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正是此次寒玉庄派去迎亲的要人,陶飞光。
「既是拦截花轿,用意不是很明显吗?你这话问得多余了。」
一声低沉、带着森冷的嗓音继之响起。
「哼!既然你存心与我们寒玉庄过不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语毕,陶飞光的剑光疾闪,已向来人招呼过去,连带激起风中的气流旋动。
杨柳陌心中关切战况,可是仅凭软轿里的小小翦窗,根本瞧不真切。碍于新娘子的身分,她不能轻易离开花轿,唯有静候战果。
她计量着,要是寒玉庄的人都被杀了,那她也就无须再掩饰、顾忌什么了。
但事情的转变比她料想的还要快。外头交战的声音还没停止,她所乘的花轿便又动了起来。她心底有谱,这抬轿之人,绝不会是寒玉庄的迎宾使。
花轿一离地,便飞快驰前,依这速度判断,轿夫恐也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杨柳陌的思绪逐渐沉稳下来。她倒想见见这个胆大妄为的抢亲者。
想要令父亲与自己的谋定功亏一篑,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半晌之后,花轿停落在近郊的一处破庙之中。杨柳陌掀开帘帷,离开了红帐彩轿,昂然与来人相对。
「程寰?」杨柳陌没想到会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愣。
男子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孔,因为这一声饱含旧日交情的低唤而涌现了释然的欣喜。「妳也跟我一样没有忘记。」
他愉快的语气令她心中浮动。她当然记得他。
因为他在白杨庄的那两个月,她无时不提防着,以免家人知道她院落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只是,那两个月的君子之交,她原以为此后便是桥路山远,各自天气。
故人重逢的惊喜在她脸上渐次隐去。她恢复如常的客气,不冷不热的笑容。「我的记性虽然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差。要忘记一个相处两个月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倒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抢亲的人当中?」
身形挺拔的程寰,如今衣着体面,与当日竹林相见时大大不同,她隐约察觉到程寰不寻常的身分。却摸不定真实。
她仰望他的面容,不肯显露一丝屈居人下的弱势。
「这是为了报答妳当初在竹林里救我一命的恩情。」
「报答?我何曾向你要求过?」
「利益联姻,不言而喻。」
「程寰……」柳陌心头一软,感激程寰的设想。但是这个局,已不是最初的寒家逼亲那样单纯。如今,还掺进了父亲的绸缪,而那是她必须去完成的部分。
她施礼称谢,却是婉拒的言词。「程寰,我感谢你的心意,但我还是必须嫁进寒玉庄。请你送我回迎亲队伍那儿吧。」
「不行。一桩没有幸福的婚姻妳无需回去。」
「有没有幸福可言,在真正经历之前谁能够去论断呢?」她柔言微笑。
「不。妳不必去试,因为妳将会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你吗?」柳陌轻笑。程寰的独断虽令她不悦,但不悦的情绪却被她的温柔层层包围,一丝不漏。「据说我的丈夫寒山碧温文尔雅,将来更是一庄之主。一个女人求的,不外是这些。」
「温文尔雅的一庄之主?哈!」他浓黑的眉一扬,流露出些许轻视。「与他每日下棋读诗弹琴作画吗?不,或许其它女人愿意,但这绝不会是妳要的。」
「是吗?」听见他笃定的言语,杨柳陌不做正面响应,她垂下脸,仍是一派温婉。「可这是两庄讲好的事,你我都没有能力改变。」
「三小姐!」程寰忽尔动情道:「我们可以的!跟我走吧,妳是属于江湖的。他日功成名就、灯火辉煌,有妳与我并肩共赏。」
她闻言一怔。「程寰……」他的一番表白让她惊讶,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思量着,软下语气:「今日你这样为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跟你走。两世家联姻,你若把场面弄得难堪,后果将不堪设想--」
「妳不必为我担心。」
「你--」见他执迷,她无意再与他周旋。「你再不送我回去,我可要自己走了!」
他不答话,杨柳陌瞥过眼,望见破庙外已下起蒙蒙细雨。
守在门旁的轿夫正聚精会神的注意着内外,不过,看来若没有程寰的命令,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沉吟片刻--
「程寰,那么你我就在此别过了。」
「柳陌!」见她要定,他出手揽住她的手臂,忘情的称谓却惹她蹙眉。「妳真的不必如此,若要嫁一庄之主,我--」
语未歇,庙外平空飞入的竹叶凌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凛神,轻巧避过,将杨柳陌推至身后,目光迎视来人。
那是方才迎宾使中发号施令的陶飞光。他长剑在手,由门外迷离烟雨中飞身而入,跟在他后头的,还有几名随从。
一旁的轿夫原要出手相搏,却在主子的一个眼神下退至一旁。
「洗庄主好兴致,抢着看新娘哪。只是这一闹,会不会太过火了?」陶飞光冷冷开口。
洗庄主?听见陶飞光的话,杨柳陌心中顿感惊疑。她看着陶飞光直视的目光,一阵愕然。然而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洗尘寰笑,看来是随从被寒玉庄的人认出了身分。但他也没想过要隐瞒。「回去告诉寒山碧,就说我比他更适合杨三小姐--」
「荒唐!此次联姻乃两家明媒约定,岂是你一个半途杀出的人可阻拦?」
洗尘寰正要答话,身后却响起清脆却冷淡的声音:「抢亲不是一庄之主该有的作为。洗庄主,你是要世人看洗华庄的笑话吗?」
「我不在乎。」低沉的笑意夹杂几分狂放。他侧转过身,凝视女子的眼里有着几缕平常不易显露的深情。「柳陌,到洗华庄来。」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不待杨柳陌回答,陶飞光一声低喝,身后随从也与洗尘寰的人交起手来。一阵刀光剑影,在烟霭苍茫的破庙内外此起彼落。
「三小姐,妳快跟我走!」陶飞光直跃杨柳陌身旁。
「没那么容易!」洗尘寰一反掌,回身挡住杨柳陌。「她今天会是我的新娘!」
杨柳陌在两人交手中不动声色的退出战圈;她表面虽镇定,内心却仍是吃惊于眼前男子的身分--
三年前从竹林里救回的人,竟是洗华庄新任庄主洗尘寰!
尘寰,程寰,她早该想到。只是这名字在他离去之后,便在她每日会见不知凡几的江湖人士中遗落……
不行。没有人能破坏她与父亲的计画。她绝对不能跟他走。
「三小姐,趁陶总管正跟洗庄主交手,我们快走!」她的陪嫁丫鬟眼见机不可失,忙拉着柳陌要离开。两人赶到庙门,后头的战意已追至。
「柳陌!」洗尘寰警觉,追赶而来,
杨柳陌却在他的手臂攀住自己之前回身,迅速抽出丫鬟身上的配剑,剑尖直指洗尘寰心房,不及细想,鲜血已然从他的衣襟上汩出。
她的眼神掠过一瞬的冰冷,随即替换上软弱的惊惶,手一松,放开持握剑柄的手指。看他赤手抵在剑刀之上,腥红由他的掌心开始向指尖扩张。
洗尘寰在她的剑下持平站定。
伤口虽只在皮肉,但是此举已足够令他执着的信念里渗进了错愕。
「妳宁可杀我--也要追随寒山碧?」阴郁的嗓音撞击着残破的庙宇。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有过纳彩、问名这些个三书六礼。就算尚未拜过天地,我也只能认他一个了。」
「哈哈哈……」听到杨柳陌似幽带怨的响应,洗尘寰忽地笑了出来。「所以……要怪就怪我洗华庄的聘礼去得太迟?」
洗华庄的聘礼到过白杨庄?这些事,她从未听父亲说过。
「柳陌,如果这就是妳要的--我会成全妳。」
他松开手,从她的剑尖下退开。鲜血与长剑同时坠跌在地。
扬着带有悲意的笑声,洗华庄一干门众追随庄主洗尘寰飞纵而去。
待洗尘寰离开,她软倒在丫鬟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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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醒转过来之时,窗外天景已墨,烛火晃微。
原本在破庙中昏厥,只是为了尽一个柔弱女子的职责,谁知道她一上花轿,竟真的懈怠下来,睡得不省人事。
迎亲之日变量横生。
她可以预想这件亲事的前景,也将如同它的开始一样暗潮汹涌。杨柳陌面容贞静,她随意梳着发,投映在镜中的容颜宛如一则谜语。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明白,哪一副面目才是自己;什么时候她是真正的开怀或者悲伤。
她把随着她陪嫁到寒玉庄的丫鬟叫进来问话。
「回小姐,这儿是寒玉庄的东厢房。寒家大小姐说了,请小姐在这儿委屈一晚,等明天行过礼,就能跟姑爷见面了。」
「嗯,我知道了。」
杨柳陌走进寒玉庄为她安排的院落。这院子倒是清幽,举目所见是一片竹林,不知源头、不见河道的水声在耳畔湲湲低回。
天凉也如水一般。
杨柳陌坐在竹里亭中,忽尔有了拂琴的兴致。
若要真照她的心意,这时候舞剑是最好的了。只是离开了自家的跨院,她对剑的心情将成为一种禁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茱儿,替我拿琴来。」
丫鬟回到屋内,将封在琴匣之中的古琴取出。这琴名叫「焦尾」,是三小姐十五岁那年,庄主送的。琴身看起来历经了不少年月,琴尾还有一段焦痕,以致于丫鬟茱萸始终不明白为何小姐对它爱不释手。
琴音袅袅。隔着熏烟,她看不真切三小姐的笑颜,只觉得三小姐虽是笑着,可怎么又像是在伤心呢?她认识剑法比琴音要多,可今晚三小姐弹的曲子,却任她这个门外汉也觉得沉重……
江山隐映,落明月于弦中;松风飕飕,贯清风于指下。一曲《阳关三叠》在杨柳陌纤指的往返滑动下,乐音飘逸而空灵地在这夜里流泻开来。
西出阳关无故人……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惆怅,感到切切的孤独。
高低有致的声韵紧扣,逐步上行。忽地,一声悠扬的笛声意外却又不显突兀地和进了琴曲中。
杨柳陌一怔,并未停下。她右手拨弦,左手按弦的手指向下滑动数个音位,一个走手音便将琴曲带进更深缈的幽韵之中。
远方的吹笛者似能解她的心意,明亮而温暖的音色彷佛要在这凄迷的琴曲中传达一丝关怀。
好似……她并不只有自己一个……
心中好象突然被笛音渗进了什么,一种细微却又惶然的感觉袭上心头,让她有股冲动,想要就这样中断琴曲。
然而她终究不是冲动之人。平稳地将曲弹至尾声,杨柳陌手指浮按弦上,遏了琴音,笛声也在同时歇下。沉默半晌,她抬头,望着那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爹的叮咛,要谨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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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预期之中,只除了那日抢亲的小小插曲。隔日,她披上凤冠霞帔,在红盖头之下,由侍女搀扶,转转绕绕,扮演了称职的新娘角色,拜了天地成了亲。
成亲。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麻木的,然而在夫妻交拜,微微欠身的那一剎那,她发现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终究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吧。就如同现在,她正坐在新房内,等着她的丈夫来为她挑起红盖头。想起今日从盖头下瞥见的隐约身影,她发觉自己的手心竟微微泌出了汗。
咿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她感觉来人并未立即靠近,反而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她。杨柳陌数着自己的心跳。平稳,平稳。
然后,是他脚步走近的声音,终于立在她面前。
杨柳陌低着脸,遮面的红巾忽地被他以秤尺挑起,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衫裙。
「三小姐。」一声轻唤,是礼貌客气的称谓,出乎她意料的。
她很快地抬起头来。
眼前仍是记忆里那个文雅的青年,只是今天他换下白衣,面色也显得红润许多。
她还来不及说话,门外便又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她走进房里,递给两人两只用彩丝绾成同心结、相连的酒杯,然后斟上两盅花雕。
「明月当窗花并蒂,新人临镜燕双飞。祝公子与少夫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杨柳陌端着酒杯,本着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她没有看向身边的男子,只有从眼角瞥见他轻啜了一口酒。
她亦顺从地饮了一口。接着,中年妇人再把这两盅酒混合,又分为两盅。
这回两人双手相环,她不得不望向他。见到他温和的面容,还有那深邃的眼陪也正端详着她。但她却判断不出他喜悦与否。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中年妇人后来说了些吉祥话,便满脸笑意地与身后丫鬟掩门离去。
见闲杂人等一走,杨柳陌稍稍松了一口气。现在只剩他们两人,她反而没有先前那种紧张的情绪了。
两人对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喜床之上,烧红的烛火照映着容颜。
宛如他们是一对璧人。所有珠联璧合、天造地设之类的颂词都将在两人日后的人生里成就真实。
氛围令理智昏茫。她为自己一瞬间的失神而自嘲。
「三小姐,我想……」
她的所谓丈夫,一身红蟒袍、看似喜气洋洋的寒山碧欲语又止。
即使他与她之间经过三年的相隔,他那与大红一点也不相称的苍白肤色,也始终没有呈现太大的变动。
她正视他,等候他未竟的字句。
「三小姐,这儿已经没有旁人了,所以我想要劝妳一句……」寒山碧正襟危坐,沉吟着如何把话说得婉转。「这婚事虽然是杨家提的,不过妳应该不知道吧,我的身体……」
杨柳陌皱眉。「婚事不是我杨家说要办的。」
「咦?」
「你在开玩笑吗?寒家大小姐把三书聘礼一口气全送到我家里来,可没给过白杨庄说不的余地。」口气尽量云淡风轻。
「这、这件事跟我大姊说的不同……」
她笑容灿烂。「那么,今天的事情走到这儿,是寒玉庄一时兴起的儿戏喽?」
「不、不!妳误会了……」他忙不迭地否认。「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妳不是自愿,我们不如就暂且以礼相待,等明天我再跟大姊把话讲清楚,送妳回白杨庄。」
「看你的模样,应该也读过几年的圣贤书吧?难道没听说过女子乘回头轿,对名节的损害有多么严重?」她语气转而沉重。「好吧,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想强迫你……」
「我不是不想!只是,我怕会耽误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