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走不丢的!」雨洋声音从黑蒙蒙中传回。
放心才怪!自从下午看到晴铃后,雨洋就心事重重的。
去年他突然离职,原以为是计画提前了,结果晴铃一直来问下落,才猜这小子可能犯了桃花才逃之夭夭,不得不替他抹净。
半年来算相安无事,哪晓得太平还嫌过早,好不容易下重药给晴铃,又来一个每况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终没注意到的错误环节就在其中?
走不丢吗?唉!早知有危险,就不会让他下山跑这一趟了。
是走不丢,雨洋快速踩着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还在,饺子店依然生意兴隆,几段偏径仍没有路灯,仁爱路到信义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飞着,塯公圳淙淙净净流着不变,证明世上真有记忆难以磨灭的所在,夜夜心都来,一切恒如新。
然后他来到记忆的中心--永恩宿舍。
长巷静谧,两侧整齐的围墙,树木茂盛的枝叶伸展,电线杆上的灯如列队的士兵忠实地散发着柔光,空气中布满花香,大人闲闲散步、小孩奔跑嬉闹,偶尔担着吃食的小贩叫卖,每每回首就是他内心的太平之世。
可惜呀,自从那个滂沱大雨之日他就成为局外人,别说王谢堂前,即使寻常百姓家,他也飞不进去。
雨洋站在阴影处良久,终于晴铃由邱家出来,穿一身细花洋装的她,前有旭萱拉着手,后有汪启棠跟随,是属于幸福世界中的人。
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开心地说着话,直到旭萱拉她进栾树区,汪启棠殷殷目送她们消失才离开。
不该破坏如此美好的幸福……可是他心底有个黑暗重渊,充满狂念私欲,想再一次踏入禁忌之区,那儿有他们最隐晦深连的秘密。
他将脚踏车放在棚子,往榕树区走去。
鬼屋在他之后依然无人敢住,云遮月的夜晚更添阴森的魅气,若真有寓居的孤鬼也未免太执着了,仍守着几十年前死亡时候的那颗心吗?
靠在朽旧的门上,看白千层后他梦里的荧荧灯火,也感觉到那颗孤鬼执着的心,可以伫立天长地久,化石成垒,只为不必再无望飘泊。
点燃一根烟,白雾袅袅,像呼应着世上的无奈,幽人与游魂共啸叫--
晴铃突然打开后窗,因呼吸有点紧,心闷闷的,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
今晚天上的云层特别厚,后院也更漆黑阗寂。
眉头蹙了起来,因为似闻到什么味道,不属于这红花绿叶朽屋无人之地,她太熟悉这儿的一景一物,用眼睛一寸寸搜索。
看!白千层和灌木丛暗影间有小小的明灭红点!
想起白天赵先生的丧事,她的心差点跳出来,连忙爬出窗外,双脚落在荒芜的庭院,但红点完全消失了!
「范雨洋--」她跑到鬼屋前叫。
她绕了白千层好几圈。
「范雨洋,是你吗?」
一遍遍他的名字回荡,雨洋如行军时匍匐在沟渠旁为避开最可怕的敌人。
「范雨洋,如果是你,就出来吧--」她对空喊着。
傻呀,能出来,也就不必躲了!
最后是旭萱童稚的声音响应:「阿姨,妳在干什么呢?」
晴铃彷佛中邪惊醒一般,愣在原地,直到旭萱也要跨窗,才喃喃说:
「乖乖,不要爬……阿姨回去了……回去了……」
游击战不会更辛苦,全身冒汗,屏住呼吸,不能触及一草一木,发出任何响动皆会致命。她的呼唤宛似催魂,他溃退窜逃,几乎不知自己如何骑车回咸柏家。
他先到厨房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不断冲脸,粗喘大气,眸子写满惊忡!晴铃找他,一直找他,到现在仍在找他!
咸柏扭亮厨房灯泡,看见他的神色,吓一跳说:「你去哪儿了?怎么活像被野狗追一样?」
雨洋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走入屋内,拿件旧衣服擦头抹脸,坐在临时搭架的行军床上,就是眼睛不与咸柏对视。
「你到永恩找陈小姐了?」咸柏害怕忧虑的事情成真,急急问。
雨洋再摇头,又轻轻加了一句:「我看到她,她没有看到我。」
「你呀!」咸柏颓然坐下,错误的环节果然就在这个女孩身上,今天不谈不行了。「你说实话,不许撒谎。去年底你陪小赵太太探监回来,没两天就辞职要走,那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你没告诉我?」
「七哥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该说什么呢?」咸柏瞪着他。
既然如此,还可以几句话搪塞,隐瞒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来常常只有崩坠的情绪,真想倾吐满腔的积郁,虽然二哥必是持反对的态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简述晴铃到他房里做风筝、后窗相会谈天,及小镇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脸色愈来愈糟,听完后怒拍大腿说: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邱院长太太农历新年还送年菜年糕来给我,和以前一样亲切,什么都没提,我看连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丢脸了!邱家当初是冒多大风险来帮助我们的,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将仇报,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丢了没关系,但正霄是邱家义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头不语。情之所钟,又奈何?
「你今天还敢去永恩,被撞见怎么办?邱家不动声色,没有闹开来,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为了陈小姐的名誉,她以后还要风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骂得面红耳赤。
雨洋没有为自己辩解,任凭咸柏责骂教训,好半晌才说: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啥?」咸柏目珠睁圆说。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种感情吧!」雨洋说:「从前线,到岛上,到台北,我从没有碰过像晴铃那样的女孩,或许因为我对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觉……我今天才晓得她一直在找我,对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么样?」咸柏话里一盆冷水浇下去:「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陈家根本不会答应你们交往。你怎么办?带陈小姐私奔吗?」
雨洋一双手交握又打开,打开又交握,指甲陷入肉里。
「外省人追求本省姑娘的悲剧,我们看太多了,不是吗?」咸柏说:「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当初同情秀平的养女命运因而生爱,不惜私奔触犯军法,从此上了黑名单。好日子没过两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狱中,留下孤女寡妇不是更悲惨吗?」
「我们没有试,怎么知道陈家不会同意呢?」雨洋低声说。
「小子,你真冲昏头了!」咸柏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还没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几年前发生的悲剧吗?一个本省姑娘爱上政治犯,家人极力反对,最后自杀以终,你不是还写了一首叫〈挽歌〉的诗来哀悼吗?你愿意陈小姐也落到这种下场吗?」
雨洋用力揪抓头发,再重重躺上行军床,狠狠瞪着幽暗梁柱。
「你三十一岁了,是该成家了!」咸柏放软声音。「上回老五来信,说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欢你,乡下女孩子单纯,家人也比较不啰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们同乡,请她物色个外省姑娘,习惯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吗?」
雨洋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的脸赤血冲涨又褪为惨白,一动也不动。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叹口气说:「干脆……我书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远和这里断绝关系。」
厚重的云层层相叠,湿气极重雨却下不来,院子里初展蕊的几朵杜鹃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摇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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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铃终夜辗转,昏昏入眠又惊醒,当第一抹天光透进,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后窗,在鬼屋和白千层之间再度搜寻。
清晨露水落了许多在她的衣服头发,冷入心底。人是没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拨草扒上,深恐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毁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哈!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沟旁有剩半截的香烟,还纯白似新,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痕迹,分明才丢弃的,而且是雨洋惯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没有忘记她,还回来看她了!
下一步怎么办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处,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计阻挠,到时不仅见不着雨洋,又会成为另一次尴尬。
晴铃在房内绞尽脑汁走来走去,还书仍是唯一的借口,书里夹纸条呢?不!咸柏当然会撕掉……她蓦地停下来,眼睛盯视旭萱没有带走的一盒蜡笔。
对了!颜色!
她把蜡笔全部倒出来,挑出其中的最蔚蓝,再翻开《零雨集》,在首页的空白处均匀涂抹,专心一志的,不留一点缝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忧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笔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够深,无字胜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铃换好白色制服已经不早,满怀希望骑车上路,她半年来没有这样拨云见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边的雨洋也彻夜心思翻搅,壁虎看了一只又一只,直到墙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树林抽烟,那晴铃曾经伤心哭过的地方。
因为如此,他才看见晴铃急奔而过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发现了吗?
咸柏对晴铃的突然来访很惊讶,却也马上冷静,往身后一看,庆幸雨洋不在,而且有在军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干净的好习惯。
「对不起,打扰范老师了。」晴铃先想好开场白。「听说雨洋回来了?」
「谁说的?」咸柏清清喉咙。「呃,他并没有回来。」
「雨洋是赵先生的好朋友,赵先生过世,他应该会来祭拜吧?」她说。
「雨洋东飘西荡的,我们还无法通知他小赵的死讯呢!」咸柏说。
这是晴铃预料中的否认态度,屋内也没有太明显的异状。但她相信两颗心之间独特的灵犀,不露出沮丧的样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诗集说。.
「要见到雨洋似乎比登天还难。范老师说得也对,不如书交给你,有机会就替我还了,也省得我挂这份心。」
「没错!没错!」咸柏也笑了,很快接过诗集。「陈小姐为一本书跑那么多趟,真的过意不去,早说放在我这里就好了,不是吗?」
「你一定会亲手交给他喔?」是一场大赌注,不赢即输,她需要再保证。
「一定会!」咸柏说。
等晴铃车子骑到看不见人了,雨洋才踏入后面的厨房。
「瞧!天下红雨了,陈小姐留了半年的书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陈小姐是聪明人,时间久了毕竟会想通,知道她的医生还是比你这写几首臭诗一身麻烦的臭小子好,你该彻底死心了吧?」
雨洋带着木然的表情。不论是有意或无意,诗集在她那里,他也习惯了,彷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边就永不忘怀。
那么,昨夜锥心唤他,今天归还诗集,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拿书,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么玄机似的,确定安全了,才还给他。
雨洋一眼就看见那页蔚蓝,以前没有,只有晴铃才会画上去的--
瞬间,他的脸彷佛面具绽裂般,由痛楚到喜悦,再到矛盾的挣扎,到更纷乱的煎熬,迸出了条条创痕。手掌颤抖地覆住那整片颜色,也彷佛触及了她,火的热情和水的温柔,狂涛卷起冲向五脏六腑,他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变灰变黑之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就因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无情,希望她一生都快乐。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页,把书带走,永远消失……
猛地踉跄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溃击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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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铃在门诊室忙了一下午,回到办公桌时发现一个大信封。拆开看,是早上才交给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问: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
「没多久前吧!是育幼院常来找妳的张云朋小弟弟。」隔壁桌的同事说。
晴铃冲出卫生所,又冲到塯公圳桥头,人车往来中,没有云朋,也没有雨洋。
但他是真的来了,悄悄来看她了,她从不是自作多情呀!
才送还的诗集,几小时后又回到她手中,是他,是她,同样的心,都不舍斩断这牵系吗?那为什么又不留下,仅给她一个空无的雁天呢?
人远去,魂归还,是输,是赢,也实在分不清楚了……
右望塯公圳,源源不止而来,两岸杨柳蒙蒙。
左望塯公圳,淙淙涌流而下,世间烟尘漫漫。
石桥之上,她将诗集紧紧贴在心口,然后又缓缓翻开那片海天颜色,千回百转苦心真意的爱情印记呀……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了,泪水流到书页的背面,雨洋写着:
蔚蓝之境
不属于黑暗之人
第六章
「火车行到伊都,阿末伊都丢,唉唷磅空内。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来……」
坐在身旁的阿婆正用无牙的嘴教小孙子唱这首宜兰民谣〈丢丢铜仔〉。
喑哑老声和清脆童音交织中,火车轰隆隆穿过山洞,短暂的黑暗和呛鼻的煤烟味过后,一会儿又是青山绿水好空气。
台湾北部丘陵虽然海拔不高,但峦脉层叠险峭,铁道是弯弯曲曲的窄轨,尤其偏远的采矿小镇,更是轻简的柴油车,速度稍快就像要飞落山间溪涧。
晴铃扶紧座椅的边缘,转头正要和大哥说话时,发现那一群十来个肤色黧黑并彩纹刺青的男人又瞪视她。
刚才和阿婆闲聊过,说矿场每年都会到台东地区去召募工人,因为收入比种田、打猎、伐木都好,高山族人一批批前来。他们大概很少看到像晴铃这样细白秀气的都市小姐,眼光一直瞟过来。
「我们要不要换到别的车厢?」建彬不太高兴,问妹妹。
「换什么?他们可都是我未来的病人,当然要习惯给他们看啦!」晴铃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友善微笑,老实山胞们腼腆地把脸转开。
「有时我真不懂妳,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女孩乖巧温顺,放着好日子不过,先是每天探访贫民区,现在又跑到这荒山野地来。」建彬说:「我真后悔买那本《南丁格尔传记》给妳看。」
「你自己不也崇拜过史怀哲,说要到非洲行医吗?」晴铃心情好,和哥哥抬起杠来。「你那伟大的理想呢?不会就变成在新竹开最大的医院满身铜臭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