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喃喃道:“陆云瑛……”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看她,有如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清楚。
云瑛旋身与他相对,潮生让她猛地回头的轻笑,冲撞得有些不自在,赶忙低首端起盖碗,凑嘴就饮。他还是头一回喝茶这么糟蹋的!
“程二公子,你要说什么?现在吃饱喝足啦,可以说了吗?”云瑛强忍住恼意。这家伙真不配喝这等好茶,简直像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潮生再看她,只见她人已经端坐在临窗的月牙凳上。他来这一趟不就是要同她将话说清楚么,既打定主意,就别再拖泥带水,反正总是要说的。
“我这就开门见山的说了你应该有点感觉,我对你并无好感,我也不想娶你。”
意外吗?一点也不。云瑛笑得无辜。
“我可没拿刀架着你,逼迫你娶我吧。”
潮生苦笑点头。
“你是没逼我,不过你爹却在逼我程家。”
云瑛很没同情心的哈哈大笑。
“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个烫手山芋?你居然还有兴致嘻皮笑脸!”潮生无法臆测她的言行。真不懂她脑袋装些什么。
云瑛挑眉,口角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弧度,轻笑。
“你是在怪我吗?从头到尾我都没逼你,我不是逼你的人,你搞清楚!”
潮生听她说得没心少肺,翻了个白眼送她。
“我是为你的名节与你那侍郎老子的声誉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云瑛收笑,状似漫不经心的幽幽说道:
“其实,我只是你的一个绊脚石,要踢开我也不是没方法。”
潮生扬起俊眉,眼光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气。
“哦?怎么?”
云瑛微微一笑,浑没将他的不悦放在心上。才觉得有点渴,暮霞早贴心的为她递上茶盅。她吃了口茶,对美婢暮霞赞赏道:
“你今儿个用的茶叶比之前好,水的温度也控制得宜,若以后我们流落市井,还能靠这点本事糊口饭吃。我这小姐得靠你这小丫头啦,你别撇下我不管!”说到最后,云瑛将俏脸埋在暮霞的襟袖中。
暮霞看她微动的肩头,知道小姐又在利用她了。
暮霞猜的没错,云瑛确是在偷笑。这家伙应该听明白她所指为何了吧。
潮生纳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在暗示什么吗?
“你不要同我打太极,你有计策说了便是。”
云瑛再抬起秀脸时,早束敛自己神色。听他提问并不意外,因为这正中她下怀。挥退暮霞后,云瑛才启唇娓娓道来!
“我知道自己没有成为程府二少奶的资格,也不愿耽误公子,所以,我已经为往后余生做好打算,您不用挂怀。妇有七出:对父母不孝、无生子嗣、淫秽放荡、善妒、身患病疾、多嘴馋言、窃取偷盗,你可以用随便任何一条罪名赶我出门,我不会怪你、怨你。”
潮生瞠目结舌,不相信陆云瑛真的打着这种主意。
他沉下脸,良久,说出他的答案:“我不休妻。”没有一点踌躇,说得天经地义。
潮生坚决的凝望云瑛,又重复一次,这回的口吻有着不容反对的威仪。
“我不休妻,你听清楚了吗?”
云瑛错愕的瞪着他,直觉他的神情有异。那决绝的模样,仿佛宣誓,这太可笑了,他不是祝她如毒瘤吗?为什么不愿放手?
云瑛闲适的神态隐褪。
“你这又是为什么?”
第三章
“我不管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不是你说一句、我做一步的人。而且,你就这样枉顾自己的名节吗?你不要忘记,你是个女人的身份。”
云瑛闻言至此,不由觉得可笑。他是怎么办到的,能篇一个打从心底讨厌的女子着想名节这种无聊事?呸,沽名钓誉!
“您是舍不得吗?我们不过成亲一日。”云瑛水眸透露淡淡讥诮。
“你老子是户部侍郎,你是他掌中千金,能是我说休妻便休妻么!”潮生反将她一军。
云瑛了然。原来是碍于自己那身居庙堂的爹,那他未免想得太深了。
云瑛轻浅一笑。
“如果您是为此事担心,那我可以告诉您,您这是庸人自扰了。”
潮生没想到这陆云瑛这般受宠。
“看来,你倒是个娇娇女嘛!”
云瑛怔忡半晌,随之爆出一串清脆若银铃的娇笑。
潮生发愣的望着笑得越发恣意的云瑛,不懂她所笑为何。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云瑛没想到这家伙能把她的意思曲解成这样,“娇娇女”这字眼从不适合放在她身上。
云瑛平复心绪后,才回了他的话:
“我只是个庶出女儿,若非是我还有点用处,我爹连我是谁都记不清。呵呵。”
潮生整个人不由默愣了。她为什么能说得这么云淡风清?
潮生心头某个温柔的部分让云瑛淡然的模样给轻轻扯动,顿时,潮生猜测她那淡若浮云的气质是否只是种伪装、一种障蔽。
“抱歉,我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潮生俊眸流转间,透了些许温柔。
云瑛摆了摆手,浅笑。
“不打紧,反正这也不重要。”
潮生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不休妻,我不想外人物议我程家长短;再者,也不能让你爹面子挂不住。”
云瑛没好气的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就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顾虑。”
潮生凝视她。她是真的不介意世人的眼光吗?还是她所言每字每句都有目的?潮生回云瑛一抹绝俊的笑颜,温言道:
“你教教我如何做才是明智之举。”
云瑛秋波流慧,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既然他这么问,就来个顺水推舟吧!
“我的想法就一个,你不应允不是吗?”
潮生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要我怎么休妻?我出师无名啊。”
潮生站起,顺长身形往云瑛走来,脚步落定在云瑛身畔。潮生微倾身子,与云瑛水眸相对,右手回过她的颈项,捧起她一头青丝,低喃:
“妇女七出中,其一不孝,你好像不符,瞧你今儿个多得我娘的心;其二恶疾缠身,我看你也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其三窃盗,你是官家小姐出身,自然不会有此陋习;其四多言,你只有在我面前多话了点,但是我不甚计较,其五善妒,你应该不会吧!陆家小姐可是京城中名门公子量珠欲聘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懂妒字怎写;其六无子嗣,这可成不了你的罪名,我们不过成亲一日不是吗?若你现在就有孩子,我才要休了你;最后一条或许可以成为休妻罪名,不过我们没洞房,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淫秽放荡……你希望我早点知晓吗?”
云瑛整个人往后一退。他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
潮生温柔的嗓音在耳际响起:“你说我该用哪条罪来休了你呢?”
云瑛得意的笑了,潮生不意将云瑛娇嫩的笑颜尽览眼底,不禁一怔。
“相公的意思是不打算休妻喽?”云瑛清柔的嗓音将潮生的意识拉回。
潮生瞧她的神气有微微异样,就见她唇角浮现一朵笑。她是在算计什么吗?
“看来,相公是宽赦小女子啦,相公不愿在我身上加七出之罪,贱妾甚为感激。不过,既然相公这边的帐算完了,是否轮到我了?”
潮生有不好的预感,他可能让她给摆一道了。
云瑛笑盈盈的说道:
“你可以不计较,但是小妹却不能释然贵府与您加诸在我身上的羞辱。”
云瑛背着他,随着步履移动,将一个个罪名往潮生身上丢:
“你欺瞒我在先,羞辱我在后,你原是可以不用娶我的,虽说我与程大少爷有婚约,但是一旦未婚夫销声匿迹,这婚配自然不成立,你却自作聪明的硬要娶我进门——照这样推断,你自始就有意高攀这门亲事,我说得对否?”
潮生瞬息冷了脸。若不是自己修养好,真的会上前赏她个耳聒子,瞧她说得倒似姓程的多想攀附上他们陆氏一门权贵。
“不退婚是体恤你一个姑娘家的名节,看来是我多事了。”潮生口气中蕴含着愠意。
云瑛侧首回眸逼视潮生,似笑非笑的道:
“怪我不识好歹吗?你为什么要代替程宁生娶妻?我这个让你们从头愚弄到尾的人有资格知晓吧。”
潮生的气势让云瑛这一回眸重挫。她说的也没错,她确实有资格弄清来龙去脉,毕竟这解释是程家欠她的。
潮生躲开云瑛刺探的美眸,努力持平心绪,淡淡诉来:
“我大哥虽与你有婚约,但是他的心却系于他人,所以……结果改由我来迎娶。”
云瑛微微一笑,听出他话中漏洞。这也许是实情,但真相是这样吗?未必。
“既有意娶我,为何表现得好似我是陷你于万劫不复境地的始作俑者呢?这岂不矛盾。”
潮生这回真是不知道怎生回答了。没错,这原因连自己都理不清了,更遑论将原委条理分明的一一细说。
云瑛看他一脸茫然若失,幽幽眼瞳中有着空洞,一阵不忍。她是不是一针直刺他难以言喻的伤处?没想到他也有所谓的难言之隐与伤恸,
潮生甩开脑海残像,才一抬头,即接收到陆云瑛善意的微笑。
云瑛换上淡淡的笑意、宽慰的眼神,笑道:
“你不用多说,反正我并不是非知道你的答案不可,那对我而言不重要。”
潮生轻松一笑,没想到这般轻易过关。
“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不问,但是,你还是欠我一个合理的回答,对吗!这个回答我可以与你交换另样东西吗?”
潮生瞧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懂她葫芦里卖的啥药。
“你要与我换什么?”
云瑛微微一笑,意态优雅的道:
“一个答覆换三个条件,这买卖你做是不做?”
潮生笑了,笑中有丝嘲谵,他不以为然道:
“你要谈条件,你用的是什么筹码?”
云瑛明眸闪烁着慧黠狡狯的光芒,清浅一笑。
“是你给我与你谈条件的筹码,你欠我的不只一个答案而已。”
潮生在她仿佛洞悉的美眸一略之后,心陡然漏了一拍,强笑道:
“我给你的筹码?”
云瑛呵呵一笑,纤纤素手一摆,悠悠说道:
“你也许可以说服外人,却欺不了明眼人。真只是成全这么简单吗?”
潮生不想在她审视的眼光下原形毕露,便转了话头:
“算我们程家于你有欠,这赔本生意我做便是!”潮生有点颓唐。
云瑛回他个灿若朝霞的笑靥。
“咱们这就算是约法三章了。相公之前言道不会休妻,那自今而后,这休妻之言就莫再提起。”
听到这,潮生总算明白了。她根本就没有要他休离的意思,可是偏要自己先给予保证,如此她便顺理成章的成为程家妇,而他连喊悔的余地都没有。
潮生苦笑道:
“你真聪明,我让你给唬弄得傻不隆咚。你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云瑛倒没一点担忧,轻轻一笑。
“相公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汉,我相信你。”
“你的第二条件是啥?”
“私下我与你分别独居。云瑛只求两餐一宿,多的不敢奢望,还盼程公子成就!”
潮生闻言,亦是松了口气儿,遂有戏谑的情致:
“娘子之意是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看似貌合实神离?”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潮生不禁揣度她的心理:她不在意无一儿半子来巩固她的地位吗?娘再疼她、护她,面对一个不生子嗣的媳妇,也会不谅吧!
云瑛正面回应潮生的话:“正是此意。”
“那第三又是什么?”
云瑛摆了摆手,摇头耸肩道:
“我暂时没想到,想明白再告知程二公子。”
潮生又提点她:
“我可以答应你,可是子嗣的问题……你若无一子半女,难保……”
话没说完,云瑛已经打断道:
“相公,你是要用七出罪名将贱妾我扫地出门吗?”云瑛仍笑着,语气夹杂一丝试探。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云瑛笑盈盈的表明立场:
“那相公大可放心,往后相公想纳妾、收房,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潮生不是这个意思。纳不纳妾的问题还久远呢,她这贤妻的架势倒是摆个十足。算了,她都不甚记挂,自己就别多心了。
潮生瞧她,突然想到什么的说道:
“重华轩太过窄小,我让下人将倚庐西厢首院打理整顿后,你再迁入吧。东厢首院是我的居室——屏酌清隐轩,西厢首是香藕斋。”
云瑛微笑敛裙一福。
“多谢相公!您别认为我是强人所难,对于适才的条件。”
潮生挑眉扬言:
“你是信不过我吗?要不我们击掌三下为盟。”
云瑛勾起一朵微笑,朝他笑语:
“有你这话就够了。就算击掌为盟又如何?你要抵赖,我也奈何你不了。再说,眼下就你跟我两人,少了第三双眼为证,纵是击掌也是白搭,那些俗礼便免了吧。”
“还有,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别唤我程二公子吧,免得他人猜测我们夫妻有何隐情。”潮生又补了句。
闻言,云瑛也觉得有理,便问:“该怎么称呼阁下?”
潮生沉吟片刻,遂笑道:
“有了,你唤我子湘即可,子湘是我的表字。”
“我没有表字,你总不好见我直喊陆姑娘吧。”
潮生微微一笑。
“在外人面前我唤你云瑛,私下就随便点。”
云瑛不置可否,潮生便当她是应允了。两人都没了话,气氛顿时淡下来。
云瑛坐回云石桌旁,取了桌上茶盅啜饮。嗯,暮霞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新茶了,这暮霞真是个知情解意的好丫头!这个有自己正妻名分的女子,所有举止都让他迷惑。
潮生忽然飘忽飞来一句:“陆姑娘,你真的令人费解。”
“哦,是吗?路遥知马力呀。”云瑛扬起脆若银铃的声音笑语。
潮生叹口气。就这样吧!可以相敬如宾,可以和平共存,他该满意了,不是吗?
潮生不再逗留,回身离开重华轩。
* * *
阅过几卷卷宗,潮生合上眼,一吐满怀的烦闷之意。
这几个月以来,潮生发觉云瑛很懂得过日子,每回总瞧她一副自适恬淡的饮茶、赏花、观月、抚琴……有几个夜晚,在处理完公务后,透过窗棂见到与屏酌清隐轩对峙相望的香藕斋也是流泄淡晕灯光,潮生都有夜访云瑛的想望,但碍于约定,总裹足不前。
陆云瑛常随娘亲、小夜等人一块游园,在柳暗花明的幽幽曲径庭廊、波光邻邻的霞照湖光、蓊郁的山林清露云之间,她的妙语如珠、知心识意、机变百出,让她博得满堂采;即便无人之时,她也是咏花赞柳、抚琴高歌,或只是端坐静观天地递檀!
这些样貌落在潮生眼底,镶记在潮生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