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慰我了,反正还好我们心有灵犀,能在台北街头重逢,我的自责可以减轻很多。」她笑着,表情有些恍惚。
以他的才智,到哪里都会有一番天地,她从不怀疑。
何况她就读的那所大学虽然是私立学校,风评也还不错,对于培养人才不遗余力。之后他顺利转入新竹那所声誉极高的学府,亦是能力的证明。
她在意的,不是他甘愿考差与她同校的事实,而是这段空白的光阴和差点破碎的友情,是她自己亲手造成。
所自责的,是她从不愿意诚实去体会面对。
每每在愈去深想他的心意之后,她就愈无法原谅自己。
她竟然……竟然因为畏惧而将自己完全蒙蔽……
「两年多以前,在你退伍后不久,我曾经和承扬分手。」她突然幽幽开口。
「嗯?」
「那时候我试图打电话找你,是你的女朋友接的。」
「女朋友?」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啊!他想起来了,那时进入研究所不算久,他大学时期的某个学妹跟在教授身边当助理,借机缠着他向他告白,他也没有拒绝。
不过这段感情,只维持了三个月。
怎么会这么凑巧?
她因为他好似恍然大悟的表情而笑了出来。「后来承扬流着泪来找我,我就很心软地与他和解了。而后,我真心想要好好经营与他的感情,也开始认真学习如何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一生。」
他闻言愣住,开始思索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这么说,她当时其实……
有可能吗?有可能吗?!
他们之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错过?
「你那个学妹,可是很认真地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哦!」她轻笑着揶揄。
「她的占有欲太强,我吃不消。」
「女人嘛!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智的。」
「妳现在是要告诉我,妳也是这样吗?」
「不,刚好角色易位,我从来不约束、也不吃醋,所以承扬吃不消。」
「真是过与不及。」他轻轻叹息。
「可不是吗?」她低头,缓缓啜饮茶水。
他凝望着她低垂的眉睫,突然发现,他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让她给转移了话题。
那她当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会是她之后不再联络的原因吗?
多年后的重逢、多年后的再度交心,他们彼此都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坦然。
两个人之间,多了一点隐瞒、多了一些心事与试探,也多了许多……期待。
第六章
青山苍翠,小桥流水的美景,对生活在城市狭小空间的人而言,无疑是格外引人赞叹的存在。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是不管来多少次,都还是觉得这儿好美。」许舒蔓站在木制的小桥上,手轻轻拂着桥边栏杆,仰起头开心地笑着。
「所以这里也才会成为一般人拍照或取景的胜地呀!之前不也有好几部广告片选择在这里取景?」颜巽行在一旁笑着答腔,只是脸色含带感叹。「可惜天色突然。暗下来了,以这样的光度来说,照不到最美的景致。」
「天色暗下来才好啊,正好可以让我专心欣赏风景,而不用担心晒黑。」她转过头朝他笑得很灿烂。「虽然这时候才开始担心也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也就是说,从清晨早起去走擎天岗步道开始,再一路玩到现在为止,她其实已经晒了一整天的太阳。
看看四周的天候,再偏头望望远处的山坳,她突然双眼一亮,拉起颜巽行的手就往公园中的丘陵冲去,嘴里还嚷着:「快!快点!」
「发现什么了?」拿她兴致来时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没辙,他很认命地被拉着跑,深幽的黑瞳凝望的却是两人交握的手。
纵使曾是感情亲密的交心知己,但是毕竟分别已经许久,两人也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男女,她这样的行为其实不太恰当,但是她似乎毫无所觉……
「你看!」她指着山坳远处的一团雪白。「好壮观的一团白云,正直直向这边飞扑过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耶!」
他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纯真开怀的笑脸,心底震荡着。
要是在以前,她不会有这样单纯而开怀的笑容;但这个时刻的她,却是打从内心而起的洒脱愉悦。
这样的改变,是她因为岁月与经验的历练而自行成长了,还是由于另外那个阳光男孩的影响所致?
心底有些微的庆幸、些微的难受,苦苦酸酸又带了些刺痛,他明白,仍有太多心情,他还必须调适。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直冲过来的云。」他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着那一团浓密的雪白,就事论事地说着:「说美是很美,看起来也似乎很浪漫,但是却有个问题,等那团云真正扑到这里以后,恐怕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我们都没有带雨衣,到时候淋得全身湿漉漉的,很有可能两个人都必须去挂病号了。」
那团云移动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现在想找地方遮蔽也已经来不及。
「这你不需要担心。」她从包包里拿出一把小洋伞:「我有带伞,呵呵!」
「撑伞应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开伞的动作。
当人身处在云雾之中时,也等于被湿气团团包围,撑伞只能让自己不至于湿得太过彻底,遮蔽其实有限。
更何况这把美丽的洋伞,在他看来,根本是装饰性大于实用性。
「聊胜于无嘛。」她将伞交给他。
「既然妳有带伞出门,早上爬擎天岗和七星山的时候怎么不拿出来撑?还一直喊着太阳很毒,会晒黑这类的话?」
「因为我懒呀!」她满脸无辜地嘿嘿笑着,对他吐吐舌头。
「妳哟!怎么年纪愈大个性愈无赖?」他无奈摇头,看到她又被这种天然美景吸引住,也就不再开口。
伞有些小,他必须将她更拉近他,让两个人一起站在小洋伞的遮蔽里。
「大自然的景观,真的……很……神奇。」她口中喃喃赞叹着,眼睛虽然专注地凝视前方,脑袋却因为强烈地意识到身侧灼热的男性气息而纷乱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两人也常常这样相依相偎,巽行总是藉由拥抱来安慰她受创难过的情绪,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反应。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领悟,他们在这一个星期以来所营造的平和假象恐怕将会崩解,因为他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
心已变,个性也变了,时间和空间所造成的间隔,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她的心绪开始起伏,对于才刚刚领悟的认知,有些抗拒挣扎。
想要悄悄地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一些,但是他箝住她的肩胛处,让她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伞下,不至于让天空落下的水滴淋湿;藉由身体靠近的温暖,不至于让她感受到身处在云雾之中的寒冷。而对她细微的举动,彷佛毫无所觉。
她怕自己如果动作过大可能会让他察觉,甚至因此伤害到他,所以停住动作,让那样的纷乱在心底不停蔓延。
将她细小的动作全看在眼里,他原本平静的神色蓦地一黯。
云雾飘至,带来了水气与寒意,伞下的两人,心绪各异。
温暖与寒冷,同时并存,惶恐、不安,却是模糊不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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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的是我们上个星期在阳明山所拍的照片?」许舒蔓双手拿着照片,一张一张翻看着,瞠大的双眼中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你那台数字相机画质还真好,就连将相片直接洗出来都不输给高级的单眼相机。」
「那要归功于拍照的人技术好啊!」他的神色不掩自得。
「哇!在光度那么差的情形之下,竟然还能将那团云拍得这么浪漫,小女子佩服之至--咦?」她看着看着,突然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又偷拍我的?我怎么都没有察觉。」
手指停留之处,那张照片中的她,神色兴奋愉悦,是那种完全被天然美景所吸引住的开心赞叹,专注得恍若纯真稚子。
「妳那时候只记得要哇哇叫,当然完全没有感觉。」他挖苦她。
「我以为你只是在拍风景嘛!」她嗔瞪着他,而后又笑了出来。「这一张感觉很棒,我要留下来。」
巽行的拍照技术实在太好了,完全捕捉住她当时的心情,她怎么可能不把如此美丽的自己留下来当纪念呢?
「还有另外一张也很经典哦。」他自牛皮纸袋中抽出已经裱好、缀饰精致雕花细框的相片,递到她面前。「我上个星期说过要做成艺术照送给妳的。」
「真是……了不起!」她愣愣地看着照片,口中喃喃,思绪却又开始杂乱起来。「都放大成十乘十二吋了,画质还能够这么清晰,究竟是现在的数字科技太好了,还是这台相机需要砸下大笔钱财的缘故?」
「妳认为呢?」他专注地凝望着她,明白此刻她的问题只是刻意找话说,不是真的需要答案。
她静静望着照片中的自己,一时无语。
上个星期因为相机本身所附的屏幕太小,加上茶坊为了讲求气氛的缘故,灯光稍嫌昏暗,所以她并没有发现,相片主角那沉思的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彷徨,和淡淡的心伤。
缓缓地,她拿起刚才搁在手边,打算带回家护贝保存的照片,双眼在两者之问游移。
「看得出对比吗?」他轻声问。
难怪巽行会说经典。
那时候的她在想些什么?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到底在想什么?好象是回想起过去……
「我以前……总是这么不开心吗?」她抬头看他,脸上的笑容已失。
「应该说妳以前的笑容太刻意,很不真心也很自我放逐。妳把自己分裂成两个部份,在人前率性洒脱;在人后却是阴霾极端。妳想要欺骗别人,到最后却连自己也骗了。」
「小时候不太懂事,总是以为只要能够藏住心事,就代表自己够坚强、够成熟了。直到年岁渐长才发现,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想要达到思想的圆融,还是必须靠时间的淬炼。」她摇摇头。「现在想来,总觉得自己那时候太过自怨自艾,只懂得找借口怨天尤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强化自己的悲剧性,让自己更有愤世嫉俗的理由。」
「人总要透过学习才能成长,不是吗?」
「巽行,我从以前就深深觉得,真不得不佩服伯父和伯母教育的成功,教导出你如此宽容又正面的性格。」她啜了一口咖啡,淡淡笑了。「过往的经历不见得能够造就成熟,但是正确的教导与灌输却能导引某种思考的圆融度。」
「其实从这两张照片中,就可以明显看出妳变了许多。」他看着她笑容中隐隐透露的些许云淡风轻,半垂下眼眸开口。
「哦?」
「妳以前几乎不会这么明白地表露心情,就连在我面前都会有些隐藏,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出于刻意,而是妳也在尝试着欺骗自己。」他喝着有些苦涩的咖啡,轻轻笑着,表情却显出些许不甘心。「一般说来,人在经历过社会的洗礼以后,只会愈来愈明白如何保护自己,也愈来愈懂得隐藏真正的心绪,可是妳正好相反,随着年纪渐长,性格却反而愈来愈豁达统一,愈来愈懂得如何真正放开自己,身为朋友,我真的该为妳这样的转变感到高兴!」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看着他眼角眉梢的落寞,突然有些心疼,问话就这么冲口而出。
「他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他无法抬起眼直视她,也无法将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说出口。
「阳光?是呀,当初就是因为他这份阳光的特质,我才会答应与他交往的。」她轻笑道。「可是随着相处的时间愈久,我愈发觉他其实只是个被保护过度的小孩,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成人。」
他闻言皱起眉头,不敢相信她对努力维持了七年的情感,竟然会是得到这样的批注。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原则,所以也就希望我照着他的原则走。在每次发生冲突之后,都是我主动降下身段求和,一步一步退让的结果,就是到后来,他对于我的付出,渐渐地看不到了。」
「是我的错。」他当时不该将她交给高承扬,一走了之。
「关你什么事?」她睨他,无法掩饰表情上、口吻中的不可思议。「本来人们对于那些无谓的心结和钻牛角尖,就是要靠自己的学习和不断反思来走出,明明就是我那时候的个性太过逃避,只想依赖他人,虽然表面好强,却不懂得自行建立坚强。」
「所以,是因为他不够花心思来了解妳,让妳得靠自己摸索如何放开自己?」他将问题绕回。
「也不尽然如此,我想主要的原因在于你。是你一直尝试灌输给我正向的思考和性格,这些思维一直深植在我的记忆中,让我得以逐步解放自己,而不论过去或现在,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全然放心地表露情绪。」
「是这样吗?」他深深凝望她,话声喑哑:「能不能告诉我,两年前为什么和他分手?」
她转头凝望着窗外的海涛,半垂双眸,决定不说出实情,于是挑了个最普遍也最实际的答案。「个性不合。」
「是吗?」他的语气有些失望,而后看到她的眼光已经掉回,正在面前的冰咖啡与放在桌上的相片之间溜转,于是主动递了一张面纸给她,让她擦去手指上因为碰触玻璃杯而沾上的水珠。
「你总是随身携带袖珍面纸,这个习惯从国中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她轻轻笑着,低头说道:「瞧!如果是承扬,就不会注意到我需要什么,在想什么。同样的情境,如果坐在我身边的人是他,他只会催我快一点将相片看完。每次同桌吃饭也是一样,他不会顾虑到我动作上的慢条斯理,通常都是很快地将自己的东西吃完以后,就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害我每次吃饭的速度都很赶,活像在赶什么似;有时候明明还没吃饱,却必须直接放弃面前的食物,因为他脸色已经开始烦躁,明显是等得不耐烦了。到后来,我努力让自己跟上他的速度,他却自以为幽默地笑我愈来愈没气质、吃饭愈来愈狼吞虎咽。」
「……」看着她低垂浅笑的面容,听着她的喃喃抱怨,他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她是在抱怨,也是在解释,但令他更直接感受到的,是转移话题的企图……
「不管他住在哪里,所租赁的地方一定挑选有附设洗衣机的,但是他却宁可将衣服一脱就堆着,等着我看不下去而动手帮他洗衣服,房间的打扫也是一样。当我叫他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却会反过来责备我有洁癖、个性太凶、管东管西又大女人主义,一点也不贤慧。」她轻轻叹气。「其实我也只是讲求公平原则,不希望在以感情为名的现实生活中,总是玩着一厢情愿的你丢我捡游戏,明明该是两个人一起分摊的事情,为什么就因为他可笑的大男人主义,我就要被迫默默接受,甘心做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