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是吗?那龙门客栈欠唐家的债款——」
「自家人哪有什么债款,免了、免了!」唐威乐得哈哈大笑。
「那以后的酱料——」
「没问题、没问题,保证免费供应啊!要多少有多少啊!」唐威豪气得拍胸脯保证。
龙无双笑得美如天仙,盈盈福了一福。「那就谢谢唐伯伯了。」
从头到尾,宫清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着。
和这女人相处久了,他早摸清楚了她的性子,知道她总能善用时机,无所不用其极的搜刮美食。这时候要多说什么,只是多生是非,徒然再惹出更多波折罢了。
况且她有她的盘算,他也有他的计划。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赞同龙无双的诡异。
所以,宫清颺只是站在柜台后,保持着温文的笑,注视着门口,等着他久候多日的那个小女人,自个儿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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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时辰,唐十九就杀上门来了。
京城里人多嘴杂,小道消息尤其传得迅速。宫清颺即将迎娶京城第一悍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大半个京城,理所当然,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听见这热腾腾的京城八卦,当场脸色愀变,一脚就踹飞来报喜的十二哥,然后抓起木棹,杀气腾腾的冲进京城,直奔龙门客栈。
两家的债务尚未解决,宫清颺也还欠着她的「服务」,那日在酱房里,他说这事儿得慢慢办,就此延宕下来,她其实是该觑个空儿,来找他把事情给「办」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在酱房里头,印在她发上的那一吻,虽然轻如蝴蝶羽翼的刷拍,却此先前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以及她强剥他衣裳的事,在她心里烙得更深,只要一想起来,粉颊就浮现秋枫似的火红。
有生以来,她直来直往的性子,竟被那一吻,吻出了姑娘家才有的别扭滋味,只要一想到他的笑、他的眉、他的眼,她就觉得不自在——
就因为不自在,所以她迟迟没来找宫清颺,谁知道,这家伙竟然有胆信口开河,说什么即将娶她为妻,逼得她不得不亲自登门,气呼呼的兴师问罪。
「姓宫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一踏进客栈,十九就猛挥木棹,以雷沾万钧之势重击柜台,当场劈坏桌上的算盘,艳容气恼的瞪着数日不见的宫清颺。
算盘珠子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宫清颺不变以应万变,脸上不见惊慌,仍是一派的温宁。
他敛着眉,嘴角勾着淡笑,伸手拉开抽屉,又拿出一个乌木算盘,埋首继续算帐。
「喂,你聋啦?我在问你话!」她更气,挥手又要再打,眼角却瞄见,楼上的围栏旁,探出一张面孔,赫然是她那患了心病、整日躺在床上哼哼唉唉的爹亲。「你不是病到下不了床吗?」她指着爹爹,大声质问。
唐威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
「那个——呃,我好多了——」一听见宝贝女儿要嫁,他当然就不药而愈啦!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是来看看未来的女婿,顺便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要成亲。」
「什么成亲?谁要成亲?!」十九杏眼一瞪,插着纤腰,理直气壮的说:「你只说要抱外孙女,又没说要我成亲!」
「呃,宫大掌柜的说——」
「他说什么不重要,我又没要嫁他!」她只抓宫清颺来「借种」,可从没想过要嫁他。
「但是,我想娶你。」温柔的嗓音,蓦地在她耳畔响起,靠得好近好近,暖和的气息吹拂她颊畔的发。
那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让她倒抽一口气,连忙回头,却见到那双温温柔柔的黑眸就近在咫尺,饱含笑意的望着她。两人的身子靠得太近,她像是连发丝的末梢,都可以感觉到他的贴近。
怪了,这男人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宫清颺的步法迅捷得如鬼如魅,转眼已经晃到她身边,她不但没有瞧见,他是何时离开柜台的,甚至没有听到半点声息,要不是他开口,她还不知道,他已经贴到身旁,只要略一低头,薄唇又要吻上她——
「那又怎么样?想娶我的男人,可不只你一个。」她捏紧木棹,为了掩饰着他突然欺近带来的些许慌乱,所以表现得更凶恶,嘴上也嚷得更大声。
楼上的唐威连忙双手乱挥,慌忙澄清,差点要跳下楼来。
「不不不,就只剩这一个!其他的都被你打跑了。」他心急如焚,立刻戳破女儿的谎言,急着要挽留这得来不易的女婿。
十九怒得倒抽一口气,抬起头来,瞪着唐威大骂。「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她的坏脾气一旦发作,连爹爹也敢骂。
轻柔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她还来不及眨眼,宫清颺的手已抚上她的脸颊,柔声说道。
「十九,别害羞。」他轻声一唤,声音又低又沉,带着让人手脚发软的魔力,以及浓浓的宠溺。
轰!
那一唤与一触,威力直逼最猛烈的火药,轰得她几乎要握不住木棹:心跳更是剧烈得几乎要喘息起来。
「别碰我!」她慌忙挥开他的手,像头被踏着尾巴的母老虎般咆哮。「给我滚远点,再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打断你的手!」
「你在酱场里,并不反对我碰你,反倒还主动得很。」宫清颺不以为忤,还是笑得那么温柔。
「闭嘴!」
她怒喝一声,猝然出手,一棹往他身上戳去。谁知道宫清颺却一动也不动,一副凭她处置的模样,任由木棹往身上击来。
这一棹戳出去,劲势极猛,等到发现他根本不闪时,她已经来不及收手。因为太过生气,她忘了减轻力道,这一击是用尽全力,宫清颺非得受伤不可——
糟糕!
紧张的情绪,猛然揪住她的心口,愤怒全都跑得不见踪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她脑子里只剩下担忧。
「小心!」她惊叫一声,连忙出声警告,还以为伤着了他,谁知定睛一看,却发现木棹只是贴着他的左袖戳去,并没有击中他。
宫清颺扬了扬眉,露出洞悉的浅笑。「别担心,我没事的。」
「鬼才会担心你!」她嘴硬的骂道,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出手更很更快,举棹又戳。
他仍是动也不动,握在手中的算盘,甚至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木棹却又再度落空,贴着右袖滑开。
十九气恼起来,手里木棹舞得虎虎生风,转眼间戳了数下。只见漫天棹影乱闪,让人眼花撩乱,却始终伤不到他分毫,次次都惊险的闪过。
几次下来,她总算看清楚,不是这家伙没动,而是他步法太快,看似未动,其实却每次都能精准的避开她的攻击。
就这样,几趟攻闪下来,她不但未能如愿教训宫清颺,反倒是把自个儿累得气喘吁吁。半晌之后,她才恨恨的停手,杵着木棹,瞪着他直喘气。
「累不累?嗯?」他还体贴的问,单手提壶,倒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来,喝杯茶润润喉吧!」
这体贴的举止,看在十九的眼里,无疑是严重的挑衅,她不去接茶,反倒再举木棹,转戳为劈,生气的施展开来,暗暗发誓要赏他一顿好打!
宫清颺翩然退开,再度闪避,身形有如行云流水,手里的那杯茶甚至没溢出半滴。
「十九。」他轻唤她名,好言好语的开口,耐性好得惊人。「我不是答应了,要帮你,直到你生下女儿吗?」
她继续追打,不肯善罢干休。
「那又如何?」
「我不随便跟人生孩子,除非对方是我的妻子。」宫清颺顿了一顿,望着她又是一笑,还趁着闪躲的时候,把那杯茶搁回柜台上。「所以,为了信守我的承诺,与你成亲,是最好的法子。」
「本姑娘不想嫁给你!」
「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嫁不行。」他慢条斯理的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娶你。」
「你想娶,我就一定要嫁吗?」
「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激得她火气更旺,持棹又挥。
哗啦!
这一棹子没劈着宫清颺,照例被他闪过,却打翻了一桌酒菜,砸得瓷盘酒杯全碎了,客人们为免遭池鱼之殃,全都抱着头,蹲到桌子下避难去了。
为免伤及无辜,增加店内的损失,他边闪边退,没一会儿就退到了门边,有效的把十九诱了出来。
长长的玄武大街,只见一白一黑的身影,从龙门客栈的雕花木门闪了出来,旁若无人的开打。
京城里的人们,老早习惯玄武大街上不时上演的好戏,一瞧见这会儿又有好戏登场,全都经验丰富的让开,隔着老远张望,密切观察进展,瞪大眼睛盯着这一男一女瞧。
龙无双站在窗口,远远的望着,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仍能看见,宫清颺眼底眉梢的浓浓笑意。那可跟她长年来所见,委曲求全、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笑容截然不同。
「心情不错嘛!」她一边嗑着玫瑰瓜子,一边喃喃自语,猜测这可能是这个男人踏进龙家至今,心情最好的一日。
玄武大街上的白影黑影,又交手了数次,玄色木棹直劈宫清颺的面门,他莞尔一笑,这回竟不再闪避,单手直拍木棹,顺势一抓,强大的力道把另一端的十九牵了过来。
「十九,就算你我真的行了周公之礼,也不一定能一举得女。」他靠近那张气冲冲的小脸,循循善诱着。「要是我们成亲,你可以一试再试,想试几次都不成问题。」
「废话少说!」
他却偏偏还要说。
「娶了你,才能跟你名正言顺的生女儿——」
「谁要跟你名正言顺!」她用力一扯,棹头回转,往那张碍眼的笑脸上重打。
宫清颺手里算盘一探,绞住木棹,虽然劲力奇巧的化去这一击,算盘却又再度报销。他双手一撤,白袍衣袖翻飞,碎裂的乌木与算盘珠子,被袖风挥开,连他的衣角都没沾着。
眼看自个儿的轻功不如人,打了老半天,宫清颺却仍来去自如,十九恼羞成怒的大喝一声——
「你给我站住,不准动!」
白影在风中疾转数圈,倏地定下身形,当真说停就停,他停步不动,只剩衣袂飘飘,双眼注视着气得双颊红润的她。
机不可失,她冲上前去,威胁的高举木棹,却发现他真的不动,嘴角含笑的站在原处。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打不下手了。
「你干么不动?」她把木棹举得更高。
「你不是要我别动?」宫清颺反问。
她倒抽一口气,气得直跺脚。
「你、你你你你——我叫你不动,你就不动吗?」
「是啊,你要我不动,我就不动。」他笑意更深,眼里的温柔,添了些暖烫如火的深意。「你要我动,我就动。」
她咬着红唇,虽然不甚明白,却也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你敢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他却对着她弯唇一笑,笑得倾国倾城,笑得四周的景物都失了色,更笑得她看得痴了。
那张俊美的脸庞,朝她走近一步,她呼吸一窒,居然被那威力惊人的美貌,迫得连退数步。
「你打吧!」宫清颺又走近一步,徐徐进逼。
直到背后触及一片平坦硬物,十九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如今身后有高墙,而眼前又有不怕打、不怕骂的宫清颺,原本追着人打的她,这会儿反倒像是落进陷阱的小动物,被困在他与高墙之间。
她心头大乱,想要挥棹攻出去,谁知他又是一笑,对着那花容月貌,她居然打不下手,手里的棹子一遇着他的笑,就变得软绵绵的,劲道全失。
「十九,你怎么不打呢?」宫清颺双手撑着墙,有效的困住她,当他朝她俯下身来时,银亮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包覆住那张有着七分怒、三分慌的小脸。
「我、我、我——」
可恶!他靠得那么近,她竟然无法思考!
宫清颺靠在她耳边,薄唇浅勾,用呼吸撩拨她的发。「你舍不得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
「谁会舍——」话音然中断,她这么一抬头,刚好就迎上他等待的薄唇。她微微一愣,红唇半张,尚未决定是该咒骂,还是惊呼,软嫩的唇瓣却已被他牢牢封缄——
宫清颺在玄武大街上吻了她。
第六章
十九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她原本只是想找个男人借种,事成之后就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最多是一试不成,第一胎生了个男娃娃,那她就会考虑,再找他过来试试,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跟他算是「熟门熟路」,试起来可能轻松些——
但是,那个家伙居然说要娶她?!
想起宫清颺那温文的笑,十九心烦意乱,忍不住拧起眉头,红润的唇间吐出几声咒骂。
站在她身旁的欧阳师傅,因为这旱天炸雷似的咒骂,停下装填酱油糊的动作,抬起脸来,疑惑的望着她。
「没事。」她咬一咬唇,厌烦的甩甩发辫。「你继续。」
该死!她居然会因为那个男人,而在工作时分心?!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酱油的香气飘散在四周,十九深吸一口气,闻着最熟悉的气味,强迫自个儿收敛心神,把注意力再拉回眼前的工作上,指挥欧阳师傅,继续把酱油糊倒人大桶。
纯酿造酱油,工序比酿酱更复杂,原料以大豆与盐为主,而唐家又加入炒过的碎麦,味道更细致、颜色更黝暗。
调味妥当的酱油糊,浓稠如粥,得放在通风的酿造桶里发酵,七十五天之后移人大桶,以特殊的棉袋过滤榨取出的液体,就是红棕而澄澈的精酿酱油。
她拿杓取了一小碟,确认完毕后才点头。「可以了,把这批酱油全部装壶,准备出货。」
「是。」欧阳师傅回答,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是一等一的酿酱好手,却沉默寡言,在热闹的酱场里,也总是独来独往,除了与工作相关的事之外,从不多说半句话。
「剩下的酱油粕,就按照往年的方式处置。」十九又吩咐了一句。
榨取完酱油的粕,可以用来当肥料,或是家畜的草秣,别的酱场是秤斤论两的贩售,唐家却是送给京城外的农家,分文不取。
欧阳师傅再度点头,视线却扫向她身后,脸上表情没变,视线却垂了下去。他把器具收拾妥当,便无言的走了出去。
十九搁下碟子,转过身去,本想再交代几句,却赫然发现,门旁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是宫清颺!
他不知何时,已踏进了酿酱油的房间,站在角落,嘴角含笑的望着她。
即使在光线昏暗的酿酱房里,他仍是银发白袍,一身洁净,像是不染尘埃的初雪。他站在那儿,姿态极为轻松,有种说不出来的俊逸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