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红着脸问:
「你现在也快三十了,一定有四十岁、五十岁时候的计画吧?」
「没有。」也不可能会有。
「那、那我帮你想?」
「好啊。」他随口说。
「你可以、可以跟你喜欢的女生结婚,然后、然后每天有人叫你起床,固定上班下班……你要不想,也没有关系,老婆努力赚钱就好;偶尔你可以跟认识的朋友出去吃个饭,不过不准喝花酒,嗯……甜食不能无止境供应,免得你吃坏身体,不到五十岁就全身是病,到时候你儿子会承袭你的个性嘲笑你是个没用的爸爸……你、你干嘛一直瞪着我,我说的未来很普通吗?」普通才好,她喜欢过平凡的生活啊,光是想到每天能跟他一块起床、一块出门,她就很期待了。
有点气他都不接话,她拉下他的脸,微踮脚尖,啵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直接说好了。贺时贵,我有五天的假期,你要不要请个两天,跟我一块回去见我妈跟舅舅?」
他垂下眼,沙哑:「妳这次好快。」
「好快?我、我……」
「不准说!」
她吓了一跳,直觉松开手。「你、你不喜欢我的计画吗?」是她太早提了吗?还是、还是跟录像带里的那一幕有关?她不介意的,真的!
他闭了闭眼睛,敛起方才的凶狠,笑道:
「妳的计画好到让我很羡慕。可惜,我做错过事,连老天爷都不原谅我。」
「你……杀人?放火?偷东西?」看他一一摇头,她松了口气,讨好地笑道:「就算做错过事,也不是很严重,谁会不原谅你?你、你喜欢我吗?」
深邃的眸注视着她,正经地说道:
「以前,要有人投怀送抱我不会拒绝,不过从头到尾,我只主动抱过一个女人。」身侧的拳头放开了,他上前勾起可爱的笑:「好了,成兰,妳要说什么,尽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我……」
她心里有点不安。他笑得很爽朗,可是,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腰,轻轻吻着他的下巴,低声说:
「贺时贵,我喜欢你,我、我爱你,你别不开心,我想跟你一起,老了也一起。你要是不喜欢结婚,那就不要结,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的笑颜不变,重重地在她额间亲了一下。
「我知道。成兰,妳勾勒的未来远景我也很喜欢。唔,我看见妳的眼皮快合上了,妳今天真的累了是不?」
「奇怪……我没这么早睡的。」睡意突然来袭,她用力眨了眨眼,看见他还在笑。真不喜欢他这种笑容,好象很无所谓,她不想他用这种笑颜来对她。
「成兰,妳想不想知道妳胆子这么小的原因?」
他的声音好象从远方飘来。她很想回答,却发现睡意浓到必须仰赖他的扶持才能站稳。
「是我故意让妳变成这样的。我们的缘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就到……这一世是第十世吗?以前觉得好久,现在忽然发现好快啊……」
咦,他在胡扯什么?说故事吗?
「妳还记得妳念过一则神话给我听吗?里头的主角就是我啊,不过,那根本是骗人的!一开始,我恨死妳了,我是受人膜拜的神仙呢,妳是什么东西!老天要惩罚我,谁要理会!偏偏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一定与妳相遇,妳记不记得我说过,只要妳有难,我一定在。不是我刻意要救妳,全是老天爷搞的鬼!妳会爱上我,然后遗忘我,全世界的人都会跟妳一块遗忘我!老天有情?哼,只要一犯了错,绝对没有原谅两个字。」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很想要振作精神,却发现自己连眼皮也张不开了。
「明天我要上哪呢?」
等等、等等,她没有要他搬家啊!不管他是谁,她都要!都要的!她已经当作没看过那卷有他的录像带啊!她也永远不会质问他,为什么他会存在她没有的记忆里?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啊!
「老实说,妳表叔这种身分,是最后一次了。以前可好办了,要当妳兄长欺负妳都可以,现在我连最后一点法术都没有了,彻底是个人了,真麻烦啊,以后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眼皮好象被亲吻着。拜托,她听不懂,别走!别老说话这么无所谓,好象在谈论天气一样!她不会忘记他,真的不会!
整个人好象被抱起来了,她极力跟睡神抗争,可是好困好困……
当贺时贵抱她进屋,放她到床铺上时,看见她紧抓着自己的袖子不放,他微一愣。她一紧张,就很喜欢抓着他的袖子,害得他毛衣左右袖有点不太平均,每次他一嘲笑她时,她就又气又恼,却完全无法跟他的利嘴抗衡。
他微微一笑,哼着走调的歌曲,帮她盖好棉被,投给她很无所谓的一眼后,退出卧房。
客厅内,一片黑暗,他也懒得点灯,就站在窗前看着下雨的天空。
突然间,他发疯似的踢开沙发,掀了桌子,用力撕下墙上磁板上每一张写着甜食点的便条纸。
还不够吗?他的罪赎还不够吗?他见鬼的才会想再回去!他只想留下来,待在这里,让每个人记住他……让她记得他,而不是在她的记忆里不停地把他消灭!
他想要未来!想要她建构的未来!就算再平凡,他也只要这样的生活!他受够了被人不停地遗忘!
每一次被人遗忘,他有多痛苦,有谁会知道?有谁会知道?这样的痛苦还要重复几次?
黑暗里,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十指成拳,忍住捣毁这里的冲动。他耙了耙一头乱发,深吸口气,平静自己的情绪。
「对了,她做的椰子糕还没吃完,丢了多浪费。」冰箱冰着她很认真做的点心。他微微扬起笑,全数搬了出来,就坐在沙发上,慢吞吞地吃完。
等到他吃完,顺道收拾行李,将客厅收拾干净后,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他提着行李,没有再转到卧房看她,走出屋子。
电梯门一开,里头正好是隔壁的邻居,她讶异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贺时贵连一眼也没看她,径自走进电梯里,按下键。
「这么早,你……」
合上的电梯掩去她后来的话,随即迅速下降。出了大楼,他看见垃圾停放的地方,随即将一箱行李丢进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第八章
过年后的天气阴冷冷的,虽然已经不会三不五时来阵大雨,但对于必须上辅导课的师生而言,每天都得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样,很哀怨地来到学校。
这一日,连成兰穿著她衣柜里最厚的毛衣跟长裙,围上围巾,就差没有戴上毛帽,等着公车时,忽然有人叫道:
「老师,老师,连老师!」田单斜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奔出来。「等一下!」
连成兰转身一看,看见他穿越马路,吓了一跳。
「田、田同学,你小心点!」红灯耶!
田单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很不好意思地问:「老师,我是不是带给妳麻烦了?」
连成兰愣了愣,面露疑惑。
「那个……我听说,有人误会每天送花给老师的,是结婚的郑主任……」他搔搔头发,不敢直视她,难得吞吞吐吐:「那是我送的啦。」
「你、你送的?」
他连忙摇手。「老师,妳不要误会。我是气不过周老师那天讲妳……所以我想,每天一朵花附上纸条,妳总会记住的,是不是?」
在讶异中回神,她才想起好象有一天周美怡曾当着学生的面提过,虽然名中有个兰字,却神经少了一条,记不住花名。
这个小男生,心思好细腻哪……
她一定是把话说出来了,田单抱怨地回答:
「我也不想啊。我从小到大都心细如发,很像女生吧……连做蛋糕,不,我是说我家做蛋糕啦……总之,下学期能学武术真的是太好了,这才是男生该学的王者之道啊。」
「……哦。」原来如此啊。
「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不,不会。」
田单搔搔头,突然想到一事,问:
「老师,妳看了录像带吧?妳看是不是很像——」
「我看见了,我也想起来了,那是我老师在指导我动作。」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田单没再追问这件事,改口:
「对了,老师,下学期柯老师来的话……助教是谁?是郑主任的老婆吗?」
「我不太清楚,课表上还没写。」应该说,理事长太着重挖柯四杰,一时忘了助教还悬着吧,不过,要学长的老婆心甘情愿屈就助教,那是不太可能的。
田单只是随口问问,请谁当助教,都不是他再关心的了。他又拿出那眼熟的小袋子。「老师,总之,带给妳麻烦了,这是我、不,是我家多做的蛋糕,请收下吧。」
原要推辞,她又不吃蛋糕,后来想想,她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收下,小声说:
「谢谢。」
田单跟她挥挥手,然后又穿越马路,跑回校园。
年初的空气好冷,路上的店面大多都是关着。她搭上乘客两、三只的公车,打算在五点半以前赶到家。
现在是寒假期间,教务处除了她跟几名同事外,其它人都放假了,校园里的学生也不多,所以学校会到开学后才恢复订便当,教职员中午一律自理。
她懒得出教务处,午餐大多是三明治打发。现在好象肚子有点饿了,她打开袋子,看见小块的鲜奶油蛋糕。
光闻味道就有点甜了,趁着红灯的时候,她低头小小咬了一口。
果然很甜耶。
她真的很少吃甜的,一吃就觉得恶心,真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爱吃甜食。
绿灯一亮,她赶紧合上纸袋,公车外的景色缓慢的移动,让她想起最近教务处气氛不太好,周美怡好像打算跟理事长上书抗议校方走后门的恶习……格妈妈是这样说,要她注意点。
下一个红灯到时,公车又停下了。她看着窗外的街景,台北一过年,街上就很冷清,会开店面的大多是连锁店,连路上的行人也很少……
她微微瞇眼,看见对面商街有个男人很随意地坐在店面外头自设的长椅上,不是流浪汉,也不像在等着人,就是很慵懒很无聊地坐在那里,看着来去的车阵。
有个女人走过去,递给他一根烟,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整个丰满的身躯在光天化日之下,若有似无地碰触他……
然后,他抬头站起来了,似乎准备跟这个女人离开。
「停车!」她大喊,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当着陌生人的面前喊得这么声嘶力竭。
连围巾掉了她都来不及捡,一跳下公车,趁着行人绿灯还没换掉,她用自风云毕业后就没有再跑过的速度奔向对街,好几次长裙差点让她跌倒,但她奇迹地维持平衡,同时不顾是否会引起旁人注目,她大叫:
「等等!等等!」
那男人停住,转过身,瞪着她。
「你、你……」好喘,差点被自己呛住了。「你要去哪?」
他还是瞪着她。
「贺、贺时贵,人家一支香烟,你就把自己卖了,是不?」她气得大叫,同时捶了他一拳还不够,又踢了他一脚。以前只敢在梦里偷偷踹他,现在她是毫不考虑地用力踢了!
他手上的香烟掉了。
「他是我的!」她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对着那个女人叫道:「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的男朋友!」
「妳……」
她转头看着他,眼眶蓄满泪。「你这王八蛋,要暂时离开也不说一声!我还订了材料,王八蛋!做好的蛋糕谁吃啊!」
「妳……还记得我?」他低哺,眼神几乎移不开她的脸。
「你叫贺时贵,我表叔,不是吗?你当我健忘!当我老年痴呆啊!」她抹去眼泪,用力扳着他的脸。「你几天没洗澡了?」
「有啊……」他直觉答道。
「在哪洗的?」
「……」
「贺时贵,贺时贵!我警告你,你要敢再让别人投怀送抱,我绝对会在蛋糕里下毒,毒死你!」她全身发抖,又生气又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以为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你听见了没?」
「妳喊得很大声,全世界都听见了……」慢慢摸上她凉凉的小脸,他很迟疑地问:「成兰,妳……的记忆里有我?」
「废话废话废话!你要离开,至少要留张纸条,告诉我你几天后回来,你一句也不吭地离开,以为我会一直等你吗?我、我就算没人要,我也不要等你了!」说到最俊,她全身发抖,不知道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那种一气就发抖的胆小天性又发作了。
「成兰,妳真的记得我!」他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在她说出她爱他之后,她还记得那个贺时贵的身分!记得之前相处的一切……是他赎够他的罪了,所以她终于记得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但视线不曾移开过,结巴地、小声地说:「为什么我不会记得你?」没等他回答,她的声音更小了。「你、你要离开多久?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方小姐说,你离开那天早上,很像是要出远门……如果以后你要出远门,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贺时贵微感惊讶。那一天早上,他以为从电梯出来的方琴已经把他当陌生人看了,一开始就没人忘掉他吗?
「我帮你跟书局老板请假了……你忘记请了。」她低声补充。
老天一定在玩弄他!一定在玩弄他了!先让他戒心全无,让他以为他开始有未来了,然后再让成兰忘记他,让全世界的人都忘了他。
心里虽然这样警觉,但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摸着她的脸、她的眼泪。是她在发抖,还是他也跟着微微发颤?
「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注视着她半晌,然后十分缓慢地勾起笑容,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张皱巴巴的便条纸,全是她之前贴在磁板上的。
「既然都出来了,看哪家店近,外带两个蛋糕回家吃。」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她瞪着他,然后破涕为笑,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
「一个,只能一个。再多的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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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
贺时贵刚洗完澡,穿上新买的睡裤,走进客厅里,看见便条纸又贴回磁板上。
他站在磁板前看了好一阵子,才走到全屋里唯一开着小台灯的卧房里。
他看见她坐在书桌前,随口问:
「成兰,妳在做什么?」
「写日记……」她听见轻微的撞击,回头低叫:「拜托,你全身湿淋淋的,躺在我床上,我怎么睡觉?」
「嗯哼。」他根本不理,照样一动不也动。
这欠扁样真的一天不露个几次他不甘心吧!她瞪他一眼,看他全身放松地躺在她床上,拿他没辙,只得转回身,继续写日记。偷偷摸嘴角,知道自己在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