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儿塞言观色,小心陪笑。「煌管事,你我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不期相遇,也算有缘。既然有缘,你不妨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帮了我,我要进了煌府,你在煌府的地位就更加巩固,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一定会感谢你再造之恩……」哎呀!咬文嚼字的,光说就累坏人!
煌辰星只想将耳朵捣了。转眼一瞥,却见胡姬儿在揉下巴,不由好奇,讥讽说:
「妳怎么了?闪了舌头?」
胡姬儿暗白他一眼。她有口说到无沬,嘴巴都酸了,顽石仍是不点头。
「我问你,你究竟帮我是不帮?」剩下不到半个时辰,再磨下去,都没戏唱了。
「我凭什么要帮妳?」他倒要好好问一问。
胡姬儿脸色一侧,斜眸朝他瞅去,眉飞一点张扬,靥生几些狷态,眼梢又有一丝光采流转,额问似颦非颦,唇角似笑非笑……
「因为我请你帮忙。」纤长却不够白嫩的手指指着她自己鼻尖。「是我,胡姬儿,不是崔府千金,不是侍郎府俏婢,也不星且腐西施花氏佳人,更不是在场任何一位姑娘。凭着这点,煌管事,你该帮是不帮?」
她千说万说,有理没理,都没能将煌辰星说动。可就那一个侧脸,一个斜眸,那指着她自己鼻尖似笑非笑的张扬,不意将他牵动,牵得他心口唐突一个悸跳。
他深深望她一眼。头一回,如此将一名女子看入眼中。
「我要帮了妳,有什么好处?」目光一时难离。
「等我进了煌府——」
「那太遥迢了!」煌辰星挥手打断她的话。「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给我一点实际的好处。」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
「先让我瞧瞧我有什么好处。」煌辰星不置可否。
「要是我给了你好处,你却不守协议……」
「那就算了吧!」作势转身。
「等等!」胡姬儿急忙拉住他,也没想男女授受不亲。「好吧、好吧!我给就是。」
她不情不愿的从单衣里掏出一块用红绵系住的玉坠子,看样子一直是贴身戴着的。
「这可是我的传家宝,我再穷再不济,都舍不得把它当了!」玉坠的成色并不太好,其实根本值不了多少银两。
煌辰星握在手里,感觉还温温的,似仍沾着若有似无的体香。他心神猛不防一阵动摇,温玉握在手里竟觉烫手。
「老虎儿,不成的!妳怎么把玉坠子给了他!」四仔冷不防爬进棚,着急的低喊。
他根本没走远,一直躲在棚外观察动静,瞄见胡姬儿竟将一直贴身戴着的玉坠给煌辰星,情急之下窜了进去。
「我要不给,他不肯帮我。」
「但妳也不能……」
「这玉坠根本值不了多少银两。」煌辰星哼一声。
「什么值不了多少银两!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据说是我娘亲……」
「据说?」
胡姬儿白白打断她的煌辰星,没好气说:「我从小无父无母,不知双亲为何方人氏,这样行了吧?」见煌辰星不言语,接着说:「总之,打小我身上就带着这玉坠,据养大我的书生说,这可能是我爹娘留给我之物。」
瞧那纹饰雕刻,竟有西域之风,不似天朝之物。
「我再穷再落拓,都不曾典当过这玉坠子,你可别……」
「啰嗦!」煌辰星又挥个手打断她。「喏!我不会让妳吃亏便是。」竟解下自己的玉佩递给地。
那玉佩通体碧绿有光泽,一看就知是上等的翠玉雕成的,价值不少钱——可能把胡姬儿加四仔卖了,都换不来那样一块成色十足的翡翠玉。
「等事成之后,我们再交换回来。」胡姬儿却不识货,不忘提醒煌辰星。
煌辰星不禁摇头苦笑。
她这般处心积虑,却竟不知这翠玉的价值……
美玉暖身,又岂在俗侩的价值?他自小玉佩不离身!她又岂知它真正的价值、另一重的意义……
第六章
「一甲三元」,崔府千金崔翡翠,侍郎府华秋香,以及豆腐西施花惜语,那是一定的,从煌辰星到秦世玉,没有人反对。不管容貌、色艺及才知,三人都是上上之选。
剩下的两名嘛……
季伯望向秦世玉,秦世玉转向煌辰星,煌辰星的目光则落向煌辰月。
煌辰月抿抿唇,默默的指向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她?」秦世玉首先笑起来,倒也不甚意外。「看来,你是对这位杜姑娘青眼有加了,辰月。」
「哪位杜姑娘?我看看。」季伯嚷嚷着。
煌辰月亲手指定,那意味他心里多少有意。
季伯急忙查了杜青荷的身家背景,一看之下,不免失望。侍郎大人义女、大户千金他偏不选,竟挑中一个平凡农户的姑娘。
虽说是公开选亲,于私于公,季伯这煌府总管还是希望能选个与煌府门当户对、知节守礼、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
「季总管,」秦世玉嘻皮笑脸。「你也不必失望。还有最后一关,不是吗?那才是重头戏吧!」
「没错。大人说得极是。」这最后一关考验姑娘们的品性,也可看出哪位姑娘最适合当煌府的少夫人。
煌辰星白秦世玉一眼。在他眼里,秦世玉纯粹就是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
秦世玉还是笑嘻嘻的,存心惹嫌。「辰星,据我所知,你让人去查了杜姑娘的底细是吧?底下的人怎么说?」
煌辰月小小讶诧,不禁望住兄长。
其实这也并无可惊之处。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秦世玉拍拍煌辰月,笑说:「你不必如此惊讶,辰月,这原是极其合理之事。终身大事,兹事毕竟体大。我也好奇,以杜姑娘如此蕙质兰心,怎会来参与选亲如此庸俗不堪之事?」
连话都未交谈过,他又知道对方「蕙质兰心」了?
「司坊大人,您这话差矣,选亲怎样是庸俗不堪之事!」季伯抗议。
「好好!算我失言。我向你赔罪,季总管。」
「大哥……」煌辰月开口,欲言又止。
煌辰星会意,点了点头,尚未开口,秦世玉便抢着说:「还是我来说吧。那杜姑娘家中世代务农,到她父亲这代,只生了她一个女儿。约莫两年前,她爹因病无法下田,缴不起佃租,加之无钱医病,病情更加严重。眼看就将一命呜呼之际,咱们这『煌府恩公』适时下访经过,不仅免了杜家三年佃租,且延医为她爹治病。杜姑娘不惜以身相报,自愿入府为婢以报恩德;但咱们『煌府恩公』执意不肯。适巧今逢煌府选亲,她便想到以这方式来报答煌公子的大恩大德。杜姑娘说了,她不敢妄想成为煌少夫人,只望能成为煌府一名婢女,以报公子救她全家之恩。」简直比亲眼所闻所见还详细。
煌辰星知他必定找下人问过,也不问他为何知晓,只朝煌辰月点了点头,表示秦世玉所言非虚。
「那么……」煌辰月满腹疑问。秦世玉打岔说:
「敢问煌大公子,那位对杜家救苦救难、大恩大德的『恩公』,可是煌大公子您?」
煌辰星蹙眉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记得有过这回事。」全然无印象。
「敢情你是贵人多忘事。平时与人为善多了,也不记得这小小一桩。」
煌府虽不是什么大积善之家,不过,小德小善倒也不吝为之,许多人家受过他们的恩惠。
「杜姑娘是岭南人氏,就在城郊外南去十里之远的一个小村。」煌辰星说:「季伯,我记得两年前你南去『下京』,途经岭南,是否有停歇在那个十里外的小村?」
「好像有那么一回事。我想想……」年纪大了,记性差,季伯敲敲脑袋,努力回想。「啊!是有那么回事!我带着煌忠跟我一起,沿途收租,煌忠记帐。我记得停留在岭南『十里坡』时,有个佃户因病缴不出佃租,我派人查了一下,那家人情形的确不太好,就作主免了他们三年佃租……没错,我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哈!」秦世玉失笑出来。「搞了半天,原来那位救苦救难的煌恩公是季总管你呀!」
「我也是与人方便罢了。」季总管老脸充红,有些困窘,挥挥手说:「没想到杜姑娘如此懂得感恩念情,倒要对她另眼相看了。」
拿起朱笔在名册上涂写几笔,额外给点加分。
「那么,这第四名人选,就决定是杜姑娘了。还有一名悬缺,该圈选哪位?」季伯扫望众人。
煌辰月说:「我没意见。这名人选,还是由大哥决定。」自然地转向煌辰星。
秦世玉插花:「辰星,你应该不会只调查了杜姑娘一位吧?」甚而轻佻的挤眉弄眼。
他脱口的每辞每句,似乎都带有弦外之音,暗有所指。季伯听不出端倪,煌辰月则不免觉得奇怪。
「你又想知道什么?」煌辰星不耐的推开秦世玉涎凑上来的笑脸。
秦世玉耸个肩,意在否言中。
煌辰星自然不去应他那个「意」。板着表情,说:「最后一个人选,我属意胡姬儿姑娘。」硬是回避了秦世玉似笑非笑、弯勾如菱的眸眼。
那双讨嫌的眼,好似早早洞悉了什么似。
「胡姑娘?」季伯飞快调阅名册,眉梢随即往下垂。
并非他势利,可出色的姑娘不少,放着众多门户家世尚可的姑娘不选,偏偏挑中了这个……咳!胡姑娘年方十八,双亲早逝,不过……所幸,其父乃读书人,算是书香之家。
「唔,胡姑娘乃书生之后,想来人品必是不差。」煌家大公子看上的,必定有她过人之处,季伯笼统附和。
他努力回想胡姬儿是何许人,样貌如何,可惜他这些日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崔翡翠与华秋香身上,心中人选已暗定,对胡姬儿无深刻印象。
依季伯想法,崔府千金华贵雍容,通情达理,堪配得上当家主母的位置,自是煌辰星理想的对象。至于华侍郎的义女,明媚聪慧且知书达礼,与煌辰月极为相配。
「这胡姑娘好在哪里,辰星,你也说说与我们知。」秦世去笑咪咪的,甚至皮肉还会颤动,总显几丝狡狯。
「胡姑娘灵巧懂机变,虽然出身市井,却无不良之习,而且聪颖慧黠,实属难得。」
依照底下的消息,胡姬儿出身上京城西南四路混杂的杂院,双亲不详,疑有胡人的血统,由一落拓书生收容抚养长大,略识诗书,靠着教授杂院各户孩童读书识字的微薄收入过活。遇岁忙,偶尔为人佣干杂活以赚取额外收入补贴家用。下有一弟,不过,两人无血缘关系,为胡姬儿所收养。
名册上登录的,什么「书香之家」、「书生之后」,都是骗人的。
照理说,他应该毫不犹豫将她刷下,但毫无道理的,煌辰星却舍其它条件更佳的姑娘,而取了胡姬儿。
也许,也不是毫无道理,煌辰星不断说服自己,他收了胡姬儿的「好处」,这才替她说话。却没细想,这是关于辰月的「终身」大事。
「看来,你对胡姑娘印象似乎不错。」秦世玉还是那种狡狯的笑法。
煌辰星不理他,转向煌辰月。「辰月,你以为如何?如果你觉得不妥,这最终人选尚可再议。」
「不。」煌辰月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哥的眼光。」
相信他无私心,相信他没徇私?煌辰星忽觉讪然,一时无法面对煌辰月淡然坦然的微笑。
「那就这么决定了。」他慌忙移开目光,竟显得有些失措,失去平素从容笃宿镇静的风范。
他作态咳一声,心虚的挤个笑容,笑得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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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煌府选秀「一甲榜」,这下子胡姬儿可神气了。
四仔买了一大串鞭炮,霹雳叭啦响遍整个杂院;胡姬儿更自掏腰包,治了几桌酒席,宴请杂院的老少,把身上的「安家费」花得所剩无几。
四仔忍不住,提醒说:「老虎儿,妳把钱都花光了,过后我们吃什么?」
「放心啦,四仔。我马上就要进煌府,你也会回煌府当差,吃住都有得靠;等我被选中了『花魁』,吃穿更不必愁了。」亏得也读了几年诗书,胡比乱喻。
「也对。妳要成了煌府的少夫人,那我就是煌公子的小舅子了!」四仔咧嘴笑起来。
他怎么没想到这点?直担心把银子花光,心疼得不敢多吃一块鱼肉。
「恭喜了!姬儿。」冯婶婆眉开眼笑,倒像她自己有大喜事上门。
不仅是冯婶婆,一屋子贺客,比中了举人进士还热闹。
「这下妳要真进了煌府,可别忘了我老婆子!」
「妳放心,冯婶婆,我不会忘了妳的好处的。」胡姬儿笑吟吟,即便没饮酒,双颊也被喜庆的气氛染得酡红。
「进了煌府,不比在杂院,穿用讲门面。我瞧妳来来去去就那几件衣裙,便自作主张,把我自己姑娘家时一件最体面的衣服拆了改,妳穿穿看,合不合身?」
冯婶婆压箱底的衣服,料子是不错,可最少都放了二、三十年,镶边处已有些泛黄。
「多谢冯婶婆。」即便如此,看起来还不错,胡姬儿朝身上比了比,迫不及待想穿上身。
屋里全是人。冯婶婆拍拍手,提高嗓子说:「好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走了!」把大家全赶出去。
尚有几个赖着的,仗着一两分酒意,涎着脸说:「老虎儿,有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我看妳还是放聪明点,跟我凑和凑和。」
「是啊,老虎儿,别跟人家去选什么『三甲』,跟了我,生个白胖的小娃儿,我保证你们母子吃穿都不必愁。」
「说什么疯言疯语!」冯婶婆笑骂的打了那两人一记。
「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四仔啐了一声。「等我撒泡屎,让他们闻闻有多臭!」说着,还去解裤子。
「四仔!」成什么体统!胡姬儿拧住四仔的耳朵,将他拧进去。
「哎哟!老虎儿,妳轻点!」四仔叫痛,揉揉被拧红的耳朵。「妳好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我要理会这些,那之前谁帮你把屎把尿呀?」
四仔涨红脸。「妳少瞎扯,我根本没需要过妳帮我把屎把尿!」
「好了!你们两个……」冯婶婆摇头劝阻,话说到一半,进来个人,攫去她的注意。
来人的穿著打扮,一望即知是个气派的公子,冯婶婆这辈于哪见过如此富贵的公子,连忙堆起笑,殷勤问道:
「公子,您找谁?」
「是你……」胡姬儿讶叫起来。「煌府派你来接我的吗?这么快!」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煌辰星跟前,还朝他身后张望一下,像在找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