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史乘龙!”男子低声惊语。
潮生唇角滑过一弧轻嘲。
“你再猜猜我这是哪一招。”
剑尖迅疾狂扫向男子握剑的五指,那男子变招急快,一个回身,避过断指杀着,剑锋反制潮生后心,但只凝剑不发。
“相如求凰,我没说错吧?”
潮生知他手下留情,冷冷问道:
“为什么不动手?”
“你使的是绕指柔剑,你是武当派的?”
男子眼前剑光一闪,疾速往后一跃,只见潮生手中长剑似长了眼睛,锋头直刺他膑中穴,男子只要慢上一分,现下已让潮生一剑得手。
潮生因这一着挽回劣势,长剑斜斜一挑,欲往男子那顶遮蔽的帽子挑去,“啪”的一声破风声,让激斗的两人缓了缓手中长剑。
“呵呵……我最讨厌见人打打杀杀了,陆二哥,你别捉弄人了。”
潮生呆了一呆。这人姓陆?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绛衫丽人,就见她手腕还缠缚着一条长鞭,眉眼流泄浓浓笑意。
潮生怔愣了好半晌。他见过这绛衫女郎。
“原来是柳姑娘。”
柳姓女子微微颔首,转而笑睇那名男子。
“陆二哥,你们可是一家亲呢,这番打打闹闹若落入好事者耳目,岂不好笑。”
那男子没好气的揭下项上帽子,潮生一脸奇怪的望着他。这不是陆风恒吗!
“九妹,你怎么会出现?”陆风恒心下隐隐觉得不妙。
柳姓女子好不无辜的甜笑。
“我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耶!四哥怕你们哪一个人有了什么闪失,才要我来探查探查。”
潮生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取笑,他只想弄明白陆风恒到底葫芦里卖啥药。
“陆编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风恒尔雅一笑。
“打个招呼。”
潮生为之气绝。
“是吗?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物归原主——拿去。”
潮生接过他丢过来的物事一本泛黄的本子。
“这是什么?”
陆风恒疲懒一笑。
“你没眼睛吗?自个儿看,真要我说得这么明啊!”
潮生斜睨他一眼。两兄妹一个样,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翻开首页,顺着稚嫩的字句读去,他陡然明白陆风恒为什么要交给他这本书册。
他几乎不能想象,这是出自于一个只有七岁稚龄小儿的手笔,眼眶不自主的有了湿意。合上书册,潮生定神望向陆风恒。
“这是云瑛所写?”
陆风恒点首,淡淡一笑。
“瑛妹不是你现在所想的那种小可怜,她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从前在母家府中,大小事的裁决我都会问过她,她极聪慧,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你要我善待她?”
“不是我要你,这是你应该做的。若非我的力荐,嫁入程家的就不会是瑛妹了,所以,她过得好不好我有责任。”
陆风恒凝神逼视着潮生,潮生明了他要的只是一句自己的保证。
“我答应你,我绝不负她。”
潮生许下的不只是对陆风恒的承诺,更是他未来情感的誓约——
第五章
潮生上京的这段时间,织造署大小事都落在云瑛与然生两人身上,官样文章虽是这么说,但是,更正做事的人其实仅只云瑛一人而已。
这日午后,云瑛在处理完府中杂务之余,偷个闲趁机溜回香藕斋凉快去。
十月,若在京城,早就开始透露寒意了,而江南还有暖暖气息,人称十月小阳春,说的应该便是江南风情吧。
云瑛独坐漪澜台,没一会儿,暮霞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小姐,之前我们收集的木墀花瓣早已经是时候能拿出来冲泡喽!”
云瑛闻言,甜笑溢满清丽容颜。
“真的?!”
推门而出,迎面扑鼻的是阵阵木墀清香与淡淡梨花相混的清秋凉爽。就在暮霞正勺起一小撮花瓣时,云瑛轻忽一语:“慢……”
暮霞不懂。“小姐,怎么了?”
云瑛微微一笑,神采飞扬,欢愉笑道:
“傻丫头,你想不想喝我亲手泡的茶?”
暮霞松口气,坦然一笑。
“原来是小姐一时技痒,既是小姐这位高手要下场,我这仅懂些许皮毛的小丫头便不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啦!”
“有道是名师出高徒,有我这样的名师亲手调教,你又岂能只是略知皮毛。”
暮霞抿嘴一笑。“小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说嘴呀?”
“咦,我说的可没半分夸张。京城中不是盛传陆家三小姐善于焙茗吗?连大学士与其夫人饮过我随意冲泡的茶都赞不绝口,可见你小姐我可没吹牛。”云瑛扬眉挑目。只要说到茶道,她总是神采飞扬,顾盼间闪耀熠熠光芒。
暮霞还没开口回话,琴儿便兴匆匆的夺门奔入。
暮霞沉着脸。“怎么了?你这是什么样子!”
琴儿吐了吐舌,神情无辜,云瑛看在眼底,倒先笑了。
“琴儿丫头,有谁放狗咬你不成?”
琴儿噘起小嘴,不依道:
“小姐最毒了,怎么说我让狗追!”
云瑛听了,不恼反笑,倒是暮霞轻斥:
“连主仆分际都给忘了?”
云瑛没让她继续责怪琴儿,开口替琴儿解窘:
“好啦,你还没回我话呢。”
“小姐,我本欲往藻韵馆找绛雪姐姐聊聊,怎知路过藻韵馆庭园,就见满是梨花,好美!便赶紧回来告诉小姐。”
云瑛闻言,双眼一亮,笑道:
“你说藻韵馆整个庭园俱是盛开的梨花?我倒不知道,原来织造署也有一个院落植这溶溶梨花……喔,原来如此。”
她知道程府每个独立院落其实都植有主要花木;程母所居的霁晴院遍植茶花,程夜所居的潇岚院则是杨柳翩翩,而她所居的倚庐所栽植的正是她最喜欢的梅,园中另外还有一大片的木墀,却没想到藻韵馆所植的竟会是溶溶梨花!
云瑛笑睇着暮霞。
“你取出我触净四年的香山枫露水,张罗张罗烹茗要用的器具。”
“这个自然,我的好小姐。”
* * *
晌午时分,云瑛才从“涵碧堂”全身而退。都怪程潮生离府时下了命令,让她和程然生两人负起府上生杀大权,以致今儿一大早,她就让织造署的大总管程敬“请”了去。最令人扼腕的是,富贵闲人程三少爷不知去向,再撞上发月俸的日子,云瑛一张俏脸臭了一早上,直到暂将杂务吩咐妥当,才借身体微恙逃之夭夭。
一踏进香藕斋的跨院,丫环们便迎上前去。
云瑛不像平日眉眼愉悦的说笑,一径走入厅室,就懒歪歪的倚着坐榻。
没一盏茶时间,她就合眼睡去。这一睡,再醒来已经是申未时分。
云瑛起身来到漆木大桌边,暮霞迎上,问道:
“小姐饿不饿?想用点什么?我去吩咐厨房准备。”
云瑛仍是一脸睡意惺忪,佩慨的道:
“一小碗碧梗粥,一小碟腐皮盒子,就这么着吧。”
暮霞忙着张罗去了。云瑛轻轻推开窗棂,迎面的秋风袭取了她残存的几丝睡意。
“小姐,可以吃了。”暮霞托着托盘走来。
因为累再加上气闷,粥只吃了半碗也就乏了,才端起枸杞子茶就口,程敬又不知趣的进来叨扰。
“二少奶,按察使司上了名册,这可是事关京察的……”
“连这我都可以作主吗?”云瑛淡淡一笑。
“二爷上京述职前有命,所有大小事都得由二少奶作主。”
云瑛呵呵浅笑。
“他可真是看重我。可是,这暂代之权却是由我和三爷平分,你问三爷去。”
三爷整日不见人影,直接由二少奶同意也是可行。”
云瑛取过名册翻看,没一会儿,不以为然的笑道:
“这责任我恐怕是担不起。”
程敬锲而不舍的续道:
“二少奶,按察使司近日就要登门,这名帖也得由您圈选。”
云瑛睨了程敬一眼,遂抄起名册狠狠摔掷于地,冷笑。
“程总管,我不与你为难,你倒胁迫起我来了。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能作主,我不管什么按察使,也不管你应允人家什么,你如果因为我初来乍到就想欺我的话,恐怕大总管你要失望了。这事儿,你找三爷商量去,别再来我眼前 !出去。”
“二少奶……不行啊!”
云瑛秀眉轻蹙,截断了程敬的话:
“暮霞,你是傻了吗?还要我动口。”
“程总管,您别再扰我主子了,我家主子道乏了!”暮霞代云瑛下了逐客令。
程敬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退离。暮霞待程敬走了,回神去看云瑛,岂料她倒悠悠哉哉的盘腿而坐,抓本书册正翻看着。
“小姐,犯不着这么让程总管没脸吧?”
云瑛瞥她一眼,轻笑。
“他不要脸不是吗?我又何必顾忌他的颜面。”
“你不以为然吗?”云瑛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暮霞呐呐的道:“我怎么敢!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为什么为难这程大总管。”云瑛像有读心术般看透了暮霞的心思。
说完淡淡一笑,吃了口茶,徐徐道来:
“这狗奴才,他是冲着我来的。他没拿我当主子看呢!没瞧他那骄狂的样子,想利用我透过织造署的名义保人,好处倒都让他占尽,我这二少奶正好给他当垫背。他不是存心欺我无知,就是瞧我没分量,哼!”
暮霞几乎不敢相信。
“难道……姑爷也玩这种把戏?”
云瑛冷笑,轻嘲:“不过就是卖官餮爵,有啥了不起。”
她没理会暮霞的震惊,径自说道:“捐官一事倒也稀松平常,可这大总管居然要我口头说说便算,岂有拿我当主子看!再说,这事若真要商量,也是找三爷,可他却找上我,这不是有问题是什么!没事就算,若有个万一,我岂不颜面尽失!”
云瑛忽而笑语:
“咦?我不是让你拿出我翻存四年的枫露水吗?”
暮霞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了好一会儿。
“小姐不生气了?”
“我没那么小心眼,生这种闲气。”
暮霞一听,二话不说便下去准备了。
云瑛轻轻一叹。“真是……我总难逃趟浑水的厄运。”
* * *
距离适才责难程敬仅两刻钟,云瑛跨进了藻韵馆的半月门。这是她头一回走进这院落,首先看进眼底的是掩映幽深的林荫道,这园子的格局与其他的院落很是不同,莆谧幽静,虽是阴深,却不森冷,予人柳暗花明之感。
云瑛在踱过虹桥后,叫嵌在眼瞳的美景给震慑得回不过神来。
目空一切,弥天漫地若雪样白,清秋徐风微微拂掠,梨花花散,缓摆轻荡,圈绘出仿如泼墨山水流泉。
云瑛掬起一捧洁白皎净的梨花花瓣,深怕一旦轻易放过就使之蒙尘,使之化作春泥。云瑛将脸埋在花中,顿时起风。
云瑛扬首迎香风,将原捧在掌心的梨花往上一抛。
花瓣划过她的手心、指尖、发梢,以一种飘零浮萍的姿态远逸而去。
云瑛呆茫的凝望着因风起而若柳絮纷飞的梨花花落,低喃:
“好花再妍,又有几个寒暑!”
园中另一有趣的东西,吸引了云瑛的注意。
这真是奇怪了。
“男儿家的院落怎么会有秋千?这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活络活络的玩意儿。”云瑛低笑自语。
油然而生的是程然生娇倚秋千、眉蹙远山、含情欲诉的模样,光是想象的画面,就让人不禁“我见犹怜”了。
“小姐,什么这么有趣,说来也让琴儿听听嘛!”
“你看到秋千没?”云瑛打趣笑语。
她与之所至的踱步到秋千处,轻轻巧巧一个蹬步,踏上秋千板上。
荡啊荡,荡啊荡,越荡越高,直到触目可见院落门墙。琴儿不敢扰她,就离开去帮暮霞,主仆数人全都没注意掩映花木中,有一个月白隐约身影。
云瑛浑不觉有人窥伺,她已让漫天梨花与清冷香气给包围,仿佛溶于天地之间。
眼一眨,屋宇没有了,落花芬飞的景象也没有了,她似乎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甚至踏于足下的踏板,还有握在掌心的绳索都消失无存,全都消融在这白茫世界中。
剩下的是——无际无涯的空无,一如冬季大雪后的旷野。云瑛手一松,大有欲乘风归去的凌云这态,纤足一蹬,整个人如飞燕在天际划下一道优美的弧度。
一踏入半月门的琴儿,乍见此景,惊叫:“小姐!”
琴儿的尖叫让云瑛的思绪回到现实,她心下暗暗叫苦。这回准摔个三天不用下床。
她胆怯的闭上眼儿,不敢观望现下凄惨情状,正在这当口,有只胳臂将她拦腰抱住,她不及睁眼,双足已经结结实实的踏在地上。云瑛只觉一股春风般的气息拂过,这一瞧,程然生正微笑一揖。
“嫂子,一时情急,还请见谅。”
云瑛见是他,也不介意,笑道:
“是我冒昧,私闯你的园子,还没请你别见怪。”
“怎么这般见外。我表字子期,唤我子期就好;我也不称您嫂嫂,就称云姐姐,可好?”他说来神情愉悦,自然真挚。
云瑛闻言,也不再违拗。
“那我就冒犯了,子期。”
程然生听她改口,笑睇着云瑛。
“这才是好姐姐!”
云瑛在他引领之下踏入“快雪堂”。她正纳闷着琴儿丫头怎么没了声音,一回头就看她两眼发直的盯着然生,眼皮眨也没眨那么一下。
云瑛抿嘴一笑,一脸打趣。
“琴儿,敢情你是看傻眼啦,这么没规矩,连行礼都不会了。”
程然生转而给琴儿一个温柔的笑容,开口为琴儿解围:
“好琴儿,三少爷可没少鼻少眼的,你再瞪我,我可是会怕羞的。”
琴儿可真是看傻了。这白衣贵公子就是程府上下都挂在嘴边儿的程三少爷!
终于明白为什么藻韵馆的管事丫头总是一个劲的夸他,尤其是藻韵馆的第一得意人绛雪,每每说起三少爷就一脸陶醉。
这么一个俊俏公子,兼之儒雅、可亲,谁舍得转神让旁骛分沾注意的目光呢!本来她一直以为姑爷已经是少有的美男子,怎知三爷硬是比姑爷又俊上三分。
“琴儿让小姐吓得半死……”
程然生呵呵浅笑,免去琴儿左支右绌之苦。
“琴儿,你同幽草她们上膳房准备几碟细点,再让绛雪与暮霞同来。嗯?”话毕,不吝通与琴儿一抹绝俊笑颜。
云瑛在琴儿离去后,丢一记莫测高深的笑容给他,看得程然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怎么着?没事做啥这么笑,笑得人家心里直泛毛。”
“你心虚了。”云瑛打量他的神情。
程然生见状,朗声笑道:
“云姐,你就直说了吧!咱们一家子人,不闹虚文的。”
云瑛抿嘴一笑。
“你躲多久了?否则哪来这么凑巧。”
“我可没偷瞧,我才回馆,怎么就撞上云姐出神之际,岂能唐突佳人。”然生说得委屈,口角却难掩笑意。
云瑛爽脆一笑。“都是你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