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道瘦小的形影映入他眼里,他心跳一停,方向盘用力一转,急踩煞车。
幸亏他操车的技巧好,车头只些微擦撞山壁,他跳下车,直奔因惊吓而跌倒在地的小男孩。
「你没事吧?」他蹲下身,扶起男孩。
「我……没事。」小男孩拍拍屁股站起身,顾不得自己是否受了伤,眼眸焦急地梭巡,然后,他看到了散落在地的几本书,赶忙捡起,前后审视。
「又弄脏了。」他低头,悲伤地看着捡回的几本书。
每一本,都沾上了泥尘,黯淡了本来颜色。
「我又把书弄脏了。」他喃喃道,忽地悲从中来,眼泪大颗大颗冒出来。
凌非尘惊愕地望着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哪里痛吗?」
「不是的,不是……」小男孩摇头,泪水划过脏污的小脸,「我弄脏了书,以后一定不能借书了,阿姨一定不要借给我了。」他难过地哽咽。
是因为弄脏书本才哭的吗?凌非尘蹙眉,俯身接过他捧在手中的书,来回翻看--《热爱乒乓球》、《儿童小百科第一辑》、《格林童话》一一扫过书名后,他在书内页找到图书馆的登记卡。
「这是从图书馆借来的?」
「嗯。我求了好久,阿姨好不容易……答应借给我的。」小男孩哭道,「可是现在都弄脏了,她一定……一定不再相信我了。」
「只是沾上些泥土而已啊,擦一擦就好了。」
「你、你不懂啦!」小男孩抢回书本,恨恨地瞪他,「老师说学校的书不能借我,我家又买不起课外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借书的地方……你根本不懂,我好不容易才有书看的……」说着,小男孩眼泪又掉下来。
凌非尘默默看着他。脏污的外表,破旧的衣衫,脚上破洞的运动鞋,以及脸上愤恨不平的表情……他心一紧,不知怎地,他有种错觉,彷佛看到从前的自己。
他深吸口气,「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自己走回家。」小男孩展袖拭泪,转身就走。
他看着他瘦小孤单的背影,颤着唇,好不容易才能开口:「我送你。」他命令地说道,抢过小男孩手上的书丢上车,接着又展臂把他抱上车。
「不要啦!」小男孩惊愕地挣扎,「我会弄脏你的车--」
「没关系。」他强迫小男孩在前座坐好,替他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引擎。「你家住哪里?」他问。
小男孩不说话,大大的眼看着他,眼眶红红的。
「往哪边走?」
「……山脚下。」小男孩不情愿地应道。
他一震,眼色一沉。是他从前住过的地方,这个小男孩,住在他发誓一辈子再也不回去的那一区。他闭了闭眼,踩下油门。
「你别担心书的事。」他一面开车,一面说,「我会帮你去跟图书馆解释,告诉他们是因为我的错才弄脏的,我会赔他们新书。」
「你要赔?」小男孩吓了一跳,「可是……」
「我会赔。」凌非尘坚定地道,「告诉我,是哪间图书馆?」
「是……绿园镇上的,在超市后面那条路。」
是乔羽睫开的那家图书馆?他心旌一晃。「你说的阿姨是不是姓乔?」
「啊,我忘记问她的名字了。」小男孩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只知道那个阿姨头发长长的,很漂亮哦!而且好温柔,说话的声音好好听。」小男孩连声夸赞,方才还哭泣的眼此刻却闪着仰慕的光芒。
一定是她。毋需再追问,凌非尘肯定小男孩口中的「阿姨」一定是乔羽睫。除了她,他不认为绿园镇有任何女人能符合这样的形容。
他微扯嘴角,说不清此刻窜过心头的是什么滋味。
她多么轻易就能打动一个人啊!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
「叔叔,你真的会帮我跟阿姨解释吗?」小男孩寻求确认。
「嗯。」
「你要告诉阿姨,我是丁健康哦。」
「你叫丁健康?」凌非尘瞥他一眼。
「嗯。因为我爸爸妈妈希望我很健康,所以叫丁健康。」小男孩天真地答。
凌非尘微微一笑。
「叔叔,你是谁?」解决书的问题后,小男孩的心情比较开朗了,也恢复一个孩子的好奇心。「你住在这附近吗?」
「……我以前住在这里。」
「你以前住在绿园镇?」
凌非尘摇头,「我住这里。」他涩涩地道。
「这里?」小男孩睁大眼,瞥了一眼周遭,这才发现车子已经转进山脚下人称「贫民窟」的区域,慢慢开上狭窄的道路。「你是说……你住在我们这里?」他不敢相信。
「没错。」凌非尘淡应,嘴角微扬,与其说是个微笑,更像浓浓自嘲,而后他停下车,「车子开不进去了,你自己回去好吗?」
「没关系。我家只要再走几分钟就到了,很近的。」小男孩低头想解开安全带,却不知该怎么做。「这个怎么打开?」他尴尬地问凌非尘。
「这里。」凌非尘抓他的手来到扣环,「压下去就好了。」
「这样子吗?」小男孩依言压下钮,顺利解开后,笑得好开心。「好好玩!这个就是安全带吧?课本上说坐车要系安全带,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我可以再试一次吗?」小男孩问,等不得他点头,便兴奋地又自行扣上安全带,再打开,玩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上方。「叔叔,这辆车真好玩,为什么这上面是空的?跟别人的车都不一样。」
「这叫敞篷车。这个车顶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像这样。」凌非尘按下钮,示范如何收放车顶盖。
「咦?好好玩!」小男孩好兴奋,「我可以按按看吗?」
「嗯。」凌非尘曲肘靠着方向盘,微笑凝视小男孩童稚的举动,看着看着,他有些恍惚了。
视线一转,他望向眼前一排高矮不齐的铁板屋,再深入几步,往右转,就是他曾经住过的屋子。大概已经不在了吧,那残破的小屋……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凌非尘忽问。
「……我爸爸啊,」小男孩停下动作,勉强笑了笑,「他是工人。可是最近比较少工作,所以有的时候他会跟我妈妈一起出去卖菜。」他顿了顿,小脸烦恼地纠结,「弟弟明年也要上学了,我有点担心……」
「担心家里付不出学费吗?」
「嗯。」小男孩黯然。
「你有没有听说,有人想在这附近盖游乐园?」
「有啊!」
「盖游乐园的时候,会需要很多任务人,你爸爸就会有工作了。盖好以后,他说不定也可以进去里面当员工。」
小男孩闻言,期盼地睁大眼,「这样我爸爸就会有固定的工作吗?」
「嗯。」凌非尘低声应,「应该会。」
「那他以后会赚很多钱了?」
「至少可以养你们。」
「真的吗?」对这好消息,小男孩半信半疑,「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因为我想继续上学,弟弟妹妹也要上学,会需要很多钱。」
「放心吧!」凌非尘安慰地揉揉他的头,「事情一定会好转的。」
「叔叔,你说我以后可以跟你一样吗?」小男孩问,「我以后可以继续念书,然后离开这边,赚好多钱,像你一样买自己的车子吗?」
读书,赚钱,离开这个鬼地方。是否所有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梦想?而真正能实现这梦想的,又有几人?
「……一定可以的。」
「谢谢叔叔!」小男孩眉开眼笑,蹦蹦跳跳下车,「谢谢你送我回来。你有一辆好棒的车哦!」他赞叹,跟着挥挥手,抱著书往前跑。
凌非尘凝望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褪去短暂的温煦,回复森冷。
他做的没有错。发展经济,让这里的人过得更好,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保护环境?对穷人而言,这只是言不及义的高调,没有钱,没有基本的生活水平,谈什么环保?他没错……
手机铃声响起,他接起电话,「喂,是林先生……你决定要卖了?很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后,他熟练地倒车,然后倒转车头,加快速度离开这个曾经束缚他的过去,却绝对干涉不了他未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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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一顿丰富的日式晚餐后,乔可恬先去洗澡,温泉这个客人则自动自发帮着女主人洗碗。
「怎么样?客倌,今天的晚餐您还满意吧?」乔羽睫开玩笑问,将洗好的盘子递给温泉。
「赞!」温泉竖起了大拇指,不忘接过盘子擦拭,「烤鳗鱼很香,炸天妇罗也很酥,还有这个味噌汤,妳愈做愈道地了。」
「既然客倌这么满意,是不是应该赏点小费呢?」
「小费没有。」温泉将擦干的盘子放到架上,摊摊双手,「顶多我投桃报李,等下泡壶好茶回敬妳吧!」
「好吧,无鱼虾也好,能喝到你泡的茶也不错。」乔羽睫甜甜一笑,温泉也微笑。
待碗盘都洗净擦干后,乔羽睫果然端出泡茶的器具和一罐冻顶乌龙茶叶,要温泉表现一下泡茶绝技,温泉也不客气,当下表演起温氏茶道。
「对了,我前几天打电话给齐京。」他一面温壶,一面说道。
「你打电话给齐京?」提起日前为救妻子不幸出车祸的朋友,乔羽睫掩不住关怀,「他怎样?伤势好多了吗?」
「嗯,他说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温泉顿了顿,「我跟他提了双城的开发案。」
「哦?他怎么说?」
「他很担忧。」温泉严肃道,「他说双城在业界的评价很不好,他担心这件案子会对这边的环境造成影响。」
「他也这么认为?」乔羽睫忧虑地蹙眉,「那怎么办?」
对双城这桩开发案,她跟温泉都倾向反对,最主要就是不信任双城对保护邻近环境做出的规划--他们认为太过粗糙。
如果连掌理齐家事业,对商界十分了解的齐京也这么想,就表示这并非他们多虑。
「他说最近会跟水莲回来一趟,看看状况。」温泉转述齐京的话,叹了口气,「如果齐京肯帮忙就最好了。我听说林家跟王家,好象都已经决定卖地了。」
「什么?」乔羽睫一惊。
「听说是他们亲戚自己起了内讧,最后决定干脆把地卖掉,图个清静。」
「怎么会这样?」
温泉耸肩,嘴角牵起苦笑。「只能说凌非尘确实很厉害。」他涩涩感叹,「他才来了一个礼拜,任务就完成一半,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再怎么游说乡亲,也挡不了这件开发案。」
「所以你才打电话请齐京帮忙?」
「他生意做得大,人脉又广,应该比我们有办法。凭我们,大概阻止不了凌非尘的运作。」
乔羽睫颦眉,不知怎地,她不太喜欢温泉提起凌非尘时略带敌意的语气。
「你好象……很不欣赏他的样子。」她端详好友,「你讨厌非尘吗?」
温泉扬眉,彷佛有些讶异她会这么问,「我只是就事论事。」他解释,瞥她一眼,「倒是妳,好象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我……没有。」她心一跳,急急辩解,「我只是不希望大家把他当坏人,他其实……没那么坏,只是跟我们意见不同而已。」
「哦。」温泉淡应,深思地看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嘛这样看我?」她娇瞋。
「没什么,只是很意外妳居然会替他说话。」凝定她的眼依然带着审视的意味,「妳真的一点都不恨他吗?他以前那样对妳。」
连温泉都认为她该恨他。为什么人都倾向用恨来面对问题呢?乔羽睫惘然,一张阴郁刚强的脸缓缓在脑海浮现。那张脸,虽然经过岁月淬炼,却还是不曾稍稍柔化,某些时候,甚至比以前更乖戾,眼角的细纹,满满都是尖锐的凿痕……
「他很痛苦。」她低声道,语调带点惆怅与不忍,「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还在想,为什么当年他要那样对我?我本来有点气他,可是后来我看到一个小男孩,我忽然想通了。」
「想通什么?」
「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很幸福。从小,我要什么有什么,生活无虞,到现在还能开一间私人图书馆,还有多余的能力来帮助别人。我从来不曾为金钱的问题而烦恼,可是你知道吗?有些孩子连借几本书都要好谦卑。」
也许他曾经历的痛苦,比她所能想象得还要深,还要沉,也许她该更体谅他些……
「不论他曾经怎么对我,现在的我还是比他幸福。我有恬恬这么可爱的女儿,生活这么开心,这么平静。」她伤感地说。
「妳觉得他过得不开心吗?」
「他恐怕从来没有开心过吧。」她涩涩地,「你看过他的眼睛吗?那双眼里,看不到一点点快乐。」
从以前到现在,他似乎一直不快乐。而她,竟有些为他难过……
「语涵曾经跟我提过一些他的事。」温泉斟了一杯鸟笼茶,递给她,「她说她的搭档比她还像工作狂,他从来不放假,三餐吃三明治,连她都搞不懂他干嘛那么苛待自己。」
「他天天吃三明治?」她惊愕,「那怎么够营养?」
「一般人一定会吃腻的,可他却甘之如饴。」温泉摇头,「妳看他这一个礼拜,也是台东台北两地跑,根本没一天闲下来,就知道这人生活有多无趣了。」
他为什么这么拚命工作?金钱对他而言这么重要吗?到现在他还觉得赚不够吗?想着想着,乔羽睫神色黯淡下来。
「妳的表情看起来很忧伤。」温泉若有所思地看她,「妳还是很关心他。」
「我……」她哑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其实我很想跟他做朋友的,如果他不要一直逼我……」
「他逼妳什么?」温泉皱眉。
她敛下眸,嗓音更加苦涩。「他问我一个你曾经问过的问题。」
「什么?」他愣了愣,忽地霞光一现,懂了。「他问妳恬恬的亲生父亲是谁。」
「嗯。」
「那妳怎么说?」
「我当然不能说。」乔羽睫微微激动地道,「这个秘密我永远不可能说出来,我……」
「妈咪,干爹,我洗好澡啰。」一道愉悦的声嗓打断她,跟着,一个灵巧的倩影滑入客厅。「你们在聊什么啊?」乔可恬望着两个大人,娇娇地问。
两人交换默契的一眼,同时摇头。「没什么。」
「真的?」乔可恬有些怀疑,却没再追问,湛黑的眼珠一转,动起干爹的主意。「对了,干爹,你来帮帮我的忙好不好?我想帮小燕燕盖一个家。」
说着,她强迫温泉放下茶杯,拖着他就往院子走。「我找了一些木板来,你帮我做一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