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高下颊,冷冷地指出:「胡孟杰,你在结巴。」
他闭上嘴,叹气。「所以,妳知道了。」
「对,没错,我知道了。」
英俊的五官露出难得的伤脑筋表情,苦笑。「那不是很值得提起的事情……我结过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维持不到一年。」
「我结过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维持不到一年。」她用平板的腔调模仿他的说法。「真是一个精采绝伦的故事。胡先生,谢谢你告诉我。」
他看她一眼,笑。「好吧,我知道了。我再补充一点,那个时候,我刚从美国回来,庭婷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她妈妈和我妈妈是高中同学。因为近水楼台、年纪又相近,我们开始交往,然后我向她求婚。」
「听起来很不错。」她面无表情地这样评论:「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没有说话。抬起头,她看见他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研究着自己。
她瞪他。「我说错了吗?」
他微笑。「不。」
不?她感觉更不愉快了。「哦?是这样吗?那你干嘛一天到晚在这里鬼混?还不赶快去找你心爱的前妻重修旧好?」
他没作声。
等不到响应,她抬起眼,看见的是他一脸的笑,忍不住沉下脸。「胡孟杰,你在傻笑什么?」
男人瞠大眼睛,伸手摸摸脸颊,故作惊讶。「啊?我刚刚在傻笑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咬牙切齿,心头那把火烧得更旺。「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新羽。」
她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心底的怒火烧上眼眶,烧得她眼睛好干、好涩,好象有什么许久不见的东西,就要溃堤而出。
她不是难过!她只是生气!气到想哭!这个坏蛋,竟然还有胆子说他还对前妻余情未了!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他叹气。「新羽。」
「你没事做吗?」她咬紧牙。「一直叫我做什么?」
男人静默一下,然后开口,不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妳在吃醋?」
她僵一下。「我没有。」
「妳有。」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笑了出声,语调里充满了愉快。「妳连台中腔都跑出来了。」
「我没有台中腔!」
「妳有。」他看着她,嘴角带着未退的笑意,慢吞吞地说:「而且妳的台中腔在生气的时候特别明显……新羽,妳在吃醋。」
「胡孟杰!」她抬头瞪他,牙根收紧,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我郑重告诉你,我没有吃醋!」
男人一点也不以为意,笑得很开心。「是吗?」
「就是!我干嘛吃你的醋?自恋狂!」她别开视线,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满不在乎,但是忍不住冒火的语气依旧让她泄了底。「所以,你可以把你脸上那个愚蠢的傻笑收起来!」
他没有再作声,但是她可以想象到,他脸上一定还挂着那个大刺刺的笑容,无声地露出一整排的雪白牙齿,像个傻瓜似地咧嘴笑着。
可恶!
好半晌,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他不说话,她也不肯出声,继续低头生她的闷气。
然后,浑厚的声音温柔响起:「新羽。」
「……干嘛?」
「我不爱她。」
她赏他一记白眼,嗤之以鼻。「这句话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胡先生,你要不要再换一个说法试试?」
他摇头笑。「是真的。她爱的是她爸爸的公司,而我,爱的是我的自尊。所以,才会离婚。」
她沉默半晌,才闷声说:「……我不懂。」
「庭婷--那是我前妻的名字--家里开的是珠宝公司。她之所以答应嫁给我,是因为她要从她大哥手里,把公司的经营权拿过来。与其说她是嫁给我,不如说她嫁的,是从美国苏富比公司回来的珠宝鉴定师Derek Hu。」他微笑。「而我,因为这件事,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严重的打击。我那位新婚妻子竟然不是因为疯狂地爱上我,才答应嫁给我的。所以一知道这件事,就马上要求离婚。她也不为难我,公司一到手,就很干脆地签了字离婚,连赡养费都不用。这样,妳还觉得我们两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那--」她低声嘀咕:「那你刚刚干嘛说『不』?」
他笑。「我说的是:不,我跟庭婷不是妳说的有情人。」
「……喔。」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喔。」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模仿她的反应。
脸颊开始发烫。简单的一个字,在他刻意的重复下,听起来好象是她听完他的解释,松了一口气似的……而更糟糕的是,她确实感觉到松了口气,连想抗议都没有立场。
她不敢抬头。暧昧,酿成心跳,在一室的沉静中,更显张扬。
半晌,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新羽。」
「干嘛?」
他很严肃地看着她。「妳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她楞一下,才明白他刚刚说了什么,白皙的脸霎时喷出火来。「……胡孟杰!」
一声怒喝,玻璃碎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惊诧地低下头,以为自己在恼火下失手破坏了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看见。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用力拉下,压蹲在柜台后面。
匡啷几声巨响,透明的破片在她眼前飞溅而过,散落一地银光。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新羽,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看见唐宝儿站在门口,一脸的讶异。
向来在上午九点开始营业的「晓梦轩」,今天一直等到下午,才终于拉开铁卷门,店内还是一片凌乱。
昨天下午遭到恶意破坏的橱窗玻璃,到现在还没有请人重新装上。冷空气从破裂的玻璃橱窗灌入,带走原本存在这里的所有温暖。
雨,又开始下了。
「没什么,有人来捣乱。」她淡淡地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跟保全公司这一阵子会加强这里的巡守。」
「捣乱?」唐宝儿瞪大眼睛,似乎还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为什么?谁会做这种事?」
「警方正在查。」
「是上次『那个人』吗?」终于回过神,美人抿紧嘴,秀丽的脸庞露出显而易见的怒火,浅棕色的瞳孔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勉强扯开微笑。「就是想逼我走吧,如果是他的话。」
唐宝儿目光专注地望向她。「……如果是他的话?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她没有作声。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各种可能。她最担心的,是这次的破坏行动并不是那个姓池的男人主使的,而是来自她留在台中的恶梦。
但是,那些人没有理由追上台北来。官司已经结束,那个人并没有受到制裁,不是吗?
话又说回来,那个姓池的男人更没有理由破坏这间店面。毕竟,照他的想法,「晓梦轩」理应是属于他的财产……一个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财产?
「因为这没有道理。」站在柜台旁边的谢雪君开口,用简洁的声音代为回答:「池昆良是要争回『晓梦轩』,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破坏这里。」
「谢律师,妳也在?」
穿著灰蓝色套装的律师点头。「新羽没有跟保险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我过来帮忙看看。」
唐宝儿勉强勾起嘴角。「好久不见。」
「好久吗?我记得上次……大概是过年前吧?我还看到妳跟男朋友在一起约会……」谢雪君伸手按按额角,打趣地问:「那是男朋友吧?」
美人眨眨眼睛,大大的眼珠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反射不出半点表情,彷佛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过了两秒,才惊惶地别开目光,俏脸泛红,模糊地说:「才不是。谢律师,妳一定是看错人了。」
「是这样吗?」谢雪君眨眨眼睛,故意捉弄她:「我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早知道我就上前打招呼了,免得让妳找到借口抵赖。不过,宝儿,原来妳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呀?」
唐宝儿倒抽口气。「谢律师!」
谢雪君轻声笑。
「对了,妳刚刚说,那个池先生不可能破坏这里,」唐宝儿红着脸,试图岔开话题。「但是如果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争取到遗产的话,说不定这是他的报复。玉石俱焚。」
「他还没有开始尝试。」谢雪君仔细解释:「池昆良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如果法院的判决下来,他败诉,我可以想象他会采取类似的行动,但是现在……他没有道理这样做。」
「……那么,会是谁?」唐宝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雪君,这样反问。
谢雪君迟疑一下,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唐宝儿微微蹙紧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谢雪君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手机,朝两人点一下头,然后走到角落。
「喂?我马上回去。你先不要管,一切等我回去再说。」轻微的怒意闪过谢雪君的脸。「我知道。等我回去再说,那群笨蛋,现在才说这种话?我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看着谢雪君收线,她好奇地提问:「雪君姐,什么事吗?」
谢雪君摇头。「没事。新羽,保险公司的人走了,我也该回办公室了。」
「雪君姐,麻烦妳了。谢谢。」她看着律师脸上连化妆品都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忍不住补上一句:「妳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还好吗?」
谢雪君沉默一下,无奈地苦笑。「最近有好几个案子都挤在一起,也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累的话,还是休息一下吧。」她劝道。「这么拚命,小心把自己的身子累坏。雪君姐,妳不是跟我说一个人住,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吗?」
谢雪君摇头,只是笑,没有答腔。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雪君姐,还是谢谢妳。」
「嗯,有问题再打手机给我。再见。」说完,谢雪君摆摆手,踏出了晓梦轩。
「新、新羽小姐,」一直站在旁边的邓文忠开口询问:「我、我们是不是该再开始整理了?」
她环视店面。地面上的玻璃和陶瓷碎片已经大致清理完毕,遭到损坏的东西也已经移开,但是破了一个大洞的橱窗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风摇晃尖锐的牙,细微的声响彷佛恶魔的嘲笑。
总是温暖明亮的「晓梦轩」,在这场早春的冷雨中,突然变得黯淡。
抿紧嘴,她回头,正要开口,却看见站在一旁的唐宝儿。剔透的浅棕色瞳眸望住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宝儿?」
玻璃般的大眼转回,映出她的身影,一种彷佛不属于尘世的奇异神色悄悄褪去,她露出微笑。「嗯?」
「妳在想什么吗?」
美人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摇头。「不,没什么,我大概是想太多了。新羽,我得先走,去办点事情。」
她点头。「再见。」
看着美人离去的背影,她沉思地转向邓文忠。「文忠哥,宝儿好象不太跟你说话?」
邓文忠的脸发红,向来温驯的眼闪过一丝波动--她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愤怒,还有困窘而认份的哀伤--然后伸手拉一下眼镜,安静地说:「没、没关系。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不只是唐小姐。」
沉默两秒。「……因为你坐过牢?」
因为昨天下午的突发状况,她到现在还没有时问和邓文忠讨论他那个无意问透露出来的「往事」。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时机,但是这些话不赶紧说开,她和邓文忠心里的疙瘩就不会消失。
他点头,声音低落下来:「对、对不起,新羽小姐,我不敢跟妳说。谢律师一直要我告诉妳,可、可是我怕……我怕新羽小姐知道以后,会、会把我辞掉。我、我……我不想离开『晓梦轩』,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文忠哥,我怎么可能把你辞掉?」她扮鬼脸。「没有你,我到哪里去找人教我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认真尽职的店员。」
听到她的话,邓文忠猛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接着又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垮下瘦弱的肩膀,低垂的眼角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新、新羽小姐……」
「文忠哥,」她微笑,低声安慰他:「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你不需要跟我交代这些。」
男人避开她的目光,整张脸发青。「我、我……」
「文忠哥,」她握住他的手。「算了,别提了。」
「不、不是的,新羽小姐,妳、妳不明白,」邓文忠摇头,抽回手,身体轻轻发着抖。「我、我……」
她耐心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杀了人。」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瞠大。就算是法院最后决定把「晓梦轩」判给了那个姓池的男人,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她没有听错吗?他杀了人?这个瘦弱、脾气温和、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的中年男人,是因为杀人罪入狱的?
她努力保持脸部表情不动,知道任何一点错误的反应,都可能伤害到眼前的男人……他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把这个显然折磨他许久的秘密说出口。
「文忠哥,」她润润嘴唇,试着用最平淡的语气开口:「你愿意把整件事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男人的头垂得更低,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必须竖长耳朵才能听清楚。「我、我年轻的时候,跟朋友混过帮派。年轻人,不懂事,以为有人怕自己,我就是男子汉;以为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有、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跟隔壁桌的起了一点争执,我、我……我禁不起人家激,说我没有用……然后、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出事了。」他的五官扭成一团,双手在额前紧握,整个身体激烈地打颤。「我、我手上拿着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我……我把一个人活活给砍死了!」
她倒抽口气,一股寒意从头顶开始蔓延。她没有想象到是这么血腥的版本。
她以为他所谓的「杀人」,应该只是一桩误会,或者,无心之过,因为某些命运的巧合不幸造成的伤害,但是邓文忠所述说的,是更残忍的行径,那是毫无开脱余地的……屠杀。
「他只是出来吃消夜。」故事一旦开了闸,就像是没有办法停止一般,邓文忠用发抖的声音继续说:「他只是跟朋友出来喝、喝杯小酒,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他、他只是喝多了,声音大了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文忠哥……」
「新、新羽小姐,」邓文忠抬起头,痛苦地望着她,眼角的纹路深深刻着罪恶和自责,不见底的瞳孔显得异常苍老。「妳知道吗?那个人、那个人他有爸妈,他有朋友,他还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他应该可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