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好大一株花树,上面开满了如拳头般大、鲜黄色的花朵,从这儿望去,还可以见到蜜蜂与蝴蝶,忙碌地穿梭其间。
软枝黄蝉?一个有着悲伤传说的花朵……
“夜蝶,你恋爱了吗?”母亲惊人的话语让夜蝶全身一震,她惊讶地转过身,凝视着眼前枯瘦的母亲。
“妈妈……”她嗫嚅。
丁夫人淡淡地笑了。“不用瞒我,你是我女儿,我感觉得出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轻佻、邪气,有天才却不正经的——而且,是姐姐“爱”的人。
“你遇上阻碍了?”丁夫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和梅翎一样教她颤栗。
夜蝶默默无语。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说明现在的状况。
丁夫人轻轻叹息。“夜蝶,你是否认为妈妈是个不贞的女人?”
“当然不会!”夜蝶急忙否认。“我从没那样想过。”
“但是你姐姐却这样认为呢!”丁夫人含笑,眼神突然变得轻缓。
她朝落地窗外望去,脸上浮出怀念的神色。“也是这样一个夏天,阳光灿烂的下午……我遇见了生命里的爱情。”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堕入了当年的记忆。“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不该有所妄想,但是爱情岂是让人说不就不的呢!”
从来没听过母亲这段情史,夜蝶始终是有点好奇的。
“他长得好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俊美如神,灿烂如阿波罗,尤其他那一头金发……”丁夫人笑得很甜蜜。
“自结婚之后,我很寂寞,仿佛一潭古井,再也不起波澜。我知道我的责任,就是扮演好丁夫人的角色,成为人人称羡的名媛典范。”
她忽然握紧了双拳,眼神透出坚定的眸光。“但我也是人,有思想有感觉,我怎么可面对一个不爱我、我也不爱的男人,数十年地这样活下去呢?凭什么女人,就必须背负这样的命运,守候、寂寞、失望、痛苦——”
夜蝶静静地听着,心里也和母亲一样感到不平。
女人……
丁夫人说:“我不甘心,所以我出轨了……我愿意面对所有人对我的责难,也不愿意放弃我的爱情。但最后,我发现我错了。我的错,就是错在犹豫不决、错在既然爱了、心肠却不够冷,冷到可以放下你们两姐妹……”
眼泪渗出眼角,缓缓地流下干枯的面颊,她闭上眼,睫毛似垂死前的蝴蝶,挣扎、颤抖着。
“我的犹豫,造成了他的离去,那天我若不是拒绝他,他情绪不会失控,也就不会发生车祸……”“妈妈,妈妈……”无尽的悲伤涌上心头,夜蝶伏在母亲身上,泪流不止。
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吗?永远无法割舍亲情、忽视教条规范!为了太多的责任与包袱,而任幸福自指间溜走。
情人的死,是母亲长年抑郁的原因,她明知道自己有病,也不愿意接受治疗,而任身体一点一点地死去。
“夜蝶,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如果爱了,就勇敢地去追吧!不要在乎任何人,不用怕伤害谁,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丁夫人抚摸着夜蝶如丝长发,轻声而坚定地说。
一瞬间,她明白了软枝黄蝉的故事。
那位可悲的妇人,在本质上和母亲是一样的。
她们不够勇敢、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让教条与亲情羁绊着她们。一直等到失去了、死去了,才能化身可怜的黄花,放肆地挥洒自己的幽香。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的情人已死,她如行尸走肉,一天一天等着死神的召唤;而妇人则化身黄花,无情无欲地任岁月流逝。
她绝不要成为这样的女人!
她要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谁都不能再阻止她了,母亲不行、父亲不行,日蝶更不行。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次,再也不放弃!
第八章
机场贵宾室中——
广播传来要旅客登机的讯息,梅翎伸长了腿,懒洋洋地坐在位置上不动。
他脸上盖了一本书,看似睡着了,其实书后面的脑子里,正飞快地转着。
她明明是喜欢他的,为什么突然间拉开了距离?
难道是因为无聊可笑的姐妹之情?
老实说,他对丁日蝶一点兴趣都没有,简单、天真、热情、爽朗——跟他以前养的黄金猎犬差不多。
原先以为,以丁夜蝶骄傲、不服输的性格,她会跟姐姐一较长短,没想到她却先退缩了。
这和他印象中的她,似乎不大一样?
想到那晚她淡漠无情的模样,梅翎不禁有气,既然她要公事公办,那他就给她所要的。
他不喜欢强迫女性,既然对方都打退堂鼓了,没理由还勉强人家
但是,此刻他心中,却憋着一团气,气得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突然——
“梅翎,你在这儿,好巧喔!也是要去美国吗?”熟悉的声音让他全身一震,但过于亲昵的语调,很快就让他分辨出来。
他拿下脸上的书,表情是冷淡而疏离的。
甜美的笑容,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退缩,仍是亲亲热热地靠过来,一屁股坐在他面前。
“你真坏,要去美国也不同人家说,我刚好可以去纽约采购名牌,顺道去逛逛曼哈顿。”
丁日蝶笑得非常开心,身子还不庄重地挨过来。“到时候你陪我喔!”
“我不是要去美国,只是在那儿转机而已。”梅翎仍然十分冷淡。
“唉,难道我的消息有错?”日蝶噘起小嘴,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不管啦!无论你目的地是哪里,先跟人家去一趟纽约吗!”
梅翎敛起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眸中的光芒亮得吓人,日蝶缩缩身子,强笑道:“干嘛这样看我?”
梅翎忽然勾出一抹微笑,眼神变得幽暗。
“丁夜蝶,就算真是你姐姐,也没办法装得像你这么三八,看来你们彼此不大了解对方啊!”
夜蝶一愣,接着摇摇手。“你在胡说啥啊!我是日蝶,不是夜蝶!”
梅翎笃定地说:“别想瞒我了,你的演技有够拙劣的!”
眼看骗不过他,夜蝶无奈地叹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认我装得很像呢!”
“你的眼神——”梅翎轻轻地说:“谁都无法取代!”
一阵酸意涌上鼻头,夜蝶突然好想大哭一场。
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梅翎的心意,他总是那么随性而随便,像风一样不羁、难以捉摸。
她已经弄不清楚,他究竟在捉弄自己,或是真心的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就够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为免她尴尬,梅翎很识相地换了话题。
“还用问,当然是跟你一起去巴西 !”夜蝶责怪地说:“一定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吗?那种植物,别的地方没有?”
梅翎摇摇头。“这种植物,土语叫sadywawa,只有生长在热带雨林之中,我当初无意中遇见的那人,是从一个叫Coca的村庄那来的。据他所说,这种花在当地是很罕见的,要找到并不容易。”
“那怎么办?”夜蝶着急。“这么一来,我们岂不最要在当地待很久?”
“我们?”梅翎扬起一道眉。“你不后悔?”
夜蝶的脸红了,小声地嗫嚅。“我已经决定了。”
“那个地方很危险,又非常落后,你不会习惯的。”梅翎摸摸她的头发。“况且,我不想你冒险。”“这也是我想说的。”夜蝶清晰而坚定地说:“换做是我,也不愿让你冒险,但既然这趟旅程无可避免,我宁愿跟你一起去,也不愿一人在台湾担心受怕。”
梅翎笑了,以往的轻佻全消失无踪,这次他笑得很快活、很真心,很令人——陶醉。
牵起她柔软温热的小手,他用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说:“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走吧!”
从小在都市中生长的夜蝶,从来没见过如此原始的风景与村落。
触目所及,尽是一大片翠绿、苍绿、嫩绿与青绿,小船不稳地滑过看似脏污的河水,在平静的河面下,似乎有什么可怕生物在蠢蠢欲动。
虫嘶鸟鸣一刻都不曾停过,偶尔还传来动物高昂的叫声,每当这时候,夜蝶便会害怕地握住梅翎的手,双眼瞪得大大的。
“这是猴子的叫声,不用怕!”梅翎笑着安慰她。
“但是……”她皱着一张苦瓜脸,表情悲惨。“它们一直叫啊!”
“现在是求偶的时刻,它们当然会叫。”梅翎拍拍她。“别胡思乱想。”
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不知道有多少小说或电影,都详尽地叙述亚马逊的可怕,譬如大蟒蛇啦!杀人蚁啦!巨大鳄鱼啦!
当然还有食人鱼!
想当这里,她浑身寒毛凛凛,脏黑的水面下,看起来似乎更可怕了。
她缩缩脚,将身体放在安全的地方。
已经到村庄两天了,才一放下行囊,两人就在向导的带领下,一刻也不浪费地找寻“sadywawa”。
诚如当地人所说,这种花即使在当地,也是很少见的。
“sadywawa,土语的意思就是‘爱情灵药’,既然是‘爱情灵药’,自然是很珍贵稀少的了。”他解释道。
“这我听说了,先别说调香,就冲着这花的名字,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梅翎信心满满地说。
夜蝶可没他这么乐观。
天气愈来愈燠热,每个人的身上都沁出一层汗,头上快快冒出烟来了。
只见地陪脱下衣服,“扑通”一声,跳进脏兮兮的河流之中。
夜蝶瞪大了眼,尖叫:“有食人鱼,你们不怕吗?”
梅翎笑着说:“这里没有食人鱼,你想太多了,不是所有亚马逊流域里的河,都有食人鱼的。”
河里的人们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也来享受清凉的河水,梅翎兴致勃勃地脱下衣裳,也跟着跃入河中。
夜蝶原本还神经兮兮,深怕河中冒出不明生物,但见他们大叫笑闹,狂野中带着原始的自由畅快,心里不禁浮出一丝羡慕。
阳光下的梅翎是出色的,黝黑的肌肤结实匀称,闪亮的水珠自发梢喷洒而下,他如一条鱼般,在水中悠游目得,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在不远处出现,看起来是如此自在。
在大家过度嬉闹的结果下,这一天自然又是空手而回。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熟悉当地的环境、与梅翎的带领下,夜蝶也开始融入其中,不再那么排斥了。
她学着当地妇女,用颜料涂在脸上,学着如何从树上采集树汁,更懂得用鸟羽毛来编织饰品。
亚马逊是奇妙的,它可以在暴雨倾泄后、立即艳阳高照,也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所有被砍伐的植物重新长出。
脏污的河水尝起来意外的甘美清爽,爬虫类的肉也香甜可口。
最重要的是,梅翎在这片强横的大自然里,活得如此耀眼、奔放;她喜欢他赤裸上身、喜欢他举臂拉弓,喜欢他闻嗅一切陌生香气时的欣喜表情。
夜蝶以为,自己该是对亚马逊改观的时候了。
这天下午,一行人再度坐上小船,往更深的腹地里行去。
“我们在船上光用眼睛看,也很难看出什么来,不如干脆找个定点停下来,四处搜寻。”梅翎提议。
众人听了,也觉得是个好方法,于是在地陪的示意下,将船停靠岸边。
“新鲜的sadywawa,样子很像莲花,但是小朵一些,颜色呈浅紫,香气很清雅,只要看到类似的植物,就用口哨彼此联络。”梅翎说。
队伍解散后,两人手牵着手,开始了雨林的探险。
他的手好大、好热,稳稳地包裹住她,让夜蝶十分有安全感。她情不自禁地将头偎在他的手臂上。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sadywawa呢?”
“怎么?你想回去了?”
梅翎知道她是城市人,很难喜欢落后地方的生活,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说,她算是适应得满好的。
“也不是啦!我只是担心妈妈。”
回去?老实说她并不心急。反正公司有代理总裁,目前的生活她也逐渐适应,若非为了母亲,她倒愿意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因为夜蝶心底隐约知道,回去就必须和日蝶解释两人的关系,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不需要向她解释什么。”
看透她恍惚的心思,梅翎摸摸她的发丝。“从头到尾,日蝶都是一厢情愿,我并没有暗示过什么。你也不用自责,觉得自己抢了姐姐的男人。”
他伸出食指,点点她的小鼻头。“像我这种男人,根本没啥稀奇,路边捡都一大堆,日蝶活泼又热情,自然会有比我好的男人追求她。”
“你的意思是说,我冷淡又死板,所以只能够配你 !”夜蝶皱起鼻子,不依地说。
“是啊是啊!你就认命吧!”梅翎露出一口白牙。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跟你来这吗?”夜蝶紧紧搂住他的手臂,汲取他身上好闲的气味。
“因为你终于不可自拔地爱上我了?”梅翎逗她。
夜蝶红了脸,小拳头轻轻捶了他一下,才缓缓地说:“因为我明白了软枝黄蝉的故事。”
她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
“你想告诉我,要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不被任何事情所束缚,只有相信自己真正的情感,才能够得到幸福!”
“你认为我能给你幸福?”梅翎轻轻地问。
“嗯——”夜蝶坚定地点着头,眸里是绝对的信任。
梅翎感动,望着她甜美可人的小脸,还有那红艳艳的嫩唇,他低下头……
突然,那张诱人的嫩唇,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刺耳尖叫。
“蛇啊蛇蛇蛇蛇蛇——”她仿佛精神错乱般,双眼突出地望着他身后。
梅翎当下立刻抱住她,疾步往前冲去。
两个人像疯了似的往来路奔去,夜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强连他都受不了。好不容易终于跑到河边,夜蝶一刻也不停地跳上小船,簌簌发抖。
一直到这时候,梅翎才有时间,将吓得面青唇白的夜蝶揽在怀中。
“没事了,我们已经离那里很远,别怕别怕——”他轻拍着夜蝶的背。
“呜呜呜呜……”夜蝶吓得渗出眼泪,紧抓着梅翎不放。
刚才,就在梅翎的头上,有一只手臂般粗、色彩斑斓的大蛇,它对着梅翎的脑后,吐着鲜红的蛇信。
当时的她好怕,怕它攻击梅翎,一颗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曾几何时,梅翎对她而言、已经是这么重要了,他像是深植在她的生命里,气味融进她的血液间,与她成为一体了。
她不敢想象,失去他会有什么后果,只要想起这一点点的可能性,她的心就快被恐惧压碎。
一直以为丛林最良善而无害的,直到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