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留马蹄杂沓,高悬的曝日持续着它的余威。
众人回到寒玉庄,安顿了受伤的弟兄。身心俱疲的寒江月,却必须面对陶飞光所回报的另一桩要事。
两人旋即进入议事堂之中,密谈一段时间之后出来的寒江月,神色更见凝重。
「大姊,发生了什么事?」
山碧与柳陌关切所谓的要事,都在堂外守候,一见寒江月便迎了上前。
寒江月眼神犹疑,先是看了柳陌,而后声音冰冷,对山碧说:「我要到地牢去见一个人,你们也一起来。」
然后便跟陶飞光两人径自走往地牢方向。山碧见状,立刻带同柳陌跟上。
柳陌跟在山碧身边,由花园中的一处石门进入地牢,心中却隐带不安。
之前寒江月从来不曾主动让她参与庄中之事,这一次,却丝毫不避讳她这个「白杨庄」的人,她不以为是寒江月改变了对她的猜疑。这么看来,寒江月说不定是想要试探她什么……
石阶两旁的油灯逐一亮起,信道转折之后,便是空间狭窄的地牢。
这儿湿气极重,柳陌一踏进,便禁不住地觉得喉中欲呕。山碧见了,蹙起眉来。
「妳身体不舒服?还是我先扶妳回去吧……」
柳陌勉力一笑,对山碧摇头。「我不要紧。」
她也想看看,寒江月到底想要拿什么来试探她……自从知道陶飞光留守寒玉庄,她一直无法遏下心中的担忧,也该做个证实与了断。
只见铁栅之后的角落,光线幽微,隐隐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看似身形孱弱。
见有人进入地牢,那人侧仰起脸孔,眼角余光淡淡扫过四人,而后发出一声轻嗤,又低下头去。
--是十三弟!
柳陌心头震颤。她没料到,这件事,父亲会让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脸的十三弟前来。但她终究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还会放任自己、在赵劲廷面前泄露剧烈心跳声的少女。她不动声色,安静在一旁做她不问事的少主夫人。
「这个人是……」山碧问道。
「你们去洗华庄的这几日,他闯进寒玉庄,被我所擒。」陶飞光淡淡说道,「但是这少年口风很紧,无论如何刑求,都不肯吐露他的来历。」
山碧跨近一步,虽然视线昏暗,但还是隐隐可见眼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这样的年纪竟有能力独闯寒玉庄,并如此倔傲硬骨,究竟是谁主使?
「从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寒山碧问道。
「一无所获。」陶飞光答。
「哦?」那他是尚未得手了?或是找的东西不是某件物品……寒山碧沉吟,这样沉默的囚犯向来最为棘手,而若答案是后者……恐怕他们也只能做出一个处理。
「我再问你一次,是谁让你来的?」寒江月对着少年冷声问,同时不动声色注意身旁的弟妹。
少年来探的时机太过巧合,寒玉、白杨联合出兵的日子只有两家知道,虽然此事也可能是第三个组织所为,但她却不能排除是杨家。
只见柳陌双眼同样迷惑,胸口没有起伏,一点也没有她料想的心虚。
「你若不说,就只能一直待在这儿。」见少年恍若末闻,寒江月续道:「这几天下来,你也应该明白刑具不是好受的,我就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寒江月的话让柳陌暗自心惊。她状似不经意的抬眼,看着地牢角落的少年。她与十三弟虽然近年交集已少,各做爹吩咐的事,但幼年仍有一段时间是颇亲近的玩伴……
如今他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衣服上尽是斑斑血迹……爹居然让他来?
「你还这么年轻,如此倔强会害了自己。」寒山碧温言劝道。他佩服眼前的少年,却也因为如此不能饶了他。「说吧。你若说了,或许还有机会回去见家人。」
少年冷笑一声,依旧缄默。他低垂的头不望向眼前任何人,彷佛他们不存在。
见状,寒山碧叹口气。「好吧,我再给你一天好好想想,希望到时你会愿意告诉我。」转向众人。「大姊,我想大家都倦了,这件事不如等明天再说吧。」
「也好。」知道一时半刻问不出什么,疲惫的寒江月也只好同意。「弟妹人不舒服,想必是这一趟下来累坏了,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看着杨柳陌的反应平静,她暂且排除了她参与其中的嫌疑。
柳陌亦松了口气。地牢湿冷,而乍见至亲被俘的激动更让她的胃隐隐翻腾,若再待下去,她快要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爹的交代……
然而--就在他们正转身离去之际,背后传来少年微弱但清楚的声音。
「我是鸳鸯。」
没想到少年突然愿意开口,众人惊讶地回头,正想再问清楚--
「啊!」柳陌一声惊呼,只见少年唇角溢出一道血迹,看得她脸色不由得惨白。
陶飞光一个箭步,打开了地牢门锁,原低坐的少年才说完话,竟已瘫软至地上,纤弱的躯体了无生气。
陶飞光察看之后面色凝重。
「他服毒,死了。」他说道:「毒药藏在牙里,应该是方才便咬破了。」
他的宣判,几乎要让柳陌止住呼吸。
「既然要死,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寒江月凝思。「鸳鸯?我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人……」
「不管如何,他应该没能带出任何机密。」陶飞光放不少年尸首,抚下他眼帘。「能培养出这样的死亡,该组织不可小觑。既然冲寒玉庄来,便要万般提防。」
寒山碧不语。鸳鸯?此事太过意外诡谲,少年原是死硬脾气,却突然自尽,他是害怕继续受刑,还是……
他能想出数种可能,却都没有额外可以支持想法成立的证据。
大家各有所思,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杨柳陌隐于黑暗的轻颤,眼神里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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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鸳鸯的少年被草草安葬,算是为此事划下句点。
而她的哀伤……为了父亲的伟业,则是不被允许的奢望。她甚至不敢多深思: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却真正失去了家人,原本的理由是否还冠冕堂皇?
她手按石桌,收敛眼睫以及自己一瞬问的不确定。
--连十三弟都为了任务慷慨就义,她怎么能够怀疑肩上职责的必要性?
她心绪一横,由亭子里的石椅上站起,只是没想到这么一站起、又感到眼前一片郁黑,目眩头晕,差点跌坐地上。
柳陌暗暗心惊。自己的身体何时衰弱成这样了?
丫鬟连忙过来搀扶她。这已不是自洗华庄回来之后头一次发生了。丫鬟面露担忧,帮着出主意,要柳陌将这事告诉山碧。
「这……」他的名字,无疑是压在她心头的另一颗重石。
洗华庄一行归来,隐约在他们夫妻之间投下了变量,连她自己也摸不清原由。
山碧明显变得少言,与平日的浓情蜜意相较起来,她的察觉格外尖锐。她因为十三弟的死而落落寡欢,是有几天不主动找山碧说话,但是当她渐渐平复之后,原本应该如胶似漆的丈夫却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疑窦,猜想或许是自己最近的冷淡让他不舒服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她就去赔个不是,再说几句好听话哄他……
她顺从丫鬟的提议,踱步到山碧的书斋。声音惊动了屋内,门后便传来山碧的声音,「是谁?」
柳陌勒唇巧笑,推门进去。
「啊……柳陌。」山碧脸上略见讶异,但很快沉着下来。「找我有事吗?」
听见这语气,柳陌便知道山碧仍有不快,她以退为进,将声音放软,「一定要有事才能来找你?」
「这自然不是。」山碧招呼她在书斋中的软椅上坐下,扯颜一笑,又寻思道:「我听厨子说,妳近日来的胃口不太好?」
看来他还是会在乎她的事情……柳陌不自觉地泛起笑意。「只是闻到腥味就吃不下。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自己。」
「嗯。」山碧应声,便又埋入案牍劳形之中。
--他的微笑不曾真正消失,却让她觉得距他何等遥远。
柳陌心头暗惊,笑着试图打破僵局,「你心中有事?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了,你心中的忧愁,理当说出来,就算我不能替你排解,也能分担你的压力。」
他听见这话,手中正执的笔管不由得一顿。迟疑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运笔,将正在写的字补完,然后把笔搁在砚池之上。
山碧抬头,望向他本该呵护周全、视如珍宝的妻子。眸光一黯。
「我只想问妳一件事。」
柳陌轻咦一声,而后微笑等待山碧的问句。他慎重的语气的确令她隐隐不安,但她知道不能够自己乱了阵脚。
「之前我说过,如果妳跟……洗庄主有情分,我会成全你们。妳还记得吗?」
「嗯。但是这件事是子虚乌有……」
打断柳陌的说词,山碧的神情依旧凝肃。「现在我想再让妳重新做一次选择,妳可以诚实地评估我与洗庄主在妳心中的份量。我……不会怪妳。」
柳陌不解所以。她在新婚夜解释过洗尘寰的事情之后,山碧便再也不曾问起。现在他重提旧事,而且还这样慎重,该不会是有旁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吧?
她心一定,微笑道:「你说这是什么傻话,我既然做了你的妻子,就是一心向着你。更别说什么评估份量了,他根本就不在我心上,又何来的份量?」
「是吗?」他正直的眼神望向她,语气却冷了三分。「……那我就放心了。」
柳陌清楚地看见,山碧在她的保证之后确实是笑了,但是,他的笑靥却成为她心头的阴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错了什么吗?她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回想这一日两人的对话,却找不到真正令一切美好假象在顷刻破碎的关键。
推开午膳,她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近日她不舒服,丫鬟便为她送饭到房里。只是她仍没有胃口,常勉强吃了几口又叫她们端回去。
有时她看着丫鬟收拾桌面的身影,不由得回想新婚那段日子,自己也曾经有一天不适,那日丈夫亲手将晚膳端进房里,温言软语哄她吃……
心湖里似乎有一方扁舟,浮载着这股无法言明的情绪。叫什么呢?像是、像是少女时候读诗曾有的悸动……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她想念那时候的山碧。
她想念他宠溺的眼神,她想念他拥抱的温度,她想念他言语的温柔。
她想念他。
她感到烦躁。那个拥有温暖笑意的男子,曾几何时已能牵动她的思潮?她没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嗔怨,却也不知该如何主动接近,让他再展欢颜。
颦眉起身,种种摸不着头绪的事让她有些气恼。最近真是连情绪也不稳定了,有时一些任性的想法连自己事后想来都汗颜呢……柳陌正想叫丫鬟来收走午膳盘碟,猛地,传来的饭菜香却又让她一阵反胃,扶着桌子呕吐起来。
漫延开来的通体不适让她狼狈地伏靠在木桌旁,大口喘着气想让身体好过一些。然而,在极度不舒服的瞬间,忽然某个想法袭上心头--
她倒抽一口气,难道……
这阵子谋议、合攻洗华庄,接着审密探、十三弟自尽,加上山碧的态度,一连串的烦扰事让她消沉好几天,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
她原以为是情绪低沉的关系,然而想起最近频频的晕眩呕吐,还有,她的月信,迟了不知几日了……
心跳顿时快了起来,想起她与他之间的亲密,柳陌霎时红了脸。
若是真的……能够让他开心吧?她忐忑地想着。欣喜的想法却也同时和白杨庄付予的责任交织成矛盾的情绪。
那天下午,她拦下一位到庄里为师兄弟看病的大夫,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按着自己的心口,彷佛这样就能平稳下狂跳的心。柳陌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在第一时间与丈夫分享。
不在书房……她的脚步匆匆到了他平日练武的场地,只见阳光下青年一人练剑,但在柳陌看来,却觉得他连舞剑的招式也较往常多了几分悲郁。
她沉着下来。在他听见消息后便会开心的……她想着,出口唤道:「山碧!」
青年一个旋身,微微汗湿的脸孔在见到她后覆上些许讶然。
「妳……」他收住势,站在原地望着树下的妻子。自从上回与她提起洗尘寰后,除了日常见面需讲到极少的对话,他们便再无交集,她也不再主动来见他。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滋味,尝试对她淡然,却只使自己更加疲惫。
他告诉自己应该相信她,但那一夜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亲见的记忆却太鲜明,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在她面前镇定不露痕迹。
或许,连全部力气都不足够。
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呢……他漠然将剑收进剑匣,掩饰心慌。「妳有事找我?」
「我……」对着他的冷颜,她的话不知从何启齿,而要说的本也就不好开口。柳陌迟疑一下,走向他,娇巧一笑。「我在室内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嗯。」他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闷得慌,只是这样。自己还想听见什么答案?「那……」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他想回书房,话语却被她打断。
「山碧!」她忽尔开口,有些局促,「我、我在方才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何师兄那一岁大的小娃儿咧着嘴对我笑,那模样儿,真惹人疼……」
「嗯。」柳陌忽然提起这事让他感到莫名,山碧一怔。「何师兄那儿子古灵精怪的,可讨人喜欢了。」想起那好动的娃娃,山碧脸庞也不由得柔和。
「是啊,大家都开玩笑说,他是专程投胎到寒玉庄当得力助手的呢。」见他神色似乎有所缓和,柳陌心中一甜。「我见你抱过他,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啊?」
「你说……」脸颊微红,「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和他处得很好吧?」
一个无声的抽气,他的喉头紧了紧。「妳、妳说什么?」
他是真没听清楚吗?她的脸更热了。「我方才看过王大夫,他说,」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没见着丈夫紧张复杂的神情。「他说,我们即将有个孩子了。」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等着丈夫惊喜的响应。他该会多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呢?她不住要幻想一个眉目与他相似的男孩,有着他的俊俏,他的温柔……
山碧发着楞,心思百转千折。如果是在去洗华庄攻打之前,他一定会很开心地跟他的妻子一起迎接新生命加入他们的生活。但是,今时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他心中一凉。既然对她的忠贞起了疑心,更残忍的揣测便在下一瞬间将他的仁慈吞噬,令他心慌于自己心态的丑陋。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柳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