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缩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清楚地察觉到:她退缩了回去,缩回某个看不见的壳里。从唐宝儿走进这间店开始。
是因为唐宝儿吗?但是,刚到台北的她应该不认识唐宝儿才对。
那么,是因为店里进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不认为那个脾气其实很火爆的简新羽会是一个这么怕生的人。
然而,她的转变是很明显的。至少,对他来说很明显--那个故作轻松的语气、还有微微僵硬的微笑。
为什么?浓黑的眉皱起,他觉得困惑,还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简新羽,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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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于大厦八楼的住所,她打开电视,将自己拋进明艳的橘黄色沙发里,动也不想动。
好累、好冷。她只想睡觉,可是好饿。闭上眼睛,无意识地搓揉着被长袖子遮盖住的手腕。
下雨的时候,她的左手就特别容易酸痛。
母亲去世那年,她已经十八岁了,之后家里的伙食当然是由她这个唯一的女生负责;但是煮一顿饭,父女两个人吃,和只煮给自己吃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人住,她反正犯懒,就是不想进厨房,再想到吃完之后必须收拾的残局,就更不想动了。
打个呵欠,眼皮沉沉坠下,她将腿缩起,身体蜷成一团,稍事抵抗公寓里的低温,没有起身的意思。
来到台北已经一个星期。比起前一阵子那种空洞的麻木感,她不知道哪一种比较好。到台北来,要适应陌生的环境,特别是这种潮湿寒冷的天候,让她觉得异常疲累,心情也比平常更加浮躁。
还有,新的人际关系。
她知道,继承,就是这么回事。她不可能期待一切都是顺心如意,总会有像今天这种尴尬的场面发生。
她和金玥姑姑,其实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她七岁那年,爷爷的葬礼。另一次,是她十八岁,母亲的葬礼。
然后,就没有了。
她和金玥姑姑,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姑姑过世,她才从父亲口中惊讶地得知: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长辈,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一个人。
所以,每当有人很兴奋地想跟她谈及他们记忆里亲切热情的「池姐」时,她都只能微笑,沉默而尴尬地微笑。
关于金玥姑姑,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父亲的长姊,从小被送给别人家养--那个贫困又没有生育计画的年代,为了养育唯一的儿子,爷爷一共送掉四个女儿,只最大的女儿回来为他烧最后一炷香--嫁过两次,十多年前守寡之后,开始经营古董文玩生意。
晓梦轩,是她养育了十多年的重要孩子。
紧握住胸前的坠饰,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金玥姑姑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她这个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头?
她……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暂时的避难所而已。
听着电视里传来的热闹声响,她悠悠叹息,身子缩得更紧,打算在沙发上小盹一下,不要再多想这些烦人的事情。
冬天,是适合睡觉的季节。
电铃声响起。
眼睛刷地睁开,她知道是谁。
刚刚的倦怠瞬间消失,她跳起身,冲到玄关,从门孔确定来者的身分,然后迅速将门打开。「雪君姐!我好爱妳!」
谢雪君皱眉头。「新羽,妳又没吃晚餐了?」
「冷嘛!」她赖皮地笑,伸手接过访客手上的奇蒂猫点心盒。「而且我知道雪君姐对我最好了,一定会带东西来给我吃的。」
年长的女人只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跟着走进了公寓里。
谢雪君律师,是她来到台北第一个认识的新朋友。
搬进姑姑住所的第一天晚上,她才发现早上向她解释过遗嘱内容的律师,也住在同一个楼层。
年纪将近四十的谢雪君跟金玥姑姑不但是业务上的主顾关系,也是多年的旧识和邻居。手艺绝佳的谢律师在她来到台北的第二个晚上,便带着一个她自己烤的美味小蛋糕登门拜访。
而靠着美食交流--更正确地说:只有谢雪君单方面提供食物--两个年纪相差十几岁的女人迅速建立起了友谊。
「记得要开电视,却连暖气都不开?」谢雪君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暖气,一边嘀嘀咕咕:「寒流来了,不开暖气,妳不是怕冷吗?」
她忙着将美味的寿司直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忘了。」
留着一头男性化短发的谢雪君忍不住失笑,用遥控器敲一下女孩的头,愉快的笑意将平凡瘦削的脸点亮起来。「忘了?最好是忘了啦!」
「就是忘了嘛!」她津津有味地将最后一块寿司卷塞进嘴里,继续抱怨:「冷成这样,我连脑袋都转不太动,进屋子就只想睡觉,谁还记得开暖气啊?」
「妳根本没有在认真过日子吧?」谢雪君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给一下子解决了食物,正在找寻纸巾擦拭的女主角。「回到家,一个人就躲在屋子里,不吃饭、不出门,这么冷的天气,连暖气都会忘了开?现在的年轻人都像妳这个样子吗?新羽,听雪君姐的话,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雪君姐事忙,没办法老是看着妳。」
她打哈哈。「雪君姐……」
谢雪君摇头,宠溺地轻拍她一下。「店里好吗?比较习惯了吗?」
「我觉得好复杂。」提到这个话题,她忍不住抱怨:「什么硬度、解理、折射度,我早就统统还给地科老师了,更不要说怎么分辨人工宝石,还有雕工、成色、产地年代一大堆的……『晓梦轩』不是珠宝店吧?为什么卖个水晶,也要学这么多东西?可是,看文忠哥那么认真跟我解说,我又不好意思这样问他。」
「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谢雪君叹气。「不过,文忠这样教妳,当然有他的用意。妳多跟他学学。他会努力把妳应该知道的,都告诉妳的。」
「可是那么多,我根本听不懂。」她将两条长腿缩起,用胳臂抱住,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嘟囔着说:「光听就觉得好累。」
「妳的时间还多呢,不要心急。雪君姐跟妳说,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是好的,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自然就懂。」谢雪君认真地劝说:「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跟着池姐学了十几年,才有今天的样子。妳别才刚开始就急着叫累。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随随便便就学得会、弄得通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晓梦轩』池姐花费很多心思经营,妳要好好珍惜这块招牌。」
「……我知道。」
「如果真的不懂,问问别人也可以。」谢雪君想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池姐店里有一个客人,是珠宝鉴定师……」
「胡孟杰。」
声音里显而易见的嫌恶吸引了谢雪君的注意。她抬高眉,惊讶地看向她。「怎么?新羽,妳见过他了?」
她冷哼一声,没有直接作答。
她知道自己对于那个男人的排斥太过强烈,完全不合理。再怎么说,他们才认识不到几天;更重要的,他是店里的客人。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只要一看到他,胸口就忍不住涌起一股焦躁,无法平心静气,更别说是去奉行顾客至上、和气生财的原则了。
对于这样异常的反应,她一律将它归咎于那个男人天生就有惹人……惹她生气的本事。
「孟杰人应该不错呀?」年长女人不解地看着表情不悦的女主角。「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挺风趣的……」
「一表人才?」她拉高声调抗议:「雪君姐,那个家伙哪里一表人才了?妳的标准好低,我觉得他长得跟猴子一样。」
「猴子?」谢雪君楞一下,然后大笑。「新羽,妳怎么这样说,哪有那么英俊的猴子?」
「是很像猴子啊。那张脸,又长又瘦,连点肉都没有,加上长手长脚,妳说,哪里不像猴子?」
谢雪君摇头。「可怜的孟杰,一个大帅哥竟然被妳糟蹋成这样。」
「他才不是什么帅哥呢,我只是陈述事实。」诋毁完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觉得心情愉快了一点。「雪君姐,妳也知道那个家伙是珠宝鉴定师。他很有名吗?」
谢雪君迟疑一下,然后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有不有名,那个圈子我不熟。珠宝鉴定师什么的,都是池姐告诉我的。池姐以前挺看重孟杰的,常常听她提起他的名字。我只是偶尔去店里会碰见他,说过几次话,也不是很熟。不过,既然池姐那样说,应该不会有错才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问文忠的话,就去问问孟杰吧。我觉得如果是妳,他应该会很愿意帮助妳才对。」
她皱起眉头。如果是妳?谢雪君刚刚的话似乎有些蹊跷。「雪君姐,我不明白妳的意思。」
谢雪君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什么东西不明白?」
「为什么胡孟杰会很愿意帮助我?」
「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啊!」谢雪君眨眨眼睛,半带困惑地笑。「妳是池姐的侄女,这是应该的。」
她看着眼前微笑的女人,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一切,都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吗?她觉得不安。
第二章
「……就比水晶贵一点。不、不过,这也要看很多别的因素啦,像是色泽、净度跟车工这些。一颗切得好、质地好、颜色又漂亮的水晶,如、如果再加上有一点年代啊、来、来历什么的,价值说不定比小克拉数的钻石还要高……」
邓文忠继续他半喃喃自语的宝石教学,她却大概只听了一半进去。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上。
胡孟杰。
她不觉得自己的评语冤枉了他,这个男人,长得确实很像猴子。
瘦长的脸型、宽阔的嘴、高耸的颧骨、长而挺的鼻子、比例偏大的瞳孔--她不承认那叫做「炯炯有神的眼睛」--加上一副长手长脚,如果他不是这么瘦,她还可以勉为其难让他稍微进化一点,当个北京猿人……但是,她没看过这么瘦的猿人。至少,Discovery频道里的猿人似乎都还要再粗壮一点。
所以,猴子,或者说长得很高大的猴子,是形容眼前这个男人最适切的比喻。
「看够了没?」男性的嗓音带着一丝调侃,慢条斯理响起。
她回过神,觉得脸有点热。「什么看够了没?」
「我说妳啊,新羽,」坐在角落敲着计算机键盘的胡孟杰抬起眼,笑。「整个上午一直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我今天早上脸上多了什么……怎么样?妳对这张脸还满意吗?」
她的脸烧得更红,这次是因为恼怒。「你不要乱说!」
「乱说什么?」他睁大眼睛,故作无辜地反问。「说妳这一两个小时下来,根本没有专心在听邓哥说话,一直忙着偷看我?」
她咬紧牙。「胡、孟、杰!」
那个可恶的男人只是大笑,对她的愤慨一点也不以为意的样子。
她瞪着他,七窍生烟,准备开始找寻手边现有可用的凶器,例如:他身边那座等身高的紫水晶晶洞,看起来就很不错。
「新、新羽小姐,孟杰是、是开玩笑的。」邓文忠苦着脸,试图打圆场:「妳、妳不要生气。」
「是啊,新羽,我是开玩笑的。」话说得似乎很诚恳,他却笑得很开心,眼睛一闪一闪地,连笑纹都跑了出来,好不愉快。「妳不要生气。」
他在逗她,而且显然非常以此为乐。明白这一点,她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情绪被撩拨。
「……胡孟杰,我讨厌你的玩笑!」咬牙切齿说完,她努力压抑胸口的恼火,转向旁边紧张地拿下眼镜猛擦的邓文忠。「文忠哥,对不起,我们继续吧,不要理那个笨蛋。」
邓文忠戴上眼镜,连忙点点头。「喔,好、好。」
那个被骂作笨蛋的男人也不恼,只是露出牙齿笑笑,很识趣地闭上嘴,安坐在一边,敲着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专心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即使是珠宝鉴定师,也是一份正当的工作吧?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一个「据说在这一行很有名」的珠宝鉴定师,可以整天这样无所事事,跑到别人的店里来喝茶聊天?他的收入到底从哪里来?
不过,虽然打扮很随意,她却有一种感觉,那个男人的经济状况确实很不错。无论是从他膝盖上的笔记型计算机、计算机底下的名牌牛仔裤,或是言行举止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胡孟杰都显然是那种不需要为金钱苦恼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流向,她皱起眉头。那个讨厌的男人怎么样,都跟她没有关系,今天会特别注意他,九成九是被昨天晚上跟雪君姐的那一番话影响。
嘴角微微抿紧,她将心思抽离那个不重要的奇怪客人,专心弄明白邓文忠正努力在跟她讲解的「冰种」、「豆种」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铃声响。有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她抬头,露出微笑,发现是见过的面孔。「唐小姐,今天有空过来?」
唐宝儿微微笑,浅棕色的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朝坐在角落的胡孟杰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是啊,今天想过来看看店里进了什么新宝贝。」
新宝贝?她楞一下,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想过进货的问题……应该说,她根本没有进入状况--自己是身为「晓梦轩」主人的这个状况。
还来不及反应,一直站在身旁的邓文忠已经开口:「唐、唐小姐,麻、麻烦妳等一下,我去把昨天、昨天批进来的东西拿出来。」
唐宝儿随意地点头,拿起一块吸引了她目光的羊脂玉坠在灯光下反复检视,没有多余的反应。
……所以,昨天下午文忠哥不在,是去工厂批货,她还以为他是跟平常一样,到教堂去。
眨眨眼睛,看着邓文忠匆匆忙忙走上二楼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谁感觉比较惊讶;是太过失职的自己,或是对那个尽责的中年店员?
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认为邓文忠还比较像这间店的老板。
她忍不住朝自己皱眉头。她应该更振作一点的。
「邓哥不会计较的。」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望进那双已经很熟悉的眼睛。
说话的人,当然是胡孟杰。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结束工作,盖上了笔记计算机,单手习惯性地抚着下颊,一双深邃的目光炯炯,专注地凝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