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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兽星 page 8 作者:亚果

  听着她说话,便觉得她的影像渐渐地鲜活了起来,微微上扬的唇角、圆圆的脸蛋、乌黑眼里薄雾一般的愁绪……

  「你在烦恼什么?忧愁什么?」他突然问。

  她望着他笑,像那天一样有好重、好沉的压抑。

  「你觉得我在烦恼还是忧愁?没有的事呢。」她指着前方说:「你看,雌、雄流萤的亮度不大一样对不对?提着大灯笼的是雄的、小灯笼是雌的,它们提着灯笼在寻找适合彼此的伴侣,一直寻寻觅觅的,才真是烦恼呢!」

  「妳呢?你不必寻找吗?」

  她没有答话,却轻声念了一首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首诗是在说七夕的夜里,寂寞的宫女独自看着牵牛与织女星,对她来说,除了几幅相伴的冷清画面,连一年见一次面的对象都没有啊!

  「你这样的回答我听不懂。」他有些不满。虽然他一向不求甚解,听得懂或不懂他都没在乎过,可是现在他却不想听她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因为她说谎,她……让他不懂!

  「我只是有感而发,不关你的问题。」她说:「阿久,你觉得寻觅却找不到和找到却又失去,哪一种比较痛苦?」

  「我……我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寻觅了怎么会找不到?找到了又怎么会失去?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应该有这样的疑问,因为找到而喜悦、失去而痛苦,都是很公平的事,对不对?」

  「应该是吧。」他不太确定的回答。是公平没错,有得、有失,这世间才会平衡。

  但是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话?

  「阿久,你喜欢住这里吗?」

  「嗯。」他点点头。

  「即使阿爹叫你读书?」

  「嗯。」他再点头。

  「那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把它背起来,阿爹一定会很高兴。」

  「什么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背诵诗经里的第一首──关雎。

  「这是什么意思?」

  「在那河中的小小青草洲上,水鸟儿相和唱着歌曲,美丽的少女,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交往。水里参差的荇菜,优游地左右摇摆,高洁的少女,不论醒着、睡着,我都不自禁地想着你……」

  第六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树上蝉声唧唧,树下阿久反复背诵着这一千零一首诗。他很喜欢这首诗,这首诗所表达出来的意境,令他不觉神往。

  优游的青草,荡漾的水波,躺在扁舟之上,沉沉欲睡,美丽的少女,轻轻地哼着小曲儿,小小的手执着香扇,为他搧去一身暑气……

  想着想着,他愈觉得是一个好主意。

  「小那!」住到这里以后,他就跟着童大夫叫童舒那小那,不过没有跟着小那叫童大夫阿爹就是。

  「小那,你在哪儿?」

  「你大呼小叫什么?」童大夫由看诊室探出头来。

  「我……找小那。」

  「小那在后院,你别乱嚷嚷,吵了我看病。」

  「喔。」他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好奇地跟着童大夫一起由看诊室探出来的头还有好几颗。

  「童大夫,那人……是您的亲戚吗?」

  这几日来看病的病人或多或少都看到阿久了,谁让他像游魂似的,老在那儿晃呀晃的,整个屋院都给他走透了。

  对于这样一个前所未见、英俊到不可思议的年轻男子,将每个人的好奇心都挑到了最高。

  「呃……算是吧,他是我亲戚的孩子。」

  「是您夫人那边的,还是──」

  「嗯……是。」这种小村庄的人好奇心尤其重,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想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很优秀耶!我见他在树下朗诵诗词,念得可流畅,是不是打算要进京赶考啊?」

  「这……还差远了……」童大夫拭去了一滴冷汗。他知道阿久会背关雎,但也就只这一首,而且还背不完整。他可是连李白都不认识,更别提孔孟那些古圣先贤了,别说进京赶考了,就是跟眼前这些庄稼汉斗起词曲儿来,也远远不及呀!

  「童大夫,您莫谦虚,您这屋子一向只有您跟小那,现今多了一个男子,让人不想偏都难……」众人挤了挤眼,都咧开嘴笑了起来。「是给小那找的夫婿吧?我们看这人相貌英俊、举止优雅,还一脸聪明相,您老跟小那要享福啰,真是羡慕啊!」

  「呵呵……」童大夫只好跟着苦笑。

  依他多日来的观察,这个阿久几乎是没有什么常识,可若因此而认定他是个白痴,又不太对。他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叫他做什么,不论是为长者折枝、抑或挟泰山以超北海,他皆谓:「我不能也!」

  一个白痴,给他吃喝就应该言听计从,可这阿久啊……唉……唉……唉……

  「童大夫,您叹啥气?」

  「定舍不得他家闺女了。」童舒那被退婚的事,整个村子都知道;而童大夫拼命到林家讨回公道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童舒那回来以后,童大夫便宣称他家闺女就当未曾出阁过,从此与林家老死不往来。

  童大夫跟童舒那都是好人,村里头大家都顺着他们的意思,绝少谈到童舒那被退婚的事,有也是关起门来偷偷的讲。其实,不说被退婚或她脸上那青色巴掌大的胎记,光说年纪啊,过了今年就廿五了,就算嫁人,能生得出孩子吗?

  跟他同年的姑娘,许多人的孩子都快十岁了。

  只有阿春家不计较,阿春喜欢童书那,但阿春他娘却是图着童大夫的家产、童大夫的衣钵。她说她才不在乎童舒那的年纪或是胎记,生不出孩子来倒好,等她家阿春掌权了,再讨几房年轻的小妾,到时要几个孙子没有?

  只是苦了童舒那心性那么良善的一个女孩子……

  可阿久的出现,亮了大伙的眼睛,除了阿春他娘曾抱怨对方那副长相非精即妖外,大伙儿可都是乐见其成。

  「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你们瞎起哄什么!不用看病了?」童大夫拉下脸,模样严肃了起来,大家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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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找到妳了。」

  童舒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工作,背影缩得像一颗小球。

  她抬头看着阿久,笑着说:「你在树下念书,舍不得吵你。」

  他跟着蹲在她的身旁。

  「你在做什么?」

  「你猜呢?」

  地上摊着生长约三、四年的桂笋,切成一节一节的,还有棉线和一些纸跟颜料。

  「你……要做纸包竹笋?这笋子太老了,不太好吃吧?」他还挺喜欢笋子的,不过他喜欢的是刚冒出芽的嫩笋子,可不是这种已经变成竹子的笋子。

  「不是吃的。」她笑。「我是要扎纸鸢。」

  「纸鸢?」

  「扎好了以后可以在空中飞,很好玩的。」

  「是吗?」原来是要做在天空飞的玩具,这有什么意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好吧。」他本来想拒绝做这么落伍的玩具,可是又有点想跟她一起做,他喜欢跟她一起工作、看她认真的模样,有时看她额角渗出一点点晶莹的汗水时,他会有冲动想用手指拭去它,但都克制住了。

  他不喜欢做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动作。

  「你想做什么形状?蝴蝶还是鸟?还是你要做美人?」

  「我、我做飞碟好了。」

  「飞碟是什么?」

  「圆圆的……」

  他跟她把想要的形状剪好,她做的是小鸟。

  「原来你是想做大盘子啊?」

  他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便拿起毛笔开始把颜料着上去,童舒那很仔细地将小鸟着上五颜六色,看起来很是灵巧;阿久的大盘子则全部上同一个颜色,灰灰浊浊的,很不起眼。

  「这纸鸢要飞上天空,颜色多一点比较好,会看得清楚些。」

  童舒那看着阿久的纸鸢,有点不赞同,这灰浊浊的大盘子,飞上青空还找得到吗?

  「放心。」阿久自信满满地跟她一起制作骨架,先用棉线牢牢固定好,再绑上提线。

  「做好了!」童舒那欢呼,手里扬着纸鸢。「到山上放风筝去!」

  「好啊,到山上去,我也想顺便去河里乘坐小船。」

  「去河里乘坐小船?」她傻傻地重复一遍他奇怪的愿望。

  「山里有很大的河流,我想在优游的水波荡漾下,躺在船上睡午觉。」

  「那河流……有点急耶……」他该不是指她抓鱼的那条河流吧?先别说那溪流可否泛舟,就是可以,那舟在哪里?敢情他真以为山里野渡无人舟自横,随时都会有一叶扁舟躺在河床上等着他不成?

  「没关系,我不怕。」

  「那好吧。」他都不怕了,她担什么心!「我们去玩吧!」

  提着装满食物的竹篮,两人背着两桶水、带着两只刚完成的纸鸢,到山上放风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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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飞得好高喔!」童舒那的小鸟吃到风,扶摇直上,瞬间飞到好远的地方,只看得见天边一抹鲜艳的身影在晃动。

  阿久的大盘子,可能是结构有问题,要飞不飞的,像背了龟壳要登天的龟仙人,匍匐地往天空攀登,极缓慢的,扑、扑、扑地……咚……就摔到地面了。

  「飞碟坠落了。」阿久看着他的风筝说。

  「好玩吗?」

  「不好玩。」

  「别这么说嘛!」童舒那同情地望着登天不成的龟仙人。「那我的纸鸢给你放好了。」

  他接过童书那的小鸟,没留心的瞬间被扯了一下,往前扑了一步,这小鸟才吃到风就变成大力士不成?

  「风大,当心点!」她笑着看他。他放纸鸢的手法很拙劣,也许他根本没有放过纸鸢,也许还有许多有趣的事他都没有经历过。

  他曾经说过,他的生活就是等日出日落、等一天过去。

  她想要让他玩许多好玩的东西,想要教会他许多事物,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以让自己快乐、可以不再说日子只是等日出日落。

  「小那,风的力量好大啊,都看不见你的纸鸢了,它是不是飞走了?」

  「你觉得力气大,就表示它还在跟你斗呢,如果它飞走了,就轻飘飘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拉了好一会儿,很累,他的体力不是很好,于是把纸鸢交回给她。

  「你放吧,我在旁边看就好了。」

  「也放够了,我把线收回来。」她仔细地将线卷回线轴,还没卷完,线却突然断了。

  「啊,线断了……」她抬头望着亲手做的小鸟飞到无际的天边,渐行渐远……

  「我把它抓回来好了。」他看着她望着天空的失落模样,突然开口。

  「抓回来?」她转头看着他,断了线的纸鸢怎么抓得回来?她摇摇头。「不了,走了就走了,该走的必定留不住。」

  从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以后,她就放弃了对所有事物的执着,只有今天拥有、此刻快乐才是真的。

  「妳不可惜?」

  「你可惜你的大乌龟吗?」她反而笑他。

  「什么大乌龟?」

  他顺着她的眼,望着不远的前方,那只像龟壳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飞碟。

  「哪里像乌龟?」

  「慢吞吞的……很像啊!」

  「那乌龟我不要了!」他任性地嘀咕着。明明是飞碟还飞不起来,小鸟都飞走了,你飞碟跩什么?活该被当成乌龟!

  「那……给我,我要。」她跑过去,把被他抛弃的纸鸢由地上拾起来,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你要一只不会飞的纸鸢做什么?」

  「我喜欢。」

  「妳真奇怪。」

  「你管我!别玩了,去吃午餐吧。」她指着大树,拉着他跑过去。她打开竹篮子,铺好布巾,拿出馒头跟水果。「吃点东西吧。玩了这么久你饿不饿?」

  「不知道。」他说。不过还是坐到她的身边,接过一个白胖胖的馒头。

  「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吃对不对?还是说,你其实不知道想吃是什么欲望?」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人有好多欲望,吃跟睡只是基本的。基本的需求满足以后,还有好多不同的物欲,像是想要得到一些金银财宝、名声地位,还有权力啦、长生不老啦、感情啦……总之,要一个一个说,恐怕说上几个月也说不完。」

  「这些我都不想。」

  「你没想过你想要什么对不对?你虽然很爱睡觉,但那只是因为你觉得睡觉很舒服吧?你说在你的家乡,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摇摇晃晃的吊床,所以你那时应该不是很爱睡觉对不对?」

  他沉默了。

  「好像是这样。」

  「你为什么喜欢在摇晃的情况下睡觉?」

  「没想过为什么。」

  「可是我知道喔。」

  「为什么?」

  「那是一个人的记忆,在娘胎时的记忆,曾经在水里浮沉的、被保护的记忆,所以你才会那么喜欢摇晃的感觉。」

  「是吗?」他沉默了好久。母亲吗?他从没有母亲的记忆,大哥说他们全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不是要到溪流泛舟?我们去看看吧。」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落叶,这样极度不雅的动作,是从前打死她也不敢做的,可是在他身边她就敢。他啊,跟世上所有人都不同,他……即使大部份依旧神秘,可是也有一小部份的他开始令她懂了。

  他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因为他什么都不想。

  她跟着他走在夏末的山径小路上,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想,让心极度的放空,只要能够一直看着他、一直沿这条路走下去,她就不会停下来。

  「水那么急怎么泛舟?况且也没有舟。」到了溪流边,她盯着拍打着岸边像在怒吼的溪水。

  她会泅水,也很会抓鱼,但就从来没在这条溪泛舟过。坦白说,她一辈子也没泛过舟,可除了渔夫,谁会有这种经验啊?况且渔夫乘船是为了捕鱼,才不像他是为了要睡午觉。

  哪来那么多优闲的时间啊!

  「再往里面走一点,水就不会这么急了,而且山里有小舟,刚好够你跟我一起坐。」

  「你怎么知道山里会有小舟?」

  他沉默了一下,岂止是小舟,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有原料都可以变得出来,这是他们星球的人都有的特殊能力。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她很平凡,就跟地球上任何一个人都一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看到的,我之前到山里的时候看到的。」他解释着。

  「山里的宝贝还真多。」她似笑非笑的,弯弯的月儿眼缠绕着蒙蒙的水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不跳的心震了一下,这一震让他整个人都呆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有时朦胧、有时鲜明、有时还让他觉得自己不太像是自己,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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