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奇怪。」童舒那笑说。
童大夫望了她一眼,又叹了一口气,「你确定?」
童舒那点点头。
「阿爹,我从来没有那么喜欢一个人过。刚刚我以为他走了,我就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可是他忽然又出现了,我好欢喜、也好难过,因为我知道现在怎样欢喜,将来就会怎样难过……可是,至少我现在还可以欢喜,所以我对自己说,这样就够了,不管将来怎样,真的这样就够了!」
「小那……」
「阿爹,我一辈子没有这么快乐过,为了现在的快乐,将来要付出多少泪水我都不怕。」
「傻女儿,将来……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要是你没想象中的洒脱,那该怎么办?」
「我一直不孝,害阿爹为我担心。」她突然说。
「你一生下来,我就注定为你操烦一生。可哪个父母不是这样呢?我只想要你快乐。」
「阿爹!」
童舒那将头靠在童大夫的肩上。
「你觉得月亮美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我好讨厌被人家叫半月?」
「阿爹知道。」
「可是阿久说,月亮本来就有阴影,有阴影的月亮也很美,谁会想去计较它的阴影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童大夫眼睛湿了,他眨眨眼。
「是吗?这个阿久嘴也满甜的,你因为这样喜欢他?」
「才不是!他的嘴才不甜,他根本没有说过什么好听的话。」童舒那嘟着嘴。阿久是她见过讲话最直、也最会拒绝别人的人。
「可你偏偏喜欢他!」童大夫呵呵地笑。这个阿久,也并不是那么不识货嘛!
「阿爹,你可别告诉他喔,我脸皮很薄的。」童舒那谨慎地警告童大夫。她曾经觉得喜欢他的念头是想也不能,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可现在她觉得喜欢就喜欢吧,这哪是自己能控制的,只要不让他知道就好了。
「傻丫头,他会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觉得他不知道。」阿久不是一个很用心过活的人,自然也不会很用心的去观察别人、体会别人的心情。
「哪有可能!」那个阿久说自己挺知情识趣的不是吗?不然,他说那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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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老头蹲在地上用很严肃的神情俯视着他,好眼熟呀!这老头儿是谁啊?
「你总算醒了。」老头儿的口气颇有不满。「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他究竟在说什么啊?
「童大夫?」他想起来他是谁了。
「你睡糊涂了吗?」
「没有……」
「那好,你快起来,跟我到书房。」童大夫说完就自行离去。
他爬起来,楞楞地尾随童大夫来到他看诊处内侧所连接的书房。
童大夫把珍藏的《素问》、《灵枢》、《难经》、《阴阳大论》、《胎胪药录》、《伤寒杂病论》……等等医书慎重地搬到桌上,然后指着这些医书对他说:「虽然晚了一点,但你可从今天开始熟读这些书。」
「我为什么要?」
「读遍这些医书,我才能教你针刺、灸烙、温熨、药摩、坐药、洗浴、润导、浸足、灌耳、吹耳……这些具体的疗法啊!」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童大夫瞪大双眼看着他。多少人捧着重金,或跪或求,就是希望他能将一身精湛的医术授与他们,他可是从来不屑一顾,现在这个阿久是怎么搞的?他不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要将医术传给他吗?
他捻着胡须,得意一笑。
「傻孩子,我是要将毕生绝学都传给你啊!」为了他的宝贝女儿,他对他可够慈祥、无保留了吧?
阿久往后看了一下,不确定那一声傻孩子是在叫他,可是附近又没有别人,于是他说:「我想你是误会我了。」
「不不不,我很看好你的,这些书册里的内容,平常人虽然不是很容易理解,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相当的难,可是我会倾囊相授,只要你好好努力,要成为一代名医也不是梦想。」
「可是我又不想学。」
「你说什么?」童大夫跳起来,他不敢相信他刚刚听到的话!
「我又不想学。」他又重复说一遍。对于这些刻写在竹简、羊皮、还有一些泛黄到蠹虫都不想理的纸上的东西,他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不想学?」童大夫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才有办法开口道:「阿久,我想问你一些也许你会感到羞耻的问题,不过请你务必要回答我。」
「我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好,很好!
「请问你师拜何人?去私塾上过几年课?」
「失败?不可能的事!我不知道私塾是什么。」
「请问你今年贵庚?」
「贵庚是什么?」
「几岁?」童大夫面无表情,只是声音听起来仿佛即将断裂的弦。
「我不记得。」
好……几岁都不记得……
「做过什么工作?」
「没有──」他想了一下,又说:「睡觉算不算?」
「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饱食终日难矣哉?」
「不知道。」
忍耐!童大夫对自己说,再一题,再问一题就好!
「知不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两句诗出何人?」
「一个撞坏头脑,影响视力的人。」
「你没听过李白?」童大夫真怒了!
「李白?」
「对!李白。你告诉我他是谁?」
阿久觉得这个童大夫真会强人所难,地球上的人那么多,他却非得要问他其中一个人是谁,有够无理取闹!可是他若不回答他,他又好像很不甘心。
「喔,李白,很久没见过他了,他是你的老朋友?」这回答总没错吧?
啪的一声,童大夫的理智断掉了。
他极度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极度沮丧地苦着一张脸说:「原来你是个白痴!」
阿久又回头看了一下,同样不确定那一声白痴是在说他。
「我才不是!」再次确定四下无人后,他说。
「小孩子都知道李白。」
「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岂不更糟?」他还想传他医术呢。
「茫茫人海,总会有几个人,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见童大夫沮丧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安慰他。看来,这个李白是个大人物,连小孩子都认识他。「你别伤心,如果你觉得认识他很重要的话,改天我上街一定会问人家他在哪里。」
「你干嘛安慰我!我是为你伤心、为你难过。就算你有机会上街也千万别问人家,省得人家笑话你。」
「为什么?」
「李白已经作古了,作古你懂不懂?」童大夫毫无意外地看着阿久摇头……「就是死了!死了的人你去哪里找他?阴曹地府?嗄?」
「那也不一定见不到,如果你真那么想见他,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下。」阿久有点勉强地说。阴曹地府……他不是太想去的。
「谢谢你的好心,我会努力不让自己被你气死!」童大夫生气地拂袖而去。
阿久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老头儿脾气真不好,童舒那明明是很温柔的,怎么她阿爹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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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徐徐,鸟叫虫鸣,阿久晃啊晃的,有如置身在……嗯,不知道在哪里……总之晃啊晃、晃啊晃的……
「你惹我阿爹生气了?」童舒那看着阿久躺在童大夫最喜爱的藤制摇椅上,怡然自得;而童大夫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兀自生气,阿久也不理他,她想为阿爹讲句公道话,可是光看着阿久,她的心就好软、好偏,恨不能时光就此停留住,所以根本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
「没有,他自己要生气的。」
童大夫杀人的眼光射向霸占住他的爱椅的阿久,不是他的心眼小,舍不得给他坐,只是看他那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就嘴痒得想骂人。
阿久住在家里已经好几天了,除了吃就是睡,养一条猪都还比较有贡献呢!只是无奈啊,小那偏偏喜欢他……
唉,自己也只好接受他。然而看着他每日闲晃,自己虽然诸多抱怨,也常讲得口干舌燥,可这阿久充耳不闻的本事只能说常人莫及!
「阿爹,别气恼了,你听,阿久都说无心惹你生气。」童舒那走到童大夫身边,好声好气地递给他一杯冷饮。「喝杯椰汁,消消暑。」
童大夫叨叨唠唠地在她耳边说了好长的一串话,她只是一边笑、一边点头,然后又回到阿久身边。原来童大夫要她传话,因为他说阿久把他当隐形人,他说什么他都不听。
「阿久,你喜欢的椰汁。」
他接过去,喝了一口。
「你坐阿爹的椅子,他会生气的。」
「可是我喜欢这一张会摇的。」
「阿爹也最喜欢这一张椅子。」
「那他再去做一张就好了嘛。」他又喝了一口椰汁,然后说:「童大夫是不是很爱生气?」
「你别惹他嘛。」童舒那瞄了一眼有气无处发的老爹。
「我才没那么无聊。」
「阿爹说,让你在家里住下,供你吃饭,也给你银子零花,不过你要好好读书、学习医术。」
「那是不可能的事。」
「读书可以充实自己,很有益处的!我也很喜欢读书,只是我不聪明,读得不好就是。」她喜欢读诗词,但医书对她而言就太难了。
「你喜欢你去做,我不喜欢我不做,这样有什么不对?」
「是也没错啦,可是……」
「你阿爹喜欢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听不懂他就不高兴,真的很会找我麻烦耶!」
「他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不要常常把我叫醒,睡到一半还要醒来真麻烦。」
「朽木,朽木啊!」童大夫很大声的叹气。
「你快去陪童大夫念书吧,看他又要发作了,年纪大了真没办法,还是不要惹他生气,免得他提早作古去见好朋友。」
童大夫气得离开书房。可恶的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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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阿久捧著书册在树下清声朗读,模样认真,童大夫见了不觉满意地点点头,抚须而笑。「呵呵,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这小子说不定不是朽木,而是块宝也说不定!
几日以前,明明大字不识一个,连李白是谁都不知道;今日却能捧着诗经,流畅地念着关雎,这不是很神奇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嗯……童大夫满意地不断点头,直到他听了廿遍,那颗头突然有点点不太下去了。这个阿久,这一小段关雎已经念了廿遍了,怎么……怎么没有下文呢?
他走到他身边,咳了一声,「阿久,读书有趣吗?」
「并不觉得。」阿久很有礼貌的回答他。
「……」这样有礼的回答令童大夫的接话有些困难。
沉默了一下后,童大夫又清了一下嗓子以掩饰尴尬。
「咳,你这首关雎背得不错,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的思想十分纯正,作为你求学的入门之书也很恰当。」
「是吗?」阿久煞有其事地看着手中的书册,这一本书并不是诗经,只是他从童大夫的书房随手拿出来的,他所背诵的关雎,是昨天童舒那说给他听的。
昨天夜里,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乘凉,黑漆漆的天空像丝绒一般,发光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自在飞舞着,他看得有些入迷,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天边开始飘起了一丝丝细雨。
似线一般慢慢飘零的细雨,还没落在地面时几乎就干了;自在飞舞的流萤依旧在夜空里穿梭,完全不受影响。
「这天上的水,在七夕的夜里落下,就成了相思雨。」童舒那拿着油纸伞,为他遮去其实并不大的雨。
他转头看她,蒙蒙的夜,让她的身影也有些朦胧,他知道她在笑,笑得很轻、很柔,唇角微微的上扬,眼弯弯地眯成了弦月的形状。
他的记忆里,总有一些鲜明的、有一些模糊的,可时间久了,鲜明的部份也会渐渐地变成一整片模糊。她……本该是鲜明的……可现在看起来,竟是有些模糊不清,怎会如此?
他明明清楚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就算不见她,他也知道。
可是他能记得她多久?
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忘记她,然而这想法,突然让他有一点不安。
他眨眨眼,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一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模糊的?是那日见她哭过以后……还是她若无其事地对他说了那一句──你走的时候要让我知道──之后呢?
她不知道他会读心,她说的话有几分情绪他其实知道,她的若无其事里所压抑的悲伤张力,他甚至不必读心都能感受得到。
但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她为何伤心、为何哭泣、为何压抑?正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会逐渐模糊,仿佛正一点一滴地离他而去。
而他为了这种迟早的必然感到不安。
这样不安的情绪好陌生!
「为什么七夕的雨要叫相思雨?」
她指着天边的星星。
「你看到被那长长天河隔开的两颗星星了吗?那原本是天上的牛郎跟织女,他们因为犯了错被天帝惩罚分隔两岸,每年只有在七夕这一天,他们才可以走过鹊桥,渡天河而相会。相爱的人却不能时时相守,见了面自然要落泪,落下来的泪降到凡间,就成了相思雨。」
他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对他而言,星星自然只是星星,有大的小的、光度强的和弱的、发红光或蓝光、有没有生物跟矿产、是敌人还是盟友……
跟她说的牛郎、织女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打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她铁定很蠢。可是现在望着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他的不安却隐隐地浮动焦躁,让他好想再听她说些什么,什么都好,用她惯有的细柔嗓音,唤起他对她一些鲜明的记忆。
他迟早要忘记她的──只是不要是现在!
所以他又问说:「七夕就是今天对不对?」
「嗯。」她点点头。雨没下了,她收起油纸伞,在他身边坐下,跟他一起观看流萤。
「每逢春夏,我就爱在夜里看流萤,小时候有阿爹跟阿娘陪着我,天天也看不腻。阿娘走了以后,阿爹怕触景伤情,不愿看流萤了,所以就剩下我一个人;流萤很美,但一个人欣赏,总觉得有一点点感伤。阿爹说,美好的东西要与有情人共享,只是天下虽大,知音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