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的一个人呀!接下来的路程,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归纳的类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胆下了结论。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广阔的额头,挺直到见骨的鼻梁,狭长内双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
还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很有架势,像军人。对!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
不晓得对不对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铃生长在本省家庭,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直到她长大,来台北念护专,又当了护士,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单纯,家里又保护得很好,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也都只限于医生、同事、病人的职业关系,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气质,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
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虽然是挺痛苦的经验,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说实在还满英俊的,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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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铃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
意外的近距离,她发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脸稍稍浮肿,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以护士的直觉,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
「阿姨,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声。
晴铃惊醒般,立刻退后一步问:「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
她才说出第一个字,他就让开了,秀平迎出来说:
「是卫生所的陈小姐呀,一阵子不见了,还有萱萱小姐,请进!请进!」
屋内阴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还算整齐。一岁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兴奋地张大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
旭萱跑过去,牵起婴儿的手说:「我妈妈帮敏敏做了布娃娃,给她当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说:「你们真太客气了!」
「萱萱好喜欢敏敏,说一定要来看她。」晴铃适应微弱的光线后,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脸向着唯一的窗户,一贯的沉默无表情。
秀平发觉晴铃的注视,连忙说:「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顺便来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并没有给晴铃正式招呼的机会,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猜对了,外省人!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
晴铃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范先生的事时,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馆老板要我带来,免费送给妳的。」晴铃解释。
秀平挪到窗前,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眼眶泛出泪水说:
「我家敏敏真有那么漂亮吗?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说要看女儿的照片,我们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体不好,家里又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服什么刑,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刚满月时发生的事。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被查出以前违反军令的旧案,早惩治了,人也退伍了,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朋友走避,消息封锁,家属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无策。丈夫生死难料,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连喂养孩子的母奶都没有了。
唉,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
晴铃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岁的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忧伤真会压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说:
「敏敏真的非常可爱,外面人人都夸赞,下次妳应该到照相馆去看,好风光呢!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
「唉,我是个歹命人,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总希望将来自己有家庭后,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谁知道就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轮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运,第一个身体就要顾好,人才会有元气。」晴铃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压器替她检查,一边鼓励说:「多吃多睡,心情放宽,再加上我们给妳的营养品、营养针,很快就会复康,也能回工厂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点嘛!」
接着,再一一解释带来的物品,填些报告,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
晴铃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这是惜梅姨、敏贞姊和我的一点心意。」
「妳们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贫户卡,每个月有钱领……」
「这是给敏敏买东西的。」晴铃按下她的手说。
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敏敏发出快乐的呵呵声。
晴铃抱起女婴,亲亲她奶香的脸。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无从体会,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格尔传记》,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向往中带着浪漫的情怀。
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不优雅也不美丽,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甚至要忘了自己。
她第一次受到冲击,是到「结核病防治院」实习时,肺结核的死亡率仍很高,她被一幕幕接踵而来的生离死别吓到了。无论有多高明的医术、多仁慈的心肠,病魔来袭时,也只能呆站着看它吞噬,人能做的如此微渺。
那些日子她常失眠,长夜被绝望的病人和家属们占据着,辗转反侧,一遍遍问着生命的意义,想着是否要离开这折磨人的工作,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
渐渐地,她习惯了,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并领悟南丁格尔的那段话:护理「是一种科学,是一种看顾的艺术,是上帝的法则」。
所以,身心能治,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
然而,对秀平和敏敏这对母女,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情,心再度被触动,也许是同为年轻女性幸与不幸的对比,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
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晴铃并不真正了解苦难,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
世间悲剧,若不落在自己头上,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她曾经想,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能更坚强、能应付得更好吗?
敏敏玩累了,眼皮慢慢垂下,晴铃看时间,也该回卫生所了。
「有空多带小敏敏出去晒太阳,对妳和孩子都有益哦。」临行前她再三交代。
「我会的。」秀平说。
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这巷窄的违建之区,阳光特别容易消失。晴铃正要上脚踏车时,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看!抱我的叔叔!」
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那位范先生正背靠着墙,头低垂,手里拿烟,鼻口吐烟,又云又雾的,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
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
彷佛感应到什么,他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先丢下剩余的烟段,再用脚踩熄。
「探访结束,你可以回去了。」晴铃露出惯有的专业笑容,加上陈家千金的淑女教养,有礼貌地说:「再见!」
他根本不应,只手握成拳,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
嗯哼,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抽成那样,大概从肺到嗓子都熏黑了吧?
不再睬理他,她脖子挺直,以比平日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像一只纯白的天鹅,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天鹅湖。
快近黄昏,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行人也增多。当晴铃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天鹅湖遏然而止,车也煞下来,还美个什么劲呢?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
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又找什么呢?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素昧平生,狭路偶遇,谁又真的理妳了……
好在没有等很久,附近居民经过,一看是卫生所护士,立刻热心帮忙抬车。
过了泥泞地,晴铃加快脚踏车速度,在进入内巷主道时,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她叫:「蝉声!听到了没有?」
「这边没有一棵树,不会有蝉,阿姨听错了吧?」旭萱说。
晴铃竖尖耳朵,但再也捕捉不到。奇怪,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
出了内巷,手表指四点三十六分。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晴铃拍拍脸颊,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有点像做了一场梦方醒,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啊,好长的一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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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抽烟,地上一排烟尸,彷佛遥远,这情况如此熟悉,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在仓皇奔逃的丛林,跨过的、匐匍的、绊倒的、厉喊的,都没有明天。
现在依然没有明天,拼命从来处来,去处呢?终究还是灰飞烟灭这条路了!
某处传来蝉鸣声,他头仍不抬,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听了更似幻。
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三年、五年、十七年,出来了,却是更多的险恶。
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射,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再烤成焦黄进入狂笑者的肚腹内,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残忍死亡的明亮,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放弃壳蜕,放弃振翅,放弃重见天日。诗人说:
不要给我光
我讨厌看见自己的影子
第二章
冲!冲!冲!
晴铃穿过摩托车和汽车中间,顺利在红灯之前左转,如果家人知道她脚踏车是这么个骑法,一定会抓她回家,不许再出来工作。
这也是近两年才练成的马路穿梭技术。需要时,人是有无限潜能的。
以前在新竹家,想骑脚踏车上学,不是阻力太多,就是毅力不够,一直没学成功;结果到卫生所上任才两天,就骑得有模有样了。
又闪过一辆汽车!自从政府逐步收回三轮车后,这些吃油吐烟的机器愈来愈多,在上下班时分,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险。
咦,这排新公寓已经盖好了?真快!她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先是参加台中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又返新竹一趟,再回台北就觉得这个城市的改变。
晴铃看看表,今晚的饭局肯定要迟到了!
整个下午她都在「明心育幼院」帮那些院童剪头发、杀头虱,每个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因为她赶时间,护士长还先放行了。
走过中段一排违章建筑,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红灯要暂停,一阵狗吠声引得她往左看,旁边停了一辆改装过的厢型车,车身写着「永恩医院」四个红字。她出外探访时偶尔会遇到的,一向都是司机老余开的车。
她向前正要招呼时,却像撞鬼一样张大眼睛,这……这不是那天在赵家碰到的范先生吗?他怎么会在姨丈的车子里?
又一次意外!即使是目前最红的帅小生,那个演「蓝与黑」的关山站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那么吃惊吧?
「你……老余……」口齿也不清了。
他看见她,没有一般人认识或不认识的正常反应,只淡淡说:
「小姐,骑车要小心,马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绿灯亮了,她甚至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呢!
厢型车自然速度较快,一箭步就冲出去,晴铃紧紧尾随,但一上塯公圳的桥,就被一堆人车隔着,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嗯哼,不怕,反正人在「永恩」跑不掉!扬起嘴角,没想到再遇见他会令她心情如此兴奋,彷佛……不小心纵放的逃犯,终于又逮捕归案了。
挂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一路按铃,「叮叮叮」地回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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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医院后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以几棵浓密的大树为中心,弯弯曲曲地连在一起,据说以前是株式会社单身员工来台居住的处所,隐密和开放兼俱。
又因为邱纪仁院长忙于医学院教学,不愿再扩大永恩的规模,仅维持社区型态,所以多出来的房间也租给外面的医护人员。
晴铃能留在台北工作,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为交换条件。
本来爸妈要她住对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她则喜欢像读医学院的哥哥一样独立租屋,双方坚持己见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才各让一步。
宿舍以矮墙和巷道分隔,墙内再种一排七里香,花开时香味远远就闻到。
晴铃把车往棚子一丢,往属于女生的栾树区跑。以前有的妈妈从南部来,抱怨用台语念乐树像「恋爱树」,怕女儿去乱爱一通。晴铃妈妈倒不计较,只要求最里面最安全的一间就好。
每次晴铃抢分争秒时,就气她的房间要七拐八折。
房间的确在廊深不知处,后窗一开竟是全宿舍最僻静之所,掩在白千层、芭蕉、朱槿、杜鹃花后面的瓦屋,谣传曾有人上吊自杀,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一直没有人敢住,平常也很少人走动。
晴铃当然不开那扇窗,厚帘子终年密合,只差没钉木封死而已。
但今天急归急,她并没有先开自己的玄关门,反而跑到隔壁,对着一个烫衣服的女孩问:「小莲,你们永恩来了新司机吗?」
「对呀!妳都不知道吗?」小莲说:「很怪的一个人,不太说话,也不和人交往,大家都偷偷在谈论他。」
「他来多久了?」晴铃又问。
「好象有一个月了吧?」小莲说。
喔,那次赵家碰面没多久他就到永恩了。那是自己应征,还是有人介绍?
「妳们在讲那个小范吗?」门外有个护士经过,插嘴说:「晴铃我告诉妳,他就住在那间可怕的鬼屋耶,真够勇敢,光这点就把那些眼高于顶的医师们都比下去了,下回妳见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小莲正要加入意见,一个小不点儿钻出来,是喘气的旭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