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吃?」
「我吃很多东西了。你忘了我一进庙会就东吃、西吃,哪像你,嘴挑得厉害,这不要、那不要,真不知以后你老婆要怎么养你……」
话一出口,她倏地红了脸,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管他老婆以后怎么养他,那是人家的事,她凑什么口头热闹?横竖也与她无关……
这样一想,她突然有些难过,她实在嫉妒将来会成为他妻子的人,可她拿什么、又凭什么?童舒那,你甭不知羞,别说你是颗半月了,就算是满月,你也万万配不上人家,他是金乌、是天上的太阳,是她遥不可及的!
「我哪会娶老婆啊!」他却说。
「男人都要娶老婆的。」她低着头说:「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诗句他根本不懂,不过他知道她的心情低落了不少。她真是奇怪,他从来、从未、将来也没想要娶老婆,如果他的故乡有女的,他也许会考虑一下子,不过,就他所知,这是不可能的事。
囚兽星的女人早就死光光了!
他大哥曾经这样跟他说过,不过他想,也许那里根本没有过女人,不然应该早就被他大哥染指光了才是。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突然问他。
「我又不喜欢女人。」
「难道你喜欢男人?」
他瞪着她,想到他认识的两个男人,立刻很坚定地说:「我更不喜欢男人。」
「那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
「你想要什么?」
「没有。」
「你人生的远景呢?」
「太远了,我看不到。」
他回答得还真快,连考虑一下都没有。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懂你。」
她不懂他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什么好叹气的?他也不懂他弟、不懂他哥、不懂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可他就觉得挺好的,一点困扰也没有,套句话说,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不要自寻烦恼。」
她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具挡住了他的神情,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她很喜欢他,一开始就很喜欢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长得好看;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阴影的月亮也很美;也许只因为他是他,所以她喜欢。
这样的喜欢,有时候很甜蜜,有时候很痛苦,但是不管甜蜜还是痛苦,她都开不了口。
这样的无力、这样的仿惶、这样茫茫不知所措、这样没有出口的恋慕,为何已深入骨?
为什么?她好想问他,好想好想……
他一句你不要自寻烦恼,便将她阻隔在千山之外。
「阿久,你知不知道,无心的人很残忍?」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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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那,为何你要开始挽髻?」
「长大了,麻花辫不适合我了。」
童大夫忧心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整日老往山上跑,是喜欢上山里的樵夫了吗?
其实她喜欢谁都可以,可就怕对方不是真心对待她,他只希望她幸福啊!
「没有啦,阿爹,你莫乱想。」
「你别瞒阿爹,阿爹看得出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那个狡童啊,使你不能食、不能息、心不宁、绪不定的,对不对?」
「那个狡童啊……」她抿着嘴,笑了一下,「阿爹,你真的想太多了。」
「我家闺女会笑了呢!」童大夫忧喜参半,喜的是女儿的感情总算有个着落,他多害怕她会这样无依无靠、终老一生?忧的是,对方究竟是什么来路、什么用心,他全都一无所知。
「我在山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好漂亮好漂亮,阿爹,我敢打赌你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不过……他可不是我的谁喔!」
「漂亮的男人?」童大夫皱起眉头。「漂亮的男人不可靠啊……」那猪狗不如的林伯恩,不也有张骗人的面皮。
「阿爹,就说他不是我的谁了嘛!」她略嗔,想想,又笑了笑说:「算朋友吧,我就算不嫁人也可以交朋友吧?」
「男人怎可能只单纯的想与女人做朋友?」
「他不是一般男人喔。」
童大夫眉头锁得更紧,看来女儿是陷下去了,他还不曾见她提起哪一个人时,眉眼唇角都是笑呢。
「可不可以请他来给阿爹看一下?阿爹好奇啊!」
「好啊,我去问他。」
童舒那很快地跑到山上。
「阿久!阿久!」
平时他都在的,就算睡觉也好,但他总是在的。
「阿久!阿久!」
她又叫,不知道叫了多久,空荡荡的回音在山谷里敲击,也像铁一样敲在她的心里,好重、好痛!
他总是在的。
没有道理不在的!
她一直叫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叫得这样惊慌、这样心痛,叫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也不自觉。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是突然出现的,会不会哪一天,他也会像那样突然地消失?
她为什么没有想过?
她一直叫、一直哭,虽然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他,可是也没想过他会离去。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如果可以一辈子跟在他的身边,就算什么都得不到,她也心甘情愿。可是从没想过他会走啊!
等了很久,太阳都下山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她慢慢地走下山,全身的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一步一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才发觉一个人真的好寂寞,如果没有伴,陪伴自己的就只有影子而已。
她以为自己不怕孤单,哭过、痛过以后才知道是假的……
「你一直叫我干什么?」
她猛然回过头,是阿久!是……她的阿久!
他离她没几步,似笑非笑的,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好想冲到他的怀里,拼命的捶他、打他,谁教他让她这么担心、这么伤心啊!
可她只是埋着脸,让滚烫的泪水一颗颗落在手心里。
阿久,阿久……
「我以为你离开了。」她细细地说,觉得心里好酸。
「还没有呢。」他走到她的身边。
还没有?意思是,迟早他还是会离开?她怎能忍受啊?
她看着他,很仔细地看着他,认真到想哭,却终于笑了。
「你走的时候要让我知道。」她说。
「嗯。」
她原本就不曾拥有他,只是想陪他一段不是吗?与这一个人,今夕何夕,共此邂逅,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
「陪我走回去,好不好?」
「嗯。」
他静静地走在她的身边,她咬着唇,几度有想哭的冲动,但都强忍住。
「你去哪里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到山里去。」
「去找那只大白蛇?」她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懂他,就算草木,相处久了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人?
「嗯。」
她知道他一直很介意山里的那只大白蛇,其实这样说是不太尊敬的,因为照他所形容的,跟传说中住在滇西边境,十三连峰的梧鲁山上的白龙大神没什么两样。
也不知道他在介意什么?
「你见到大白蛇了?」
「嗯。」他点点头。
「有什么奇怪?」
「不知道。」他有点气闷,明明就觉得那只大白蛇很有古怪,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那只大蛇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一样逃得飞快,让他总是有点介意。
「我阿爹说想见你,可以吗?今晚来我家作客,我烧拿手的好菜给你吃,全素的。」
他直觉地想要拒绝,他今天一直在追捕那只大蛇,那大蛇已经给他逼到退无可退,眼看应该可以察觉出什么他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耳边一直听见她在叫他,他不想理会,但又介意得不得了,后来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的心好烦,连大蛇都不想管了,只好先回来,叫住她哭得很伤心、令他莫名介意的背影。
「嗯。」直到他点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好商量了?
微晕的灯火,在夜色下摇晃,童大夫担心女儿,所以提着灯笼在回家的路上等她,他焦急的张望着,远远的,看见女儿的身后,有一个瘦高的男子静静地跟着她。
「阿爹!」童舒那朝他招手。童大夫看见女儿红肿的眼,再看向她身后的男子,心里一震,却什么都没问,只说:
「小那,快些去烧饭吧,阿爹肚子饿扁了,就煮你最拿手的红烧肉,也给你的朋友尝一尝,他一定会赞不绝口的。」
童舒那脸红了一下,才说:「阿爹,今天吃素好不好?」
「那怎么行!自个儿吃素可以,拿来招待客人不成敬意。」
「他……不吃肉啦……还有……他的名字叫阿久。」她对童大夫解释了一下,就去准备晚餐了。
「就这样?」童大夫看着「女儿的男人」,不是说不顺眼,而是他太俊了,根本就不像这世间的人,莫非女儿真是被山鬼给迷住了?
「进来坐。」童大夫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似乎很沉默,不是个多话的男人。
阿久跟着童大夫走进去,刚才不小心读到了他的想法,害他差一点笑出来,怎么他也认为他是山鬼吗?问题是山鬼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根本不知道。
童大夫看着他踏进门槛,泰然自若,很好,门楣上的八卦镜跟门扉上的门神都奈何不了他,也许他不是什么鬼,只是一个普通人。
就是怎么看都不普通!
「喝茶吗?」童大夫摆出茶阵。
他拿起杯子,但觉茶香扑鼻,喝进嘴里却是涩涩的略带苦味,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见他把茶喝完,童大夫又拿起茶壶,打算将他的空杯子斟满。
「我喝一杯就够了。」他连忙拒绝,然后说:「如果要喝,还是酸梅汁或蜂蜜水比较好。」
童大夫瞪了他一眼,上等的普洱还给嫌?他满心不悦地叫着童舒那。
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肚子饿了吗?快好了!」
「你的朋友要喝蜂蜜水,你泡一杯给他喝。」
童舒那一听,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他不喝阿爹你的普洱喔?」
「哼!不识货。」
她泡了一杯甜甜凉凉的蜂蜜水给阿久,笑着对他说:「其实茶叶虽然入口苦涩,可是回味甘甜,蜂蜜水与其比之,那是大大不如了。」
他端起蜂蜜水,喝了两口,总算把普洱那特殊的气味给冲散,于是笑着说:「我自然知道大大不如,所以我才不喝嘛!」
童舒那知道他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可也不多做解释,转身返回灶房里继续烧菜。
「唉,不了解茶叶价值的男人,就像蜂蜜水一样的乏善可陈。」童大夫故意说:「蜂蜜啊,甜得腻人,哪及得上茶叶层次分明、味道深远。」
「会吗?」他笑一笑,端起蜂蜜水又喝。「其实我觉得椰子水也很好喝,你可以试试看。」
童大夫翻翻白眼,他一定是听不懂讽刺,才会在那里鸡同鸭讲。
童大夫看着男人唇角轻淡的笑,心里直哀哀地叹。
这男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好,就是……
就是英俊得过火!
第五章
时间就在童大夫上下左右瞧着阿久、阿久自顾喝着蜂蜜水的安适气氛中度过。童舒那很快地将炒鲜蔬、酱爆猴菇、糖醋素鸡卷跟烩豆腐四个菜,和一个雪菜汤、一锅热腾腾的白饭端上桌,童大夫夹了几口菜,点点头说:「这些素菜做得很道地啊!」
他见女儿忙着给阿久夹菜,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又问:「小那,你何时学会做素菜的?」
童舒那停下筷子,脸有些红,小声地说:「有兴趣,就学啰。」
「大男人为什么要吃素?」童大夫盯着阿久问。
阿久吃饭很慢,一个菜会盯很久,要思量再三才会放进嘴里,再好吃的菜也很难见到他有什么惊喜的反应。
「阿爹,吃饭就吃饭,干嘛这样一直问人家!」童舒那出口抱怨。阿久已经很不爱吃东西了,阿爹这样东问西问,要是他情绪来了什么都不吃该怎么办?
童大夫张开嘴,正想回说,他才问他一个问题,哪有一直问?
这阿久的反应似乎慢了人家好几拍,他吃了一口烩豆腐后,才像是想到童大夫问的问题,然后慢慢地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
童大夫生气了,低下头闷着扒饭。这小子什么意思?他又不是问他想或不想吃什么,他是问他为什么要吃素?他应该回答像是宗教信仰之类的答案才对啊!
「你别管我阿爹,老人家问题总是比较多,来,我帮你盛碗汤。」
什么叫做女大不中留,童大夫现在知道了,感伤啊!他心中的老泪差一点滴落,可那小子却说:「我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就是不把他看在眼里了?童大夫很有心机地曲解他的话意。
「吃饱了吗?」他家闺女又温柔地问那个阿久。
「嗯。」看来这个阿久的食量并不大。
「那我去端点心,你喜欢的椰子做的椰蓉薯饼。」
童舒那再度回到灶房。童大夫心中很感慨,什么椰蓉薯饼?他连听都没听过!唉,岁月就是这么无情,他的小女孩已经会为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去做他不认识的菜了。
阿久突然笑了一下,让童大夫很不高兴。
「笑什么?」
「我觉得你很好笑。」
什么?觉得他很好笑?他童某人一世行医,德高望重,什么时候曾经被人说很好笑过?这个……那个阿久实在太过份了!
「我这个人也是知情识趣的。」阿久突然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久耸耸肩,突然趴在桌上动也不动。
「你干嘛?」
「吃饱了能干嘛?」他不答反问。
「……睡觉吗?」童大夫有点不确定地说。
「答对了。」
童大夫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虽然是有句话说「吃饱睡、睡饱吃」,但是那好像是形容一种叫做猪的动物吧?哪有人像他这样,在人家家里吃饱饭就趴着睡啊!
童舒那端了点心出来,见阿久趴在桌上,便笑笑地俯身在他耳边说:「想睡了?」
「嗯。」他模模糊糊地应。
「到床上睡好吗?」
「睡地上就好了。」他慢慢地坐起来,移动到桌旁的地下,身子蜷在一起就睡着了。
「小那……」童大夫指着地上的那一坨物体,欲辩已忘言。
「嘘!」童舒那比了一个手势,然后进屋拿了一条薄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阿爹,我们到屋外好吗?」她知道阿爹要问她很多话,虽然不太可能,她还是避免吵醒他。
童大夫跟着她走到屋外,清风徐徐,明月高挂,让人的心情不禁跟着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