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一类的人……是神明啦!」她小声地辩驳。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脸上的记号是上天、也就是神明给的惩罚,她相信自己前世应该是做错过什么事。虽不免偶尔埋怨上天,可也不敢像他这样不敬啊。
「你这样不行啦,亏老天爷给了你这么漂亮的外表,你却一点也不知道感恩惜福。」
「我的外表跟老天爷扯不上半点关系,我本来就长这样了。」
「你大哥跟小弟也跟你一样漂亮吗?」如果是,那是怎样不得了的家族?
「我小弟他很愚蠢,我帮他保管身体很多年,因为他差不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了;我大哥自然比我好看,他的身分比我高,如果说我比他好看,他铁定会先将我毁容,因为他的个性很卑鄙无耻、见不得人好。」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听不太懂,什么人会忘记自己有身体?
「其实,有时候你讲的话我不是很了解。」她只好坦承。
「你讲的话我也未必全懂,不过,总是我懂你的多。」因为他会读心。
她却误会了他的语意,「我懂你的多」,这是多么美妙的话!她一听就飘飘然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你懂我的。」她低下头,心里害羞。「可惜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又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
「我只认识两个人,也只有两个人认识我,需要名字做什么?」
「也许……你会认识更多人,好比,你现在就认识我了。」
「那又如何?」
「也许……有时你会想要叫我的名字……」
「没想过。」
「万一嘛!」他有时候即答的本领真令人难堪。
「我才不要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人,怕是没有正常的感情吧?
「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不要。」
「为什么?」
「我就是我,干嘛像那些鸟啊、树啊、鱼的,都有些蠢名字。」
「那又不是它们的名字,那是统称。名字不同,名字是代表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喏,不然这样,我先跟你说我的名字,我叫童舒那。」她用树枝写在地上给他看,「是念『挪』,不是念『那』喔!念成挪,就有平安的意思,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棒?」
他看了地上三个斗大的字一眼,说真的,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讲白一点是他根本看不懂。不过,她叫童舒那喔?真是拗口、难念又难记的名字。
「所以,你想不想也有一个这么棒的名字?」
「不必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望得他好像背上突然多了一只毛毛虫,好不自在。
「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真的,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他咳了一声,有点受不了她的眼波攻势,将眼神调了开,恍神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枝叶,上面有一只小瓢虫,圆圆的翅膀上还有圆圆的图案,黑黑圆圆的,像她望着他的眼……
「你出神了!」她抱怨。
「呃……」他把注意力转回她的身上,然后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名字,可是这世上只有我大哥这样叫过我……」
「他叫你什么?」
「呃……九九……」
望着她瞠口结舌的模样,他突然觉得他的名字有一点可耻,大哥是怎么搞的,干嘛叫他九九?是因为他是第九十九个人,还是第九个人加上迭音?他看后者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大哥一向很爱装可爱。
「你是说……久久?」她很尴尬地笑了一下,「好……特别的名字。」
「妳不必安慰我了。大哥一向随心所欲,他说的话十句有十句是假的,当真做不了准,我也从来不觉得这就是我的名字。」
「可是我喜欢啊,久久长长、长长久久,也许你大哥跟我阿娘祈求我平安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想错我大哥了。」他淡淡地说,却懒得纠正她,随便她怎么认为。反正他依然是他,他大哥依然是那个卑鄙无耻、任性无比的家伙。
「久久……」她喃喃地念着,然后双眼一亮。「我可不可以叫你阿久?」这样,她就成为这世上第一个这样叫他的人了,她喜欢阿久,好喜欢!
「我没有意见。」他大哥一定会不高兴的,他最讨厌别人质疑、窜改他的话,不过,关他屁事!
「阿久……阿久……」她甜甜地念着。活到这么大,早已过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却头一次知道,有一个名字,嘴里念着就能甜到心里,像涟漪一样,不停地在全身漾开,仿佛世界上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一个名字、和叫这名字的那个人。
他瞪着她,好像她是来自天外的怪物,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如此飘飘然,如同背上长了翅膀一样。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
「阿久……阿久……」她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下他的名字,就在她的名字旁边,唉,羞死人了!
「喂,你够了!你再一副这蠢样,我就不准妳再叫我的名字!」背上的毛毛虫像爬到了全身,让他起了好一阵鸡皮疙瘩。
「好嘛,阿久,你别生气嘛!」
「别再叫了,我不是生气,是恶心!」
「好嘛……」
第四章
「滚出去!」
还没到家,童舒那就听见她阿爹怒吼的声音,阿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快步跑到家门口,一眼看见生气的阿爹跟有点无措的叔平。
「阿爹,」她靠近童大夫,细细的说:「别气恼,他只是叔平而已。」
「我这里不欢迎所有姓林的人!」童大夫抖着声音说。
「他伤害不了我的。」她先扶童大夫进屋坐下。自己曾经是那样懵懂无知,也许,童大夫受到的伤害比她还要深,她没仔细想过,只知道阿爹疼她、会保护她,便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什么都不去想。
阿爹坚持让她绑两根辫子,他说她还是货真价实的闺女,没有必要学妇人挽髻。
她照着阿爹的话做了,可是廿五了,这两根辫子渐渐变得有些沉重了……
她倒了一杯茶给童大夫,轻声说:「阿爹,我去看看叔平来做什么,他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小时候跟我一起玩过,也不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他是林家的人。」童大夫还是这一句话。
「我只是问他来做什么,不然他一直在门口张望,引来别人的注意更不好。」
童大夫很仔细地看着她。林叔平是林家的嫡孙,长得比他大哥体面又好看,他一直不懂,当年小那为何不选他却选了那猪狗不如的林伯恩?若要说郎有意,也是屋外的那个林叔平啊!
林叔平是个不错的孩子,可那么多年来、那么多怨恨中,他也只剩下林家的人这种身分而已!
「小那,他是林家的人。」童大夫始终坚持这一句话。
「我知道。」童舒那笑了笑。她知道童大夫在担心什么,可她跟叔平?以前没有什么,而今有了阿久,他更是不算什么了。
她走到屋外,对着林叔平说:
「我阿爹不喜欢见林家的人,你何苦跑来?」
「我……」林叔平顿了一下,红着脸说:「我想见你。」
她指了不远处的竹林。「到那边走走好吗?」
「嗯。」林叔平跟着她,不知怎么,总觉得她有些变了,变得……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女人味,像是……像是情窦初开的姑娘一样。
他冲到她的面前,咬着牙说:「为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叔平问起话来怎么没头没脑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选择的始终不是我?」
她懂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都没有理由的。
「是谁?」他又问。
「你不认识的。」
「是那个牧牛的阿春吗?」
她摇摇头。
林叔平好不甘心,他的条件这样好,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惟独这个半月,始终看不见他。
「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初为什么选大哥不选我?」
为什么?因为你叫过我半月,所以我记恨你到不想选你。童舒那想到这样的回答,一定会令他很不服气,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为什么?」她看着他许久,然后说:「因为我不认识你大哥,可我认识你。」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如同被冷水灌顶,由头冷到脚掌心。
心都麻了!
换句话说,她宁愿把赌注下在不认识的伯恩身上,也不肯选他?那年少时的两小无猜、他的处处呵护,算什么?算什么!
她是这样云淡风轻、无是无非,他却好想狠狠的摇晃她,问她的心在哪里?问她可有心没有?
「我伤害到你了?」她静静地说:「如果你不问我,我不会说的,你就当我是一个胆小又自私的人吧。你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喜欢的男人,你有太多的优势,而我什么都没有,为了保护这样胆小又自私的我,所以我不会喜欢你、不会选择你,也好在不曾喜欢你。」
「为什么不问问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决定?我有什么优势?你凭什么一开始就不曾给过我机会?你选择我大哥,结果有更好吗?」
「凭心是我自己的、感情是我自己的,我选择或不选择谁,为什么要问你?」
她选择林伯恩,并不是喜欢他多一点,可是那样伤人的结果,还要她比较吗?林叔平想要她,只是因为得不到。她不否认他对她有一点心意,可是这样的心意,在得到以后便会转眼成空,正因为她认识林叔平,所以不选他。
「半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我大哥的……」他突然意识到讲了不该讲的话,吶吶地开口道歉。
她笑了笑,瞧,他还叫她半月呢!叔平啊,你一定不知道你输在多早以前?
「没有关系,我已经不在意了。」
「半月……」
「我还没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本来想约你去庙会的,那天我看见你买面具……现在我才想到,你买了两个,是要跟你心上人一起去吧?」
她楞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阿久……她好喜欢、好喜欢他……可是,他真的不是她的心上人,这是想也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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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你要选福神的面具?怎么这样?你该选狐狸的呀!」她叫。
他的眼眯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选狐狸?」
「你看,这福神脸圆圆、笑眯眯的,比较像我啊!」
「那狐狸眼斜斜、嘴尖尖的,难道比较像我?」他的口气有一丝丝危险,全天下最像这只狐狸的,根本就只有他那一个大哥。
「你……不喜欢狐狸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喜欢任何看起来卑鄙无耻、任性无比的东西。」
「这面具……好像没有表达出这么多意思耶……」这只是很便宜的面具,她想,面具师傅应该不会赋予如此多的涵义在里面吧?
「反正,如果要我戴这个面具,我就不去庙会了。」
「好嘛、好嘛,狐狸给我,福神给你总可以吧!」
想不到他也有这样任性固执的时候,好可爱喔!
戴上面具,他们很快的下山,黄昏以后,庙会的灯全都亮了起来,两排红色的灯笼,几乎看不见尽头,加上各式小贩吆喝、杂技百戏,这么热闹的街景,她已经很久没有身临其境了。
以前,多喜欢逛庙会啊!
她东张西望,他也东张西望;她是旧地重游,他却是全新体验,这两者的好奇程度还是有差别的。
庙会里可以观赏的有杂技、文艺相声、魔术、戏曲、武术、旱船跟花会,还有辟邪祈安的大型神偶所组成的阵头及舞龙舞狮;可以玩的有丢钱眼、套圈、拉地龙……
套圈是用约碗口大的木制圆环,去套前方各式可爱有趣的小玩偶,套中就是你的。童舒那从小就很会玩这种游戏,可是阿久不会,为了讨他开心,她故意投不中,表示很难,而阿久投了几个圈后,便中了一个木制娃娃,她高兴的直嚷着想要,他笑一笑,心里也是高兴。
他们很有兴致地看着小贩卖的童玩,有风车、博浪鼓、翻花……她狐狸的面具比较小,露出的下巴都泛红了,他想,她圆圆的脸蛋现在一定就像苹果一样,红得让人想咬一口吧?
这个想法一闪过脑海,他便有些楞住,他什么时候想吃苹果了?他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对他说:「你肚子饿不饿、渴不渴?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没问题喔!」
她举起她的小荷包晃了晃,阿爹又给了她好多银角子,他们两个再会吃喝,也足够的。
「我……」
「喝酸梅汁好不好?」
「好。」
她向卖冰的小贩要两碗酸梅汤,两人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把面具拉高一点点,咕噜咕噜地喝下冰冰凉凉的酸梅汁。
他吃东西比较优雅,也可以说是比较试探,她一碗见底了,他都还没喝完呢。
「你要吃烤肉串、冰糖葫芦、还是龙须糖?」她指着前方三个摊子问。
「那个。」他选了龙须糖的摊子。做糖师傅熟练地将麦芽糖撒上糖粉,然后重复拉长,如拉面条一般,将麦芽糖拉成数不清的细丝。
「好,我去买。」她起身,跑过去卖龙须糖的摊子。
天色很暗,可是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影在晃动、有许多声音在耳边徘徊,蒙蒙眬眬间,他却只见着她的身影、只听到她有点细气的声音,跟卖糖师傅要了一份龙须糖。
明明人影重迭,他为什么在人群里面一眼就可以看见她?明明人声鼎沸,他为什么就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这原本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如果他特意要在众里找寻一个人、聆听一个声音,其实很简单;可是他很不经意、没有特地的,就能看到她、听见她,总是有一点奇怪。
他不明白奇怪的地方究竟在哪儿,心想也许与她相处久了、接触多了,感应力特别强罢了。见她手持着刚做好的龙须糖,兴奋地朝他跑过来,他不禁觉得有一些好笑,时间明明是无边无际的,那么匆忙做什么?
可是见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就觉得匆忙也是好的。
「给你。」
他接过来,吃了一口,很甜,入口即化。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味觉美感,不过当她睁着晶亮的眼,很期待地问他说:「好吃吗?」他还是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