来,见了忙说:
「怎么叫启棠做事?他在医院都累一天了,真不象话!」
「我在卫生所也很累呀,是启棠自己讲的。」晴铃回说。
「没关系,我可以做……」启棠赶紧说。
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脚的样子,替他找台阶下说:
「启棠,你去叫大家进来吧,准备吃饭了!」
他走了以后,昭云立刻教训起晴铃,不外男人是做大事业的,不可烦他家中顼事,免得误他前程;而家庭是女人的责任,守好本份,男人才无后顾之忧等等。
晴铃听多这一套了,从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会被骂……虽然在陈家女儿和儿子一样疼,吃穿念书没差别,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观念,仍隐隐藏在生活的诸种细节中。
宛青听了忍不住说:
「昭云,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香港,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男人无能家事也得做,没什么内外之分,谁厉害赚钱多,谁就是主人。」
「所以啦,我就很看不惯一些外省太太,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就是跳舞打麻将,孩子不顾、饭菜不煮,一个家弄得不像家。」昭云说:「我们台湾女人就贤淑多了,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
宛青脸色微变,惜梅马上打圆场说:「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彼此尊重协调最重要。我看启棠在医院趾高气扬,神气得很,一碰到我们晴铃就被吃得死死的,晴铃以后一定很好命喔!」
好命才怪!汪启棠外表温文体贴,其实很大男人,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
昭云却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脾气太任性,分不清楚好坏,吃亏了还不知道,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
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昭云才停止叨念,但晴铃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果真她一日不答应和启棠结婚,就一日受此折磨吗?
二十三岁的她,这真的是最好、最终的选择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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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府家教严格,吃饭是不能说话的,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今天有客人在,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唯有小孩桌仍按规矩来,绝对专心用餐。
饭后,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
男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启棠这回学乖了,留下来搬重的桌椅。
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忙准备大壶茶水,要晴铃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晴铃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正要伸手去拉,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作。
「……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一位世伯说。
「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变来变去的,有时像会抓又没事,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一半要靠运气。」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又问:「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
「一直都有来,看久了就猜出谁是便衣。」绍远说:「叔叔那里没问题吗?」
「若是正霄军方打点好,我就没问题。」哲彦简单说。
「纪仁,我比较担心你,你确定吗?万一被牵连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另一位邱家老友开口说。
「我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纪仁说。
「纪仁兄什么阵仗没见过?」哲彦笑着说:「以前他专跑中、日、台三地情报的,老○○七喽!」
「相同的情形我也曾经碰过,还记得三十六年公卖局那一次吗?我还被关了一个月,那种心情我了解,怎么能不帮忙呢?」纪仁说。
「纪仁侠义心肠,所以好心有好报,要不是关那一个月,都不知何时才能娶到惜梅。」世伯回忆说:「说不定今天一个是老姑婆,一个还是独身汉呢!」
「是呀,惊险!惊险!」纪仁笑说,气氛一下轻松不少。
晴铃想这是现身的时候,免得等太久茶凉了,后面启棠已经大步走来说:
「妳怎么还在这里?」
「小声点,你没看我双手忙,还不帮着开门?」晴铃说。
里头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即结束先前的话题。
晴铃奉好茶后,走到长廊,满脑子还是绿岛、警备总部、便衣……那些对话。
是什么意思呢?她和一般女孩一样,向来不太留心政治时事,看报纸偏爱副刊和电影噪声,但也隐约明白这都不是好字眼,她那些表面上很绅士的长辈们,私底下还涉入什么危险事情吗?
大人事,小孩有耳无嘴,这是家训。晴铃知道自己问不得,因此绍远匆匆过来时,她也不敢一采究竟,只道家常说:「姊夫,敏贞姊还好吗?」
「目前还好,妳晓得她的个性,小孩生病她最自责。」绍远放缓脚步。「我怕她受感染,要把旭晶交给保母几天,她怎么都不肯。」
「暂时隔离对母女两个都好,一有空我就过去劝劝她。」晴铃说。
绍远中途离开饭局,是急着回去陪太太,晴铃也不担搁他,催他先行。
在所有的堂表姊夫里,她最欣赏的就是这大她十岁的绍远,怎么看气质架势都胜人一筹。虽然乡里谣言很多,有人说他心机深重,非娶黄家女儿不可,娶不到姊姊敏月,就娶妹妹敏贞;又有人说,他娶敏贞是为了报恩,或为了赎罪。
但以晴铃这几年的观察,他非常爱敏贞,那种爱很难形容,像是生命融为一体时心心相系的怜痛,有时她看了都不禁动容。所以她一直排斥和启棠结婚,因为他们之问感受不出那令人心颤的情愫,没有浑身欲燃的热度。
她望着黑暗中绍远的身影,慢慢只剩下轮廓,步伐有种熟悉感,彷佛变成那个才初识的范先生,在内巷泥泞的窄道上、在榕树区僻静的曲径里,他的背影……
「阿铃--」昭云叫唤女儿的小名。
「来了!」晴铃忙应道。明天母亲就回新竹,必有一箩筐事情要交代。
惜梅打开一排靠院子的玄关门,放几把加墼藤椅,竹几上置清茶糕果,皓月当空,草木花丛间,虫鸣是有声的音乐,流萤是无声的指挥,夏夜的风沁凉心脾。
宛青手织着绛紫珠子小挽袋,昭云一边学勾法一边拍扇子驱蚊。
「这几天我和启棠提过结婚的事,他说一切等妳决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新竹订日子呢?启棠的妈妈已经问很多次了。」等女儿坐定了,昭云说。
「不急嘛!启棠住院医师忙,我卫生所也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晴铃说。
「不急?妳明年就二十四岁了,我在妳这年龄早是两个孩子的妈,怎能不急呢?」昭云皱眉头。「真不知妳心里在想什么,妳再下去就变成老姑婆了,这对启棠没有影响,女人可不同,看老了谁要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