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他是律师?」
「我老公说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冷血的模样。听说他在台北很有名气,赚很多钱。我看他赚的一定都是见不得光的黑心钱……」
三姑六婆碎碎念,拿他不堪的过去对比他风光的现在,评语一句比一句狠辣,毫不留情。
凌非尘淡漠地听着,手上挑选调味品的动作未停。这些言语的利刀显然并未剌穿他身上防护的盔甲,他面容平静,情绪无一点起伏。
直到他听见另一道温婉的声嗓--
「别这么说他。王阿姨,周阿姨。」那道嗓音的主人轻声说着,像沁凉的流水,抚慰干渴的大地。「他没妳们想象得那么坏。他小时候家里穷,现在好不容易成功了,我们应该祝福他。」
是乔羽睫!凌非尘僵住身子,不敢置信地听着这为他辩护的话。他掌心冒出汗,差点抓不稳手中一瓶牛排酱,赶忙将它拋入推车。
「……羽睫!」遭她直言点破两人的气度狭小,王、周两位妇人都有些尴尬。「妳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买菜。」她柔声道,「恬恬吵着要吃牛肉寿喜锅,我打算晚上做给她吃。」
「这样啊~~呃,妳别误会,我们刚刚也不是故意要说人坏话啦,只是大家都说,凌非尘是回来报复的,他不怀好意。」
「他为什么要报复?」她问,「这里是他的家乡啊!」
「哎,这个嘛……」两个妇人被她轻淡的反问弄得愈发尴尬起来,急忙转开话题,「对了,妳不是说要做牛肉寿喜锅啊吗?那赶快去生鲜区那边看看,今天牛肉有打折哦,我也买了一些,妳瞧瞧,颜色很不错吧!」
「真的耶,好象很新鲜。」
「妳也赶快去抢吧,晚了可能就卖光了。」
「好,那我就先去那边看看。谢谢。」乔羽睫推车离开。
王、周两位妇人见她走远了,又开始嚼舌根。
「妳记得吧?十三年前,她跟那个凌非尘做那档事被逮到。」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年纪那么小就那么不检点,真不害臊,怪不得她爸气得要死。」
「她到今天还帮他说话,她是不是还对他有意思啊?」
「说不定哦。人家都说寡妇最耐不住寂寞,不能一天没男人……」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什么刻薄闲话,凌非尘已经完全听不到了,他只挂念一句话。
她是寡妇。
这么说,她丈夫已经过世了?他推车继续前进,平静无痕的面具在思潮狂乱起伏间,一点一点崩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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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羽睫走出超级市场时,天空微微飘着雨。
她提着购物袋,有些烦恼地看着乍然阴暗的天色,犹豫数秒后,她踏入雨幕。
她在人行道上寻找自己的脚踏车,可天生方向感不好的她,迷糊地搞不清究竟停在哪儿,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还是无法决定该往那边走。
经常迷路的她已经习惯自己的胡涂,发现车子不见了,倒也没太紧张,静立在原地,闭上眼仔细回想。
方才她从图书馆下班后,骑着自行车直接往超市来,图书馆是在靠加油站那个方向,所以她应该是把车子停在加油站与超市之间。
想明白之后,她张开眼,左转,才刚前进两步,一辆白色跑车倏地挡在她面前。
车门打开,凌非尘下车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抢过她手中沉重的购物袋。
「我送妳回去。」他说,也不等她反应,直接把购物袋丢进后座。
她愣了一下,「不、不用了,我骑车来的,自己可以回去。」
「妳骑机车?」
「不是,脚踏车。」
「下雨了,妳想一路淋雨回去吗?」他阴沉着脸。
「只是毛毛雨……」
「我送妳!」
「你--」她还想拒绝,可一看他下颔紧凛,脸部的线条显得那么刚硬,便知他情绪不好,不容人与他多争辩。
于是她点头,让步。「那好吧。谢谢你。」
上了车,凌非尘发动引擎,乔羽睫则从皮包里找出面纸,擦拭遭细雨染湿的发和脸。
擦得差不多后,她随手拿一条方巾将微湿的发束成俏丽的马尾,一绺不听话的发溜出来,她轻轻将它拨回耳后。
这一连串动作,她做得自然,无意间流露的妩媚却勾惹凌非尘的心。
他收回视线,十指紧扣方向盘,幽暗的眸里是对自己心猿意马的强烈不满。
「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住在哪里。」她完全没感觉到他的紧绷,偏过头,微笑望他,「你住镇上的旅馆吗?」
「我住……妳对面。」
「嗄?」
「我是妳的新邻居。」他淡道。
她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我家以前的房子是你买下的?」
「不错。」他看她,幽深的眸像在评估她的反应。
「啊,原来就是你。」她一怔,想起自己之前毫无根据的猜测,不禁轻轻一笑。
「妳笑什么?」他拢眉。
「没有。我只是……我昨天还在想搬进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你。」明眸笑意盈盈。
他的剑眉更加收拢,「妳好象……一点也不在意?」
「在意什么?」
「我买下了妳家从前的房子。」他一字一句,从齿缝迸出。
她怔然看他几秒,「那有什么不好吗?我很高兴买下来的人是你啊!」
「妳很高兴?」他瞪她,不可思议。
「总比被某个富商买去金屋藏娇好吧?」她幽默地眨眨眼,「我想你的品味应该比他们好很多。我听说他们之前还把客厅的墙刷成粉红色的,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他冷硬地回答。
他根本不在乎之前的装潢是怎样,当初他一听说那是乔家的房子,二话不说便买下来了。宅邸的格局摆设一点都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他有能力买下乔家从前的房子。
他在意的只有这点,可她,却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莫名的狂躁攫住他,一种从昨日延续而来的挫败感,正逐渐加深。
他真的不解,为什么她的反应完全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板着脸默默开车,送她到家后,他帮她提购物袋进门,搁上厨房边的餐桌。
「谢谢。」她温声道谢,打开购物袋,一一取出里头的食材与物品。
他阴郁地站在原地,想离开,可双腿不知怎地却动不了。
他瞪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这厨房好小,就连他只是站在门口看,也觉得自己好象占据了过多空间。
可虽然空间狭隘,她却一副很自在的样子,在里头回旋自如。
他看着她将食材拿保鲜膜包好,分门别类放入冰箱,她似乎很习惯厨房事务,动作轻快俐落。
他看着,眼眸一黯,胸膛隐隐滚过某种说不出的渴望。忙碌的倩影,在他眼底逐渐淡出,却在他心版逐渐烙印。隐约之间,他看见在无数深夜里独坐的自己……
「你怎么了?」察觉他异样的眼神,她忽地停下动作,迷惑地看他。
他心神一凛,抿唇,「我只是没想到妳对厨房的事好象挺熟悉的。」
「啊,你没听说吗?厨房是一个女人的王国啊。」她笑,粉颊淡淡刷红,看来有几分艳,却更娇。
像朵玫瑰。他呼吸一紧。「……我以为千金小姐不进厨房。」
「我喜欢做饭。」她笑道,「也许你会笑我,可是我真的很爱看我女儿吃我做的饭时脸上的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他好想问。很幸福、很满足的表情吗?
「看照片上,妳的女儿好象很活泼。」
「太野了。」提起爱女,乔羽睫笑容更甜,摇着头,虽是抱怨,可语气却仍带着一个母亲独有的宠溺。「你看现在都快六点了,她还没回来,又不知跟同学跑哪儿疯了。」
「她经常很晚回家吗?」
「这孩子就是爱玩,不爱读书,我也拿她没办法。」她半无奈地叹息,可唇畔笑痕依旧。
她很疼这个女儿。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她对孩子的满腔爱意,那小女孩,想必是她现在生活唯一重心。
「这孩子看来跟妳以前很不一样。」他涩涩评论,微带嘲讽。
「她的确跟我不一样。」她低声道,顿了顿,眼眸慢慢蒙上一层不可解的迷雾。「我也不希望她跟我一样。」
他蹙眉,总觉得她这话里有什么弦外之音。
她却没给他机会深入挖掘,忽地仰起头,笑问他,「对了,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今天晚上要做牛肉寿喜锅哦。」
他心一震。「妳……请我吃饭?」
「还是你今天晚上有约?你跟人约了一起吃饭吗?」
「……没有。」
「既然如此,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嘛。我刚好介绍你给恬恬认识,她一直说想认识那个神秘新邻居呢。」
她要介绍女儿认识他?她不但不恨他,没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甚至还邀他留下来吃晚餐,让他认识她女儿。
她不恨他,一点也不恨……
「为什么?」他喃喃自问。为什么她对他如此宽宏大量?为什么她活得这么好,这么开心?为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她追问他。
凌非尘紧紧咬牙,「为什么这里这么小?」他手一挥,指了指占地不大的室内空间。「这房子。妳不觉得住起来太小了吗?」
她愣愣地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看来如此烦躁。「不会啊!」
「妳不是习惯了住大房子?」像那幢他刚买下的豪宅,像乔家在海边的别墅。
「这里很好。」她微笑,「楼上还有三个房间呢,够我们住了。」
他瞪视她灿烂的笑颜,胸口怒火一扬,喉间一阵干渴。「他就只能给妳这种生活吗?」
「什么?」她不懂他问什么。
「我说妳嫁的那个人!」他绷着嗓音,「他就只能买得起这间小房子给妳们母女住吗?」
「啊,他……」笑容敛去了,她眨眨眼,彷佛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死了,对吧?」他沉着脸问她。
她犹豫一会儿,默默点头。
「是不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妳们才过得这么苦?妳妈跟妳弟呢?他们为什么丢下妳在这边受苦?他们应该把妳接回温哥华!」他低咆。
他在气什么?乔羽睫颦眉。「因为我不想去温哥华啊!」她温声解释,「而且恬恬也一直吵着要来台湾。她很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我们都觉得住在这里很好,很开心,并不觉得苦啊。」
「妳说这样的日子不苦,很开心?」他眼神阴鸷地瞪她,无法相信她的说诃。「住在这么乡下的地方,挤在一间这么小的房子,还得自己买菜,自己下厨,没事还要让那些无聊的三姑六婆在背后嚼妳舌根!妳竟然觉得这种生活很好?!」
她懂了,他是在为她担心。想通这点,她的心湖一阵温柔荡漾。
「你可能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吧?」她凝睇着他,微微笑着,笑得那么柔,又那么自信。「可是我已经是人家的妈妈了。我喜欢做菜,喜欢照顾我的女儿,我也很喜欢这间房子,虽然小,可是让我跟恬恬两个人住已经很够了。你知道恬恬房间里开了个小小的天窗吗?她好喜欢睡前躺在床上看星星、看月亮呢!她也喜欢每天早上醒来,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她跟我一点一点亲手布置的,我们很喜欢这里。」
她很喜欢这间小房子,对他买下的豪宅毫不留恋;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对过去也毫无怀念。她完全超出他意料之外,完全脱离他的认知--
凌非尘紧握拳头,一股奇特的惊慌陡然在他胸膛漫开,他猝不及防。
「妳为什么要帮我说话?」他狠狠瞪她,莫名有种想撕毁她笑颜的冲动。「刚刚在超市,妳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啊,你听见了吗?」她望着他苍白的脸,直觉想安慰他,「你别介意。她们是因为不了解你,所以才那么说,而且你这次回来的身分又这么敏感……」
「妳是白痴吗?」他蓦地打断她,激愤的烈焰在眼中狂炽,「她们说的没错!我本来就是回来报复的!我恨这里,恨这里每一个人!妳懂吗?」
她静静望他,不说话。
她干嘛用这种眼神看他?她看他的样子就好象她完全懂得他对这个小镇,对镇上的人,对他曾经历的过去的愤恨不平。
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妳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怒吼,「妳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妳根本不懂!」
「我懂。」乔羽睫平静地开口,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恨这个小镇,我知道你不喜欢镇上的人。他们过去的确对你很糟,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脱离这个地方。」她浅浅一笑,「你成功了,不是吗?你离开了这里,努力闯下一番事业,你是有资格回来这里炫耀。」
凌非尘僵立原地。她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落雷,精准地劈进他的心,铜墙铁壁堆砌的心城,顿成焦土。
「妳……」他在干什么?他连话都快说不出来。「妳……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妳知道十三年前那件事是我故意的吗?我是故意勾引妳跟我在树林里做那件事的!我希望有人发现,我也希望他们看到后大肆宣扬,把妳打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妳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刷白了一张脸,连唇色也白了,唇瓣轻轻颤抖。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故意引起丑闻的!因为我恨妳,我想打击妳,我要妳也尝尝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妳懂吗?」他愤然的逼问从齿间迸出,「懂吗?」
她没说话,手扶着厨房流理台,藉以稳住忽然虚软的双腿,她紧紧抓着流理台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眼眸无神地对着窗外。
窗外,暮色已沉,细雨在暗夜里纷飞。
这么晚了,恬恬在哪里?怎么还没回来?她想,情绪逐渐狂乱。
「恬恬,恬恬……」她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她没时间去细想凌非尘方才吐露的话,她的女儿到现在还没回家,她只关心恬恬的安危。
「我得打电话找人。」她低语,踉跄地迈开步履,径自从站在厨房门畔的男人面前走过,当他不存在。
她来到客厅,颤手摸索着电话,刚执起话筒,一道清脆的声嗓及时将她从沉沦的边缘拉回。
「妈妈,妈咪!我回来啰。」是乔可恬。她精神饱满的声音听来多可爱,宛如天籁。「我告诉妳哦,我在树林那边捡到一只野鸟耶。牠的翅膀受伤了,我带牠去看医生……」
兴致勃勃的报告一顿后,乔可恬睁大眼,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男人,而且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很古怪。
她转向凌非尘,正想说些什么,乔羽睫忽地拿着一条毛巾赶到女儿身边,擦拭沾满一身湿润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