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诗音一震,总算回过神。
「吃吧。」徐玉曼对着她笑,比了比她面前的焦糖布丁。「人家说,心情不好时,吃点甜点会好过些,尤其是女人。」
她看出她心情不好了?
沈诗音有些尴尬,拿起汤匙,舀了一口。这家餐厅的焦糖布丁是她和徐玉曼都十分喜爱的,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会约来这里,只为了饭后能纵容自己品尝这道滋味绝妙的甜点。
「怎么样?味道还是很棒吧?」徐玉曼问。
棒透了!
沈诗音又舀了一匙送入嘴里,然后,看着手上那把金光闪闪的汤匙,她忽然有些恍神。
「妳知道吗?我老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最爱吃的甜点是焦糖布丁。」
「哦?」徐玉曼讶异地扬眉。「妳没在他面前吃过吗?」
「我曾经外带过几次回家,他好像都没什么兴趣。」她涩涩说道,无意识地转动着汤匙,看匙面上反射的浮光掠影。「后来我亲自照着食谱做了一次,他也只是随便尝了几口。」
而她,好失望。
「男人嘛,通常不爱吃甜的。」徐玉曼安慰她,拿起汤匙轻轻刮过布丁上的焦糖。「他们根本不懂得欣赏甜点。」
「嗯,大概吧。」她漫然应道,胸口却有些苦涩。
她看向徐玉曼,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吃布丁,看着她嘴角抿着那么甜蜜的笑,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羡慕她。
跟她这个长年待在家里的家庭主妇不一样,徐玉曼可是当红的两性作家,她写书、写专栏、演讲、上广播节目,作品畅销,名气响亮,提起她的笔名「夏蓉」,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群热情的读者甚至还给她起了个「恋爱教祖」的名号。
所谓的粉领贵族,形容的,就是像她一样自信大方的时代女性吧。
她的生活,肯定比她丰富许多--
「夏蓉,妳谈过几次恋爱?」她唐突地问。
徐玉曼彷佛也吓了一跳。「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说说看嘛,我很好奇。」
「这个嘛……」徐玉曼搁下汤匙,神情一整,认真地开始扳起手指头数数。
一根、两根……见她一只手数不够,又换了一只手,沈诗音不禁咋舌。
「不会吧?妳恋爱经历如此丰富?」
「当然啦,不然怎么配称『恋爱教祖』?」徐玉曼淘气地眨眼。
沈诗音惘然。「真佩服妳。」
「骗妳的啦!」徐玉曼俏皮一笑。「其实总共也不过三次而已,而且还包括了高中时代的纯纯之爱。」
「只有三次吗?可是我见妳好像经常跟人约会。」
「约会归约会,跟认真交往还有一段距离呢。通常男人都是跟我约会几次后,就被我三振出局了。大概人老了吧,愈来愈懒得跟磁场不合的人浪费时间。」徐玉曼耸耸肩,神态好潇洒。
沈诗音羡慕她那样的潇洒。她想象不到将男人三振出局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她第一次爱人,便倾尽了所有,他笑,她也笑,他受伤,她跟着难过,他的一举一动,主宰了她的视线,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搁在心底珍藏。
他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
她幽幽叹息。「就算只有三次,也够多了。哪像我,这辈子就只谈过那么一次恋爱,然后就结婚了。」
「跟初恋的对象结婚很好啊。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妳一样这么幸运的,第一次恋爱就找到了真命天子。」
「这样……算是幸运吗?」
最近她时常想,如果醒亚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她是不是就比较能懂得为何他近来态度丕变?或许就是因为她经验不足,才会弄不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诗音。」
徐玉曼关怀的问话拉回沈诗音思绪,她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我们没吵架。」
「真的没有吗?」徐玉曼不相信。「没关系,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帮妳分担。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
真的可以告诉她吗?沈诗音犹豫不决。一直以来,她总在徐玉曼面前装作一副婚姻幸福的模样,如果她知道一切只是假象……
「慢慢说。」徐玉曼温柔地鼓励她。
这样的鼓励让沈诗音好感动,也给了她勇气。
与其继续当只鸵鸟,不如勇敢面对现实。夏蓉一定能帮她。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和盘托出束缚心头已久的困扰时,眼角却蓦地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醒亚?!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跟在带位的服务生后头,往这个方向走来的方醒亚。经过她们这桌时,他总算看见她了,步履一停,僵在原地。
果然是他!
「醒亚?」她声音发颤,一颗心直往下沈。「你今天不是出差吗?」
他微微牵动嘴角,看来很尴尬。「诗音,妳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朋友吃饭。」她低声回答,一双大眼仍是茫然地直盯着他。
他却似乎不敢看她,别过头,跟和他一同来的朋友说抱歉。「夏野,不好意思,我们改天再一起吃饭吧。」
「没问题,你随时Call我。」夏野了解地拍拍他的肩。
他这才转回头,朝她淡淡抛下一句。「我在外头等妳。」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想起跟徐玉曼说声抱歉,匆匆跟上去。
他走得好快,她得拚命提气加大步伐才能勉强跟上,出了餐厅大门,户外迎接他们的,是一帘突来的急雨。
望着朦胧雨幕,两人都呆了,一时间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困在门檐下,尴尬对立。
她自眼睫下偷窥他的表情,他板着一张脸,下颔收着,浓眉凛成直线。
他在生气吗?沈诗音捧着胸口,发现自己一颗心怦怦跳。她有些懊恼,让人当场撞破谎言的人明明是他啊!为何反而是她紧张兮兮的,深怕他不高兴?
「我以为你现在在日本。」虽是诘问,语气仍然和缓。
他不说话。
没话好说吗?连编个借口也不肯?
她咬了咬牙。「你既然在台北,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回家?你去哪里了?」
「我住饭店。」他总算开口了。
「饭店?」
「我本来是打算去日本的,临时让我的特助替我去了。」
「既然如此,你干么不回家?」
「因为我……有点事要想想。」
「什么事?」
他没立刻回答,深幽的眼阴晴不定,像在挣扎些什么。
沈诗音心一沈,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漫开,她颤然启唇,嗓音意外的沙哑。「你在、在想什么?醒亚。」
「我在想我们的婚姻。」
「我们的婚姻?」她一怔,眼看着他脸色愈来愈黯沈,那不祥的预感也愈来愈浓。
他昨晚不肯回家,是躲在饭店里思考他们的婚姻,想了一夜,他今天便找夏野吃饭。
这人她也认识的,是他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据说夏野现在专接离婚的案子,是业界有名的离婚律师……
他找一个离婚律师吃饭?这言外之意,很明显了。
只是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五年来,她的眼里,她的心底,一直只有他一个男人。他是她的丈夫、她的主宰、她的一切,而今他要与她离婚?
「为什么?」
「因为我……腻了。」他涩涩低语。
腻了?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他对婚姻生活腻了,还是对她腻了?是单纯想恢复自由之身,或是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茫然凝视他。「你讨厌我吗?醒亚。」
「不!当然不!」方醒亚提高声调,彷佛很震惊她会这么问。
「那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懂。
「妳很好,诗音,真的很好。」他握住她的肩,黯然解释。「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只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诗音恍惚地望着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很温文,这个男人对她很好,这个男人曾经很宠爱她,每天早上都会亲亲她脸颊,偶尔兴起,还会抱她出房门。
她看着他,看着他皱拢的眉翼,他紧抿的双唇,还有他眼里,那浓浓的自责与忧郁。
她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现在才惊觉,她似乎一点也不懂他。
「你不再爱我了吗?」她哑声问。
黑眸闪过一丝痛楚。他双臂垂落,放开她。
这个回答够清楚了。她心口发疼,全身颤冷。
他没敢看她,别过头。「我不想和妳谈条件,诗音,不论妳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我都答应。我希望我们可以平和地离婚。」
离婚!
这冰冷的两个字冻僵了沈诗音,她傻傻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要跟她离婚了,他真的要跟她离婚!
她该怎么办?
求他吗?骂他吗?或是大哭一场,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人生重大的变故像打雷般狠狠向她劈过来,她却像只胆小的兔子,只能无助地缩在原地发抖。
她不知所措,甚至不觉得这一切是真的。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她一定听错了,或者,这只是一场悲伤的梦境。
一定是哪里错了……
「妳去哪儿?诗音。」急迫的嗓音忽地拂过她耳畔。
是醒亚,他在叫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叫她?他是要告诉她这一切只是她作梦吗?他是不是要收回之前的话了?
她愣愣地旋回身子。
无情的雨丝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衣裳,她看不清他,不停地眨眼,他的身影仍然像一道迷雾。
他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回屋檐下。
「雨那么大,小心感冒了。」他掏出手帕,焦急地想替她拂去身上的雨气。
她却推开他的手,抢过手帕。这手帕是他生日时她亲手做给他的,上面绣着他名字的英文缩写,她记得当时她还一起做了条领带,那领带的花色,是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走遍各大布料行,好不容易才挑来的。
她记得他收到礼物时很开心,隔天就带到公司去现了,还说公司男同事们都羡慕不已,称赞他有个好太太。
她真的算是他的好妻子吗?如果她真的那么贤慧体贴,为什么他会……不要她了?
她喉间一酸,急忙拿手帕盖住自己的脸。
柔软的布料,很快地便吸去了她脸上的雨痕,她却没有拿下来,怕一掀开,就掩不住眼角纷纷溢出的湿润。
「妳还好吧?诗音。」方醒亚彷佛也能明白她一直覆着手帕的用意,哑声问她。
她点点头。
「我没开车出来,要不我们叫出租车回去吧?」
「嗯。」她又点头。
于是方醒亚冒雨踏上马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鲜黄的车身很快在两人面前停下,他打开车门,让她坐上后座,自己则坐前席。
滂沱大雨中,两颗彷徨的心让车载着,在城市里沉默地流浪。
第三章
他们在沉默中回到家。
进了屋,沈诗音还处在恍神状态,在屋内梦游似的晃荡,一下子进厨房,一下子回卧室,又从房里走出来,靠着落地窗发怔。
方醒亚则是一进门便走进浴室里替她放热水,然后进厨房,为她冲了一杯热可可。
他耐心地劝她喝完一整杯热饮,然后催着她进浴室泡澡,她躺在浴缸里,看着一室蒸气缭绕,心思也如烟雾茫茫。
他对她真好,担心她着凉,一回来就泡热饮给她喝,又替她放热水泡澡。
相较于几个月来的冷淡以对,今晚他对她,几乎可说呵护备至。
有片刻,她只是这样呆坐着,脑海一片空白,然后,她伸手轻轻抚过酒红色的沙发布。
这布套是她前几天才换上的。天气渐渐凉了,她想着要让客厅添些暖意,于是心血来潮地从储藏柜里搬出这套沙发布。为了要给方醒亚一个惊喜,还赶在他下班前,独自换上。
一个人换沙发布是很困难的,她费了一个小时多,全身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让每一个角落与缝隙都平平整整,无一丝褶痕。
换完布套,她只是简单地冲了个凉,便又冲进厨房准备晚餐。
一桌料理端上桌,换来的只是一通他要加班的电话,直到今天,他依然没发现客厅的沙发换了个颜色。
她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沈诗音抚着沙发,自嘲地笑了。
就在她心神恍惚间,电话铃响了,她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记得接起话筒。
「喂,诗音吗?是我。」电话另一头,传来徐玉曼温暖的嗓音。
沈诗音握着话筒,呼吸一下子紧绷。
「诗音,是妳吧?怎么不说话?」徐玉曼语气焦虑。
「夏、夏蓉。」她颤声唤好友的笔名。
总算听见她回话,徐玉曼松了一大口气。「妳没事吧?诗音,昨天晚上妳跟妳老公回去后,没怎样吧?」
「我--」还要说谎吗?还要在好友面前假装一切OK吗?还要戴上那幸福小妇人的面具吗?
做不到了,她做不到。
「……他说要跟我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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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跟她离婚。
当着她的面说出这句话时,不只她感觉震惊,连他自己也十分讶异。
他竟然真的跟她提出来了。
方醒亚端着咖啡站起身,出神地靠在窗边。
窗外,夜幕已沈,天空无星无月,地面却是串串璀璨灯流。不远处,美丽华那新盖的摩天轮转动着浪漫光圈。
刚开幕的时候,一晚,他和秦敏蕙的工作小组一起加班到深夜,下班时,其它人各自回家,她却硬拉着他要去坐那摩天轮。
他笑她已经不是少女了,还如此梦幻。
她理直气壮地响应,想重温青春有什么不可以?
他拗不过她,果然跟着她一起去坐了,摩天轮缓缓向天际的明月爬去,他望着底下似真似幻的世界,再次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一天。
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他狠心提出打工得来的微薄存款,与她飞往日本东京。晚上,热恋中的两人乘上台场的摩天轮,看东京湾边犹如夜明珠般的彩虹大桥。
她说,她希望以后每年生日都能与他一同出游,看尽全世界每一处灿烂风华。
他说,他有一日必会功成名就,陪伴她遨游世界。
年少时的誓言犹在耳畔,他与她,却已走上不同的道路。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想回到过去,想重温青春,想弥补这些年来丢落的遗憾。
他想离婚。
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伤害诗音……
方醒亚一震,握着咖啡的手微微发颤。他举杯啜饮一口,想藉此平静情绪,脑子却还是乱纷纷,纠结成一团。
他烦躁地搁下咖啡杯,胸臆间满是对自己的厌恶。
「你为什么放我鸽子?」尖锐的嗓音忽地在门口响起。
他回过头。
是秦敏蕙。她穿着一身利落明快的套装,手边还拉着个行李箱,显然是直接从机场赶来这里。
他愕然。「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