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大人,您看,我们讲话这么大声,薛师爷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齐时指指一直盯着同一页、丝毫不动的薛承先。
「薛师爷是在读书。」凌旭回身,继续望着窗外,淡淡说:「我问过他,他说没发现什么异状。至于我……」
「大人,您也不太对劲。」齐时直言不讳。「打从山上回来,您就老是站在窗前,好象在等什么似的。瞧,您衣服都给雨打湿了,干嘛不关窗、站进来一点呢?」
彷佛被看出了什么秘密,凌旭心中一惊!不过,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自从听见那白衣姑娘自承叫随风之后,心中便一动,隐约有所感。
有所感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
站在窗前,他总是一站就站好久。细细回想不过两次的相遇,和那几句应答,而这却让他翻来覆去,不停反复推敲。
眼神清明又犀利,微撇的倔强小嘴,和她一身上下教人难以忽略的、特殊的灵气……
凌旭必须承认,他实在很想多跟她说几句话。
他自认已经隐藏得够好了,没想到还是被看了出来,而且还是被齐时看出来。
那么,一向精明细心的薛师爷,应该也……
瞄了一眼薛承先,凌旭微微放心。
薛师爷非但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甚至连齐护卫在房里说了半天的话都没察觉。只见他紧锁着眉,好象在思虑什么困难的问题似。
「不过大人,同样是不太对劲,我觉得师爷的问题好象更大了一点儿。」齐时走到窗前,压低声音对凌旭说。
「哦?你倒是说说。」
「您这两天挺愉快,所以应该不是遇上坏事。可是您看师爷,他那个眉毛都打结了,我猜,他在山上可能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齐时虽不是顶聪明,却也不是笨蛋。
这三天猛下雨,他闲着也是闲着,因此身旁两位的异状,很快便被他察觉。
一向专心公务的知府大人,偶尔会出现罕见的闪神状态,嘴角还隐隐噙笑;而向来谨慎沉稳的师爷,却大失常度,魂不守舍。
齐时忍不住发表观察所得:「大人,我看,你们两个都像在景郕山上丢了魂似的。如果不是怕被你骂,我就要说,我怀疑你们在山上遇着狐仙啦。」
果然,只见凌旭俊眉一挑,满脸不以为然。「怕被骂,你还不是说了?」
「所以你们真的遇上狐仙了?」凌旭没有立刻否认,倒让齐时误会了。他兴匆匆追问:「大人,狐仙美不美?是不是一身白衣、披着长发,浑身有异香?哎,我上一趟山,别说狐仙了,就看到一堆树,啥异状也不见,真是不公平!」
好象什么秘密被说破似的,凌旭只觉得一阵莫名燥热从耳根涌上来。他抿了抿唇,总是带着一丝嘲谑笑意的嘴角扬起。
「别胡说,哪有什么狐仙!」凌旭知道,要是不解释一下,这个直肠直肚的齐护驾真会信以为真。他指着依然老僧入定似的师爷。「不信,你去问问师爷。」
「薛师爷……」
「大人,学生想先告退,还没看完的状子,容我明天再看。」一直恍若未闻的薛承先此刻突然起身道。
接着,他抬头,这才诧异地发现书房里还有其它人。「咦?齐护卫,你也在这里?」
齐时闻言,差点跌倒!
他都在这站了大半天了,虽称不上声若洪钟,但讲话声音也绝不小,这师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还来不及多问,薛承先便已经告辞退出。看着他神思不属的模样,齐时与凌旭交换了不解的一眼。
凌旭狭长凤眼中闪烁谜样的光芒。
「狐仙,一定是狐仙把师爷的魂勾走了。」齐时最后很自以为是地点头作结。
「胡扯!」
第三章
应雨不见了!
桃树林被设为她们师姐妹受罚的地方,四周都下了封印,除非有师父或师娘带领,否则师姐妹俩只能进不能出。
应雨这是第一次受罚,年幼胆小的她,被独自留在桃花林里整整三天,又惊又怕的,做师姐的光想就心疼。
她相信师父师娘也是心疼的。
应雨从桃花林出来那天,长相吓人的师父就探头探脑了好几次,在她们师姐妹俩住的石洞前晃来晃去,想看看应雨的情况怎么样。
中午过后,板着一张芙蓉面的师娘,虽然还是怒气未消的模样,不过一看见随风,却问:「应雨呢?」
「在睡觉。她一回房就睡了,大概是哭累了。」随风不太高兴地回说。
她心里确实不平,直犯嘀咕:应雨才几岁,干嘛这么严厉?
这样想的时候,随风显然已经忘记,自己以前比应雨更令人头疼,她不但给师娘打过骂过,还关进桃树林无数回,年龄小根本不是问题。
「嗯。晚上记得叫她起来喝点水。哭成那样,今年到年底的雨水大概都给她哭光了。」师娘说完,转身便走。
「明明就是放心不下,干嘛这样。」随风忍不住咕哝。
待她完成打坐、练功等例行功课,又在师父的监督下,独自操纵运用了法力,让山间灵气运行,保持流动--也就是凡人所能感受到的「风行」之后,一天才算结束。
初入夜的山间清凉适意,很适合闲晃散心,不过随风今日无心多逗留,她急着赶回山洞看应雨。
小小人儿蜷缩在石床上,蒙在被子里,就像随风早上离开时的姿势。看样子,小师妹今天一整天都没起床,也没动过。
随风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她叹了口气。
「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别跟陌生人打交道!」伸手轻拍那蜷在被子里的师妹。「妳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师父师娘会这样……」
说到这里,随风突然觉得古怪。
照理说,她这个爱哭又胆小的师妹,被师父师娘骂了以后,应该委屈得半死,不赖着师姐又哭又说好半天才怪。
这次被罚得这么重,反应却如此平静,只是窝在被子里睡觉?
太反常了。
「应雨,妳没事吧?」随风想把师妹叫醒,手劲加大了几分,但拍下去的感觉一点也不像应雨,反而像--
「吓!」被子一掀,饶是胆大包天的随风都给惊得猛站起来,倒抽一口冷气。
她随即摀住嘴,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被子里哪里有应雨!只是块冰冷的大石头!
应雨,早不知道上哪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随风跌坐在地上,玉手发颤。
事实上,她全身都在发颤,抖得很厉害,连腰间系的小铃都开始作响。
随风立刻握住石铃。她不能引来师父师娘,否则要是让他们发现应雨不见了,这……这后果可不堪设想!
心乱如麻之际,她迅速决定,立刻去山间找找。
也许应雨只是心情不好,在外面晃荡散心吧?
雪白身影在林间安静穿梭,皎洁月光下,随风避开了师父师娘住的松林,从居住的石洞开始找起。
每个她们练功的场所、休憩的小树林、各官道便道,甚至是山腰的无名破庙、受罚的桃树林……
然而,绕遍了整座景郕山,甚至连后山的小瀑布都去看过了,依然没有应雨的身影。
「不会是跑下山去了吧?」随风攀在山顶的大松树上,遥望山下凡人尘气喧腾的城里方向。
一双秀眉锁得紧紧,清丽瓜子脸上满满的烦忧神色。
正焦灼,突然望见一抹青色迅速闪过,正往山上的方向而来,一眨眼的工夫,便从山脚来到无名庙前。
到这一刻,随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她随即放开手,轻盈地从树上落下,提气前行,与神色慌张的应雨同时回到石洞门口。
「应雨。」她轻声唤。
应雨吓得猛然一震!
「我……我……」她大眼里尽是惶然,倒退了好几步,站在房间角落,结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妳到哪里去了?」随风担了一晚的心终于可以放下,疑问与不解随即排山倒海而来,她痛心责问:「妳才刚给罚过,为什么又偷跑下山?」
「他……他说我……我愈看愈眼熟……」应雨小脸惨白,声音颤抖,双手不停扭着自己的淡青色衣带。「还问我是怎、怎么来到山上的。师姐,他、他还说……」
应雨的稚嫩嗓音已经抖得语不成句。
「『他』是谁?还说了什么?!」随风厉声问。
被师姐的严厉吓到,应雨索性蹲下,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猛摇头。
「应雨!」随风又气又急,走上前去,握住师妹的肩膀,摇了摇。「妳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他可能知道我爹娘的事……我想问……」应雨的声音都变了,看得出来她极力在克制,免得自己哭出声来。
随风听着,只是惊得呆了,放开应雨,倒退一步。
她开始有些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师娘从没瞒过她们什么。从小,她们就知道应雨是被丢弃在无名庙的婴孩,被师父师娘捡到,抚养长大的。
虽说如此,师父师娘,乃至于师姐随风,都非常疼爱这个小师妹。她在众人的关爱下长大,一直都是那么天真单纯,活泼可爱。
没想到她会因为陌生人的几句言语,便大着胆子跑下山,只是因为对方说她看来眼熟,可能知道她亲生父母的事。
即使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这样下山,让师父师娘发现了,会遭来更可怕的责罚--她都不管了。
「是谁对妳说这样的话?」
随风一向胆大不羁,天底下没什么事情可以吓倒她的,此刻却声音微颤,震惊万分。
应雨不敢答,只是猛摇头。
随风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勉强让自己稳定下来。
「应雨,妳一定要说。」随风坚定地追问:「到底是谁?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就是……上次我们下山,在客栈遇到,请我们吃菜喝酒的人……」应雨将小脸埋在膝间,声若蚊蚋地回答。
「那次有三个人,妳说的是哪一个?」随风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最……最好看的那一个……」
果然!随风咬牙,双手也握紧了拳。
是那个姓凌的!
急怒攻心的随风,心里开始暗自回想,自以为是地把一切连结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正好也见过他,很确定他人在山上。只是没想到,跟她说完话之后,那男人还遇到了应雨,而且不顾她的警告,跟应雨说了半天鬼话!
正当随风心绪紊乱、一肚子火之际,阵阵呼应她怒气而生的劲风吹过,把门扉震得嘎嘎作响。
缩在墙角的应雨,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是吓哭了。
「妳先不要哭,我不会……」
随风正待安慰她,弯腰伸手,扳过师妹的肩膀。待应雨抬起满脸泪痕的小脸--
「应雨?!」随风再度大惊失色,这次,她的脸在剎那间褪去血色,成为雪白。
因为,外面虽然刮过劲风,而应雨哭得梨花带雨,却……一滴雨也没有!
随风冲到门边想确定,她颤抖着手,拉开门--
望见清朗无云的夜空,一阵晕眩感猛然袭击了她。
天哪!
她虚弱地靠着门,闭了闭眼睛。
「应雨,妳的雨石呢?」她尽量平稳地问。
回答她的,只是应雨满溢泪水、惶惑惊恐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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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天府衙。
四下俱静,府里众人都已安歇。
东跨院的厢房,是知府大人的卧室。此刻,室内一灯如豆,凌旭在灯下独坐。
他正在翻阅厚厚的记录。
英眉略锁,他一面扫视,一面沉思。
「十九年,顺天、成天、保、河四府,三伏不雨,秋复旱。二十年,自八月至十月七旬不雨。二十一年七月,成天、苏、松、常四府大风,拔木杀稼……」
他念着记录上载明与成天府有关的天灾,修长的指翻着书页,眉头愈锁愈紧。
「怎么说,也不算是个风调雨顺的地方。」他自言自语着:「最近才几日不雨,应该不是太反常吧。」
虽然在众人面前嘴硬得很,凌旭却是个极度关切地方百姓的父母官。
近日天气古怪,他不但亲自上山探了几次,每天晚上还搬出旧日史料记录,好好研究成天府曾经遭遇过的问题。
成天府一直以来都算是相当平静的地方。民情穰定,安居乐业。
只是最近几年,相关的天灾记录却大增。
虽然都是他上任以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凌旭看着看着,却愈看愈是不解。
「不怎么平静啊。」他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继续翻阅。
突然之间,如豆的灯火突然开始摇晃。
因为实在摇得太厉害了,让他开始眼花、看不清楚面前的字句,凌旭诧异地抬起头来。
夏夜,他把窗户洞开着。虽不算闷热,整个晚上还是没什么风。
但此刻,一阵怪异的劲风却刮入房中,吹得窗棂嘎嘎作响,灯焰猛烈摇晃,让他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
然后噗的一声,灯灭了。
凌旭没有慌张,只觉得诧异。莫名其妙的,这是怎么回事?
待他伸手去找火折子,准备重新点起油灯时,突然钻入鼻端的一股淡淡幽香,让他心念一动!
果然,窗棂又嘎嘎作响一阵之后,他彷佛有所感似的,一转头,借着月光看见一个白衣少女,怒气满面地在窗外出现。
可不就是那见过两次面的白衣姑娘--随风!
说不吃惊是骗人的。府衙里戒备森严,她是怎么进来的?
「姑娘,夜访本府,有什么指教吗?」
凌旭不愧是凌旭,就算有个三头六臂的鬼怪在他窗前出现,他还是能神色自若地谈笑。何况只是个年轻姑娘。
随风一张清丽脸蛋上满满的愤怒神色,她站在窗外,明眸忿忿地瞪着他。
「人都来了,何必这么客气,老站在窗外?要不要进来坐?」凌旭扯起嘴角,懒洋洋地笑说,一面顺手又点起了油灯。
灯下看美人,更是美得教人想叹息。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就连凌旭见过的几位美女,如美名满天下的京师名伎、相府千金等等,都没有眼前这位姑娘来得动人。
她还是不回答,只是猛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么动人,凌旭好象着魔似的,只是盯着她看。
而他也注意到,那双美眸犹疑地看了看书房窗上,然后又转回来。
凌旭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心头已经雪亮。
窗棂上方,是由薛师爷亲自观测、挂上的辟邪八卦镜。
有那个东西在,她当然进不来。
「我可不知道哪里惹了妳,妳得好好跟我说。我先声明,这玩意儿要拿下来是可以,不过拿下来之后,妳可不能一家伙把我刮到拒马河去。」凌旭缓步走到窗前,一面伸手拿下八卦镜,一面对气鼓鼓的美人儿交代。
而这也就间接说明了--他已经知道随风并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