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平安夜,看起来他又要食言了……难道他会让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守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度过新年?
我突然厌恶起自己的行为,因为我表面看起来潇洒,实则我却白费这美好的时刻,呆呆地蹲在灌木丛后一整个下午,只为了见他一面,看他所谓失望的表情。
然而,他是江浩南,怎么可能会为了一名乳臭末干的小女生而失望呢?
我终于从灌木丛后走出来,像个呆子,无精打采地走向管理室……
我突然出现,正准备离开的舍监惊讶地张大眼睛瞪着我!
我告诉舍监,我打算取走留在管理室的信,然而舍监却告诉我,昨天有一名英俊的中国男人曾经到宿舍找过我,他自称是我的哥哥,他已经取走了我留在管理室的信!
我呆呆地瞪着她,舍监看到我脸上错愕的表情,便明白我错过我的家人。她开始以同情的口吻安慰我,并且勉为其难地,邀请我上她家吃圣诞晚餐。
「Thank You,Jenny!」我摇头,然后失神地往回走……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提早一天来见我。
舍监从管理室跑出来叫住我,然后交给我一张便条纸。我认出了,纸条上那龙飞凤舞的简短留言,正是我哥的字迹:到了宿舍没见到妳。江浩南。
江浩南,我的哥哥……
原来他真的来接我了!是我的错,让我错过了他。
搭公车回到市区途中,我的精神恍惚,因为过度的期待却得到失望而屏息……
我是个傻瓜,结果到头来,失望的还是我自己。
平安夜,我一个人狐独地在出租公寓度过。寂寞啃蚀着我,我自以为是的坚强,到了这个时候才印证,有多么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也许正在飞机上、也许又飞到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国度……
一整夜,我坐在地板上瞪着电话筒,尽管暖气很暖和,我身上还裹着厚毛毯,却全身发抖。到了半夜一点钟,我的情感战胜理智,终于伸手拿起话筒,拨了一通电话到他二十四小时开通的三频手机。
「喂?」
电话几乎立即接通,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心跳漏了一拍。「江浩南……」我像以前那样,叫他的名字。
「晓竹?妳在美西?」
「嗯……」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
明明知道他现在可能正停留在我居住的都市,然而我留给他的字条却告诉他我人在美西,我不得不撒谎,为了圆第一个谎而不得不撒第二个谎……
「玩得愉快吗?」他问我。
「嗯……」我的声音更虚弱。「你生气吗?我突然爽约--」
「没关系,妳高兴就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像是完全不在乎的。
我落寞地道:「我打电话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圣诞快乐。」
他沉默数秒,然后笑起来。「圣诞快乐。」他也祝福我。
忽然间,我的心感觉到温暖,不知不觉地我也跟着笑起来。「你在哪里?你还在纽约吗?还是在飞机上?你什么时候回台湾?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我的口气急切起来,忽然回复小女孩的开朗。
「我--喂,我讲电话的时候不要开玩笑!」他突然笑着斥骂。
我呆住了,不明所以……
「有什么事比人家还重要啊?」话筒传来女人的嘻笑声。
我忽然领悟……
他的身边有女人!
圣诞夜他怎么可能寂寞?他是江浩南,无论到哪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怎么可能会一个人过节?
「妳实在很调皮!」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生气。
女人暧昧的尖叫,接着传来一阵咯咯娇笑声,然后话筒好像突然被摀起来,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喂?」我的话得不到响应。
「哥?」话筒可能早就被扔到旁边……
「喂?江浩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回答我的,只有刺耳的「嘟嘟」声。
我手上的话筒掉到地上,然后我开始痛恨自己。
为什么?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却还是学不乖!
我坐在地板上,忽然觉得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然而现在我宁愿自己就像他曾经送给我的布娃娃一样,没有心、没有感情。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一滴泪水忽然往地板沉重地坠下,啪搭、啪搭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脏……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
泪水是有重量的。
那是什么重量?我问自己,那是灵魂的重量吗?
还是爱情的重量?
现在的我,灵魂彷佛被抽干,全部融解在我的泪水里,跟随那沉重的水滴渗进地板,然后沉入深深的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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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没多久,我接到一通意外的电话。
那是哥哥打来的电话。直到开学二十天之后,他终于想起来,曾经在平安夜挂过我的电话。
「晓竹?」
我听见他的声音,这是我曾经那么那么期待,却一直迟迟不打来的电话,然而现在接到,也许因为太过于疼痛,我只感到胸口的麻木。
「晓竹?是妳吗?」他问我。
「我在听。」我听见自己游魂一样的声音。
「干嘛半天不说话?在生气?」他笑出声。「气我上次挂妳的电话?」
原来他还记得。「不是……我刚刚下课,觉得很累,就这样而已……」
「那我长话短说。下个月三号我会到纽约,那天妳没课吧?要不要见面?」他问。
我露出苦涩的笑容,明知道他在电话的彼端看不见。「你真的有空吗?会不会到那个时候,你又突然告诉我根本就不能来?」我淡淡地说。
「喂,上次言而无信,自己跑到美西玩的人可是妳!」他反控我。
对了,我忘记了,撒谎的人是我。
他有错吗?当然没有,他只是跟以前一样,跟不同的女人在一起。
他唯一的错,只是为了别的女人,挂我的电话而已。
「对啊,是我的错……」我失笑,垂下脸看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话筒。
「怎么样?要见面吗?」他再问一次。
我瞪着自己泛白的手指。「那一天,社团有事,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我拒绝了他。
他沉默片刻,然后笑出来。「是吗?那只好下一次再约时间。」
「好,下次见。」我故做轻快地说,然后立刻挂断电话。
我只怕,再多拖一秒钟,就会后悔……
然而才刚挂上电话,我就已经后悔了。但是就算后悔、就算胸口再痛,我都不能后悔我的后悔……
但是心真的好痛好痛……
可是一旦心软,一旦屈服,一旦失去自我……
如果一通电话就同意见面,我跟从前的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妳才会后悔!」我抓住胸口的衣襟,喃喃警告自己。
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因为那一刻的固执,后来整整四年的时间,我都没机会跟他再见。
第三章
四年后·中正机场
飞机缓慢地滑过跑道,我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机场,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那幢建筑物,竟有一种恍如置身梦境的错觉……
飞机顺利连接在登机闸门,我依着队伍顺序走出机门,终于踏上了久违土地。
在关口前填妥入境表后入关,我到提取行李处取回自己的行李。排队等待通关空档,我开始调整手表、校正台湾时间。
在美国四年,我始终没习惯时差。
这很奇怪、更无法解释,我的中国同学说,我是得了慢性思乡病。
也许是吧!反正这种怪现象,谁也无法去追究真正的原因。
推着笨重的行李,我从中正机场第二航站大门走出来。
「小姐?」
还没停下来喘息,我已经听到熟悉的声音。是老黑,他来接机了。
我回头,看到一个笑容满面的老头,以不确定的眼神狐疑地审视我……
「小姐?」他再问我一次,似乎不确定眼前这长发飘飘、纤细美丽的我,就是四年前他那像个野孩子般的小姐,江晓竹。
「老黑。」我叫唤他的名字,倩然一笑。
听到我的呼唤,这年近半百习惯守口如瓶的老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姐,妳长大了!」老黑笑呵呵朝我走来,异常地热络。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等着他走上前来替我提行李。
老黑老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老的特别快,我看到老黑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
「小姐不再是小姑娘了!」
我对他微笑,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六月的台湾,天气异常炎热。虽然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但早已适应美洲大陆的气候,回台湾前,我已经换上一袭粉红色细肩带碎花洋装,原本凌乱的短发,四年来已经长及腰际。
我知道,现在的我跟四年前只穿牛仔裤、随便套一件T恤、脚上蹬双球鞋、活像个毛头野孩子的我一点都不像--
但四年的时间,很可以让一个女人彻底改变,不是吗?
我彻底的改变了吗?我想,从老黑的眼神,我已经得到肯定的答案。
「小姐是个大女孩了!江先生如果看到妳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惊讶!」老黑赞叹地道。
言下之意,哥哥没有来接机。
「天气真好,台湾一点都没变。」我仰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轻快地吁出一口气。
哥哥没来,这是意料中的事。
我完全不感到惊讶。如果时间会让人成长,那么伤痛就让人蜕变。经过四年,我不再傻得期待什么。
「小姐穿得这么漂亮、别提行李,让我来就可以了!」老黑道。
「这没什么,在美国都是自己来的,我来帮你吧!」我体贴地说,顺手拿起一袋不轻的行李。
老黑不再坚持,只是睁大眼睛看我一眼。
老黑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时期。我不担心他的想法,反正慢慢的,他会改变。
「小姐,江先生一大早出去了。」见我没反应,老黑接下说。「所以,江先生不能来接机。」
「嗯。」我轻声响应,表示知道了。
老黑从后视镜瞄了我一眼。他窥视主人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
「江先生……江先生没说几点会回来。」他又接着往下说,像是不习惯我的安静。
他的答案,是四年前我常问他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在四年后的现在一样没有答案。
我望着窗外,惊叹于台北碧蓝的天空,从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晴天的台北,苋然有这么雪白柔软的云?这么蔚蓝澄净的天?
「老黑,台北要上哪儿领养一只猫?」
「啊?」
「小猫咪啊!在美国我有一只男同学送的猫,回国前我送人了。我还想养一只猫。」我露出笑容,天真地告诉老黑我的梦想。
「猫?」老黑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我:「宠物店大概有卖吧!可是……我没记错的话,江先生不喜欢猫。」
「会吗?」我似问非问,没期待老黑进一步回答。
老黑从后视镜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观察我,而我的眼神已经再度移向窗外。
我知道我的哥哥,江浩南,他不喜欢猫。大男人通常不喜欢小动物,他们喜欢有侵略性的大型犬,而我的哥哥,就属于这种男人。
很快的,我要回到那个久违的「家」了……
除了三年前那个平安夜,我们擦身而过,三年来,他再不曾来看过我一回。
他相信我会过得很好吗?
我轻轻咧开嘴,知道此刻后视镜里的自己,笑容一定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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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熟悉的房间,除了每中年更新一次的家具,家里一景一物,没有多大的变化。我的房间仍跟我离开时一样,我的枕头、我的被子、我的睡衣已经齐齐整整地铺在我的床垫上。
我回首望向床边的穿衣镜,恍惚间我依稀有股错觉,以为会在那曾经跟随我七年的穿衣镜里,见到一个满身邋遢的野孩子……
但是站在镜子里回望我的,是一名美丽的柔媚女子。这女子拥有一双雨雾迷蒙的眼睛,她很美,她有一头及腰长直发、她的身段软柔纤细、她湿润的眸子富含感情、她流转的眼波教人迷醉……
我怔怔望进镜子,一时间不能适应。然后我慢慢回想起四年来镜里逐日改变的自己。我柔软的发丝,像电影明星一样乌黑滑顺地躺在我的脸侧,伏贴着我白皙娇媚的鹅蛋脸,镜子里的「她」,现在穿着一袭水蓝色无袖洋装,苍白的脸孔和粉淡的唇色,无言地说明她是如何「柔弱」。
慢慢的,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那纯然女性化的模样,让我无限满意。
现在的我很瘦,一百六十公分,体重却只有四十二公斤。出国前体重直逼六十公斤,那副小肉妹的模样,已不复存在。我纤细的像风吹就要倒的芦苇,彷佛随便是谁,只要一根指头就能轻易点倒我。
「当当。」
钟敲了十点。
下午我刚从机场回到家,笑着等在门口的李管家就告诉我,哥哥十点钟前会回家。
但我猜想他不会准时在十点前回家,十点半钟是最好的时机。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时间观念的男人,总认为所行的人等他是必然。即使我们已经四年未见,即使我刚搭了十多小时飞机返家,我等他,仍然是必然。
走出房门前,我在唇上轻轻点了唇蜜,那粉红的、像水一样的质感有种「一亲芳泽」的暗示。
「李太太。」
我下楼走到客厅,然后呼唤管家。这个殷勤的妇人一听到我的呼唤,立刻就从厨房里走出来。
「小姐?」
「李太太,我想要一杯冰水。」
「热了吗?冷气需不需要开大些?」
「嗯……但我还是需要一杯冰水,谢谢您。」我和气、有礼貌地微笑着请求。
「马上就来。」李太太笑了,似乎很高兴自己能被小姐尊重。
冰水很快就送到我的手里,我将它捧在掌心,同时感到冷气被转强了。脱下披在身上的小外套,我的手臂上迅速冒起一粒粒小疙瘩。
这幢房子接近山区,虽然是夏天,夜晚还是有点凉。
我用力紧握杯子,冰水很快就冻僵我的手掌,过冷的空调和单薄的衣着,让我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十点半钟以前,我听到老黑把车子驶进车库的引擎声。
他回来了。
我放下水杯,将杯子连同我的小外套藏在客厅角落,相信明天一早就会有佣人来收拾它。
然后我望向玻璃窗外。当然,我不是在观赏夜景,而是借着窗外的夜色,透过玻璃反照,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张温柔、甜蜜、柔弱的女性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