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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弄潮郎 page 10 作者:何弦

  然生不料她这么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从我的表字联想到向秀,这‘藻韵’二字也叫你破了机关,云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实我是看你腰际所佩的曲笛才有这接下来的诸多想法,不过是事后诸葛亮,没有什么好说嘴的。”

  一直隐身于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儿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质疑:为什么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风的对待?这一副相谈甚欢的景象让人看了,有着说不出的碍眼!

  潮生按捺微恼的情绪,又望向云瑛、然生的方向,就见她不知道何时已卓然立于扶疏梧桐间——

  风吹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庞、她的衣袖……只见云瑛微仰秀脸,片片梧桐落叶将她圈拥在一重重的漩涡中,形成绝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云瑛一身的风华,眸光散发从未曾有的情伤,连他都没能自觉。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此时滑过潮生心臆,是这么两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阴”。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汇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绪,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第七章

  潮生伏案整理各府道递呈上来的卷宗,陡然,发现一封压在卷宗底下的信件。瞧信封上的笔迹,一手端严的楷书,应是大哥的来信吧。

  急急拆阅,果确是大哥所寄。潮生每读完一字,心中的忧虑亦随之递减,终至阅毕,他轻吁口气。

  放下信笺,不意望向灼灼烛光,他想起了芊茴,又想到大哥,不自觉又想起他名义上的妻子云瑛。

  云瑛的厢房并不似往常亮着淡淡晕光,因为昨儿个她同娘亲、小夜三人上蟠香寺礼佛去了。她还是不太见他,与然生相处却不然,甚至,府中浮动着一些流言,渲染关于云瑛与然生的暧昧,而这些流言却似乎没半点避讳的入了他的耳,他无心对云瑛兴师问罪,又不愿怀疑然生,可是心口总像塞团棉絮般,闷得酸,闷得涩,

  潮生推门而出,眼光迷茫的对上云瑛所居的香藕斋。他沿着回廊,踽踽慢步的走进香藕斋。香藕斋自拨子云瑛后,他便少来,外堂还上过几次,而这内院,却不曾踏足。

  潮生犹豫再三,终是轻轻一推,踏入了云瑛的居室。

  他点了盏灯,举目环视房中迥异的摆设,不禁讶然。

  本来娘亲预备的锦茵绣褥、华贵摆设,全都无用武之地!多宝奁上的诸多琥珀、琉璃、珊瑚配制的饰物,都换成了书卷,妆台上只见几枝简单的骨钗、玉簪随意置放着。

  而墙上螺钿精镂的壁饰,换上一幅宋夏圭的“山水十二景”,他不禁倒抽口气,仔细观之,才发现是临摹之作。画末有一方小小朱印,烙着“佩瑶”二字。“牡丹富贵”给换上一幅娟媚若王献之笔意的行书“归去来兮辞”,文末则是以“落瑛”为款。

  再来就是一张青石书案,错落着笔架子、书册……等等。本来的官家富贵景象一扫而空。

  潮生掌灯,逾越画屏,跨入云瑛的居室内堂,不自禁的一屁股坐在云瑛的床榻上,心思却飘远了。不知怎地,他突然着魔般的想着云瑛的一切。

  头一仰,他枕借属于云瑛的枕,淡淡细细的幽香,钻入他的鼻息。

  他知晓这幽幽清香的气息,是云瑛寤寐所残留的余韵,他不想起身,不愿复拥凄清的空气。

  夜半,一阵冷风袭体,潮生起身欲关上窗门,不意发现好像有人在外。

  是谁?

  他不禁好奇,寻着声息找去,意外的发现一个人——云瑛?!

  他见她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开口询问:

  “你在烧什么?”

  云瑛抬起脸,一双眼深深的敛着,幽幽道来:

  “我在烧什么对你而言也不重要,你问个什么啊。”

  潮生一个箭步上前,突地攒紧她手。

  “你为什么……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这般冷漠,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抢过剩余未火化的一叠物事,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笺笺的诗篇,仿佛远古的绝响。

  “为什么要烧这些?”

  云瑛水灵美眸淡淡扫掠他一眼,扯抹轻笑。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潮生觉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气质,令他猛然想将她握在手中,才能确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纤纤素手,不料,她比他闪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们已分处小径的这头与那头!

  “云瑛,云瑛,云……”

  潮生猛地惊醒。是梦!他捂住唇,想起自己在醒来的瞬间口中喊的是谁的名。

  是……云瑛。

  *  *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场雪翩翩翻飞。

  云瑛怎么都没想到何以会弄得自己一身腥,仿佛与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渐行渐远。她怎么不明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龃龉于时日消磨中有着改变,虽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于一名曰“踏雪寻梅”的优雅庭阁前,云瑛望着未大明的天际,怡然一笑,转身入庭。她麻利的升个火,在煮水的同时,放烹茗的器具与拣选茶叶。

  此处位于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无尽处的梅林雪海!这幽境,早在昨儿个她便探查过了,至今仍难忘乍到此地的震慑——源于这满山坞的清冷气韵,及淡淡悬浮的蕴借寒香。

  眼光调寄庭外,梅枝闪烁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见晶亮霜雪覆于梅树傲骨,一时之间,云瑛心绪盈满喜乐,因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跃出庭外,云瑛随手捡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轻巧上跃,梅枝挥舞,拂下纷纷梅雪。枝头沉雪仿佛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临的景致。

  她像个顽皮的孩子,捧着青花瓷瓮接着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会儿,如愿的收集满满一罐的晶莹雪。

  她仔细将瓮口实实密封,好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经由封触,历年越久,越发甘美。

  南宋文人辛弃疾有诗云:细雪茶经煮香雪。所谓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积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坞,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处的沉雪自非他处可比拟。

  云瑛合上眼睫,迎和飒寒疾风,领受这何其广却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宽阔似迢迢无尽处的翰海,却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间、有……烟火情缘。

  云瑛在雪地划过一道涟漪,款摆如一片飘零花,独舞宇宙之间。她恣意纵情的挥舞衫袖,卷起阵阵梅花拂雪乱,旋转旋转,强烈的晕眩,抽离了一切。

  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颗不能规范轨迹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没有牵系,再没有羁绊,只欲乘风而去。

  两个箭步外的一株梅树后,隐约可见一人影,一个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风不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又巧合的与她独处同个时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倾醉于她举手投足间挥霍流泄的光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又非心热情切的人间女儿,而是他未曾闻过的生命落款——清畅悠扬的迦陵纶音。

  云瑛任性的以足为笔,圈绘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杰作,她笑了,笑得自在畅意、肆无忌惮。因陡然止步,一个不稳,她俯身醉卧雪地,以掌覆脸。好久没那么放松了!

  透过细细指缝,丝丝冬阳筛过梅影,揭开手,眼帘倒映着一张含笑的俊脸。

  “你在做什么啊?云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吗?”

  云瑛见是程然生,开心的怡然微笑。

  “帮个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从命,拉着她手一把站起。

  云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满眼狐疑的瞅着他直瞧。

  “我说你这富贵闲人怎么会在这儿?”

  “谁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灯夜话,不见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这一处一处寻啊觅的,总算得见云姐。”

  云瑛一脸不信。“你啊,说话总喜欢多几分虚头。”

  “不假不假……我岂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转啊转。

  “哦,是吗?真若子期所说,你怎么出现得真是时候啊?”

  “念及云姐,兴之所至,便步及此,想来是咱们心有灵犀。”

  “就不知道这担心是否由衷?”云瑛说来似笑非笑。

  然生爽朗一笑。“再真不过了!否则岂能让我在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云瑛唇边一抹轻笑,秋波流慧的直瞅着然生,揶揄道:

  “你是寻了……可为什么不爽快现身相见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扰了姐姐的好兴致。”

  “哼,言不尽意,最坏的家伙才这样。”云瑛睨他一眼,口角笑意难掩。

  然生深深一揖,语带恭谨的道:

  “小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喽!”一面说,一面顺着余光,往身后两箭步的一株梅树偷觑,然生闷笑在心。就不信“他”置若罔闻!

  待再回神转顾云瑛,只见她正取过堡熟的水,意态自得的注水于壶中。她不轻忽每一个环节,但于谨慎外,还有分行云流水的潇洒。

  “你尝尝吧。”

  眼前多了一只碧晃晃的茶杯,云瑛微笑的看着他。

  “不用担心,我的茶没毒的。”

  然生接过茶杯。“真是受宠若惊,我今儿个真不知走的啥好运。”

  然生将杯子凑近鼻端,让这馥郁茶香将他缓缓圈绕。光这茶香便叫人销魂,更遑论啜饮后的滋味儿了。

  “比之暮霞呢?比之你那好二哥呢?”

  “我说嘛……若没这么样灵巧人儿、这样的灵巧心思、这样的巧手,又这般恰到好处的火候,不能成就这样摄人心魄的幽幽香韵。”

  他摇头晃脑的一边称赞,一边踱步来到云瑛身畔,定定的直望向她,眼底是一片煦煦春风。

  “说得这般谄媚!古云:巧言令色,鲜矣仁。”云瑛撇唇,水眸却是盈盈笑意。

  两人烹茶观雪,言笑晏晏。飕飕寒栗冬风席卷而过,云瑛瑟然一缩,然生看在眼底,忙卸下自己身上所覆的貂皮大氅,转披挂在云瑛肩头。

  然生又不禁朝左后方偷瞄。就不知道“他”目睹这一幕情状,会做如是想?

  云瑛回过颈项,恰好与然生四目相对,从他带笑的眼中看出些许玩味,不由好奇,微微一笑。“何时变得如此知情解意呢?这么没事献殷勤。”

  然生拾起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云瑛形成暧昧的姿态,扬抹轻笑。

  “就当是我喝茶的茶资吧。”

  云瑛似笑非笑的侧瞅他一眼,把玩着袍裘的带子,凉凉的道:

  “得了,早知你心中看我是这么刻薄哩!”

  然生笑嘻嘻的凑嘴覆耳:“可是大大的冤枉呢!”

  云瑛趁势转手去拧他耳。“你这疲懒家伙,还说我冤你呢!”

  然生虽吃痛,但是俊脸上犹是笑容满面,就听他讨饶:

  “云姐姐,你就饶了我吧!”

  这厢两人若和煦暖阳,春意溶溶;那厢隐身梅树后探看大半天的程潮生,却是森冷着脸,冷肃的面孔有着强自压抑的怒气。

  只觉一阵阵酸涩在胸口翻腾,这会儿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府中下人会谣传着关于“叔嫂暧昧”的流言了。这么样不避嫌、肆无忌惮的笑谑嬉闹,怎能不让流言甚嚣尘上呢!

  一个是自己的妻,一个是自己的手足同胞,他不由想起曾经由宁生、芊茴和他三人主演的三角戏码。难道这戏还会再重演一次?望着另一厢的两人,他眼底仿佛重叠了影像。他是否仍是被淘汰的那位?

  潮生突觉吹上面颊的风,好冷!

  *  *  *

  然生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悠凉笑道:

  “你总算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就这么耗上一辈子的时间傻站着。”

  在云瑛离开后,他终于走出梅树,冷冷的瞪视正悠然品茗的然生。

  “哼,照你说来,你是早知道我隐匿在一旁喽?”

  然生兀自缓缓吹散一盅茶香,但笑不语。

  潮生闷声不响的落坐于适才云瑛所坐的位置上,看着然生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下一阵无名火上涌,冷笑道:

  “你自个儿不修边幅、罔顾人言,谁也懒得搭理你,可你不用硬是拖累你嫂嫂。”

  然生没料到他这回少了一大番的拐弯抹角,倒像个炮杖,见人就轰。

  然生仍是垂眼品茗,直待一杯饮尽,才慢条斯理的回答:

  “有什么不对吗?”

  潮生看他一脸漫不在乎,一股怒意往脑门直冲,猛地站起,俯视依旧文风不动的然生,再耐不住气。“她是你的二嫂子。”

  然生抬眼与潮生四目相对,呵呵一笑。“原来云姐还是我的二嫂子啊。”

  潮生寒着俊容,冷肃的轻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姐就是云姐,我只当她是我的知己、我的云姐。”

  潮生看他说得理直气壮,一股气来,怒不可遏的獐手打掉然生手中茶杯。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是我用八人大轿名媒正娶的妻子,你听明白了吗!你凭借着什么,竟能张狂轻放到这等地步!只要我没下一纸休书,她到死也只能是我的妻,你的二嫂。”

  然生不怒反笑,悠悠轻扣石案,凉凉一笑。

  “哦?从啥时开始,我的好二哥把云姐视为妻子?”

  潮生浑似雷极,定定的不知适才自个儿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多久没有像现在这么不经心的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转折?多久了……

  他望向然生若幽潭般深沉的眼瞳,随即束敛心神,又换上一脸静定的神气,换了个为人兄长的口吻:

  “你明年的春闱将近,还是多拨点心思,好好考个功名为是。”

  然生看不过潮生这么别扭闷气的脾气,好不容易总算看到点人味,没一会儿他又摆起兄长架子。他扬一抹嘲弄,淡笑。“你真以为我在乎?”

  潮生除视着然生说话的神情,如迷离、若氤氲,仿佛清烟。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遂转而注意桌案上陈放的茶具,顺手注满茗壶,极为娴雅的冲泡一壶隽永。

  然生旋而步出雪堂之外,望着满坞的梅花,轻叹:

  “上天从未待你有亏,只是让你自己给误了。”

  潮生握杯的手险些惊滑,他力抚心下惊骇。然生一语,刺得他心口恍若针炙。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似抽纱般,一圈一圈缠缚着他,再不能挣逃!

  *  *  *

  西院厢房中,云瑛坐看另外三人里里外外不得闲。暮霞掌灯将内室照得一片明亮;琴儿端着水盆往她走来;瑟儿则因琴儿入室的瞬间,一阵寒风袭骨,忙着直呵手。

  云瑛移步妆镜前,将安插在自己发上无几的饰物一一取下,手上取来一把牙梳,她梳起自己一头细致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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