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他除了从火场中找到的一截断玉外没有任何线索:五年后,他所知的一切就是这断玉的来历委实太过神秘,任他再怎么费尽心思去追查,也查不出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方从铁箍般的束缚中挣脱,转瞬落入另一重噬人的漩涡──他的人生就注定为别人而活。
皇甫少泱忍不住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
他虽渴望结束杀手的血腥生涯,却也没料到居然是这种藕断丝连、缠绵难解的结束法。看来人在许愿时千万得小心翼翼,谁知道命运会送来什么样的大礼。
在这胡思乱想中,他弯过了街角,初升的淡金朝阳越过低矮屋檐直射而来,瞬间照花了他的眼。
模糊的视界最是危险。他一皱眉,闪身转了个方向,于是将对街的一抹窈窕身影看得分外清明。
那是个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一张鹅蛋脸上有着对饶富英气的眉,镶着对光灿黝黑的眼,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色罗裙,显示她的背景在在寻常不过。
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外表看来只有"平庸"两字可以形容的女子,竟教他完全离不开视线,彷佛中蛊。
青衣女子似是察觉有人窥看着自己,四下略一搜寻,碰上了他凝望的眼。
他一愣,还拿不准该做什么反应,青衣女子却盈盈笑了,隔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他颔首为礼。
多么洒脱的姑娘家,完全没有时下女子扭捏拘谨的习气。
皇甫少泱心中赞赏,一拱手,目送青衣女子离去。
人生如萍,聚散无定,今朝偶遇,再会无期。这样一位潇洒女子日后大概是再也难得见到了。
遗憾如浪潮吞没他的镇定。他心一阵骚动,足跟一松,就要追去。
你在发什么癫啊?
耳际的一声戏谑令他警觉过来,急急煞住脚步,收敛心绪,摒除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某种他无法分析的感受,在好片刻后才发现──
才发现这初春清晨的凝望对视竟在一瞬间,驱散了五年来从不离身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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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山林烟霞缭绕,宛若仙境,湿润的晨风里满是松木香馨,闻之沁脾,崎岖的山路隐没在杂草落叶中,存心引人迷失路途。
在这杳无人迹的荒僻山区,今日万分难得的来了个白衣青年。
"唉唉唉,怎么又是条死路呢?难得出来游历,老天爷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硬是要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砸在找路上吧。"
皇甫少泱叹了口气,环视四周。左边是松、右边是柏、前方是潭,后面是草,至于那条领他进入山区的青石板路,早已掩没在云深不知处。
"真不该听信那跑堂的馊主意的。"他嘟囔似的抱怨,额角隐隐抽痛。
数天前,他为了与个消息灵通的朋友见面,风尘仆仆的来到迎仙镇,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昨夜,旅店跑堂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发愣,便哈着腰建议道:"皇甫公子,东山有座前朝留下来的妙清观,景致挺不错的,观里的道长还会帮人解签诗,不管您是要找人、要求官,还是要讨媳妇,再怎么样的疑难杂症全都说得准、准、准,您不妨过去住个几天解解闷。"
他被"找人"一语迷了心,决定照那建议到庙里抽签诗碰运气,看哪位过路的大罗金仙、佛祖菩萨愿意念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指引一条明路,也胜过自己无头苍蝇般的瞎找……然后他就这样被困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深山里。
再叹了一口气,纷乱了五年的思绪被迫澄静,终于有欣赏山林风光的余裕。
就在这一刻,灰蒙的雾气猝然散开,晨光从叶隙中洒落,穿过氤氲烟岚织成一匹金色锦缎,从云空中飘然降下披在他肩头;轻暖的绢帛彷佛母亲柔软的手,抚慰他疲惫的身心,揉开他紧皱的眉头。
"这山林真是美若仙境啊……若不是迷失了路途,又怎会有这份福气见识?"
心弦醉动,他忍不住探手入怀,取出从未离身的白玉箫,信口吹奏,抒发满心的感动,赞叹天地的不朽。
喀!
突兀的声响切进音符间,乱了音韵,也截断了吹箫的心情。他一皱眉,四下张望,找寻声音来处。
喀!喀!喀!喀!
规律的敲击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撩起他难得的好奇心,他循着敲击声,踏入充满未知的一片浓绿。
雾气深重,阻断视线,似是拒斥着他的造访,但不间断的敲击声引领着他,逐步深入森林的尽头──
眼前突然一片开阔!
重山环抱着一片平坦坡地,一湾清溪横卧坡上,闪着粼粼波光,溪旁筑有数栋竹屋,竹屋前随意栽着山茶、月季,几丛青竹从屋旁窜出,枝条随风摇曳,抖落翠绿的阴影。
"真是风雅的居所啊!能住在这人间仙境的,想必是位世外高人。"皇甫少泱连声赞叹,忽地注意到敲击声来自竹屋附近,刚好被竹屋一角给挡着了。
"主人赶巧在家,若不趁这机会前去拜见,岂不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回吗?"他心一喜,连忙迈开大步,出了茂林,涉过小溪,绕过竹屋──
攀在石座上的野虎赫然映入他眼底。而野虎张牙舞爪,蓄势要朝他扑来!
不假思索,他双掌直劈而出,但那野虎依旧高踞石上,龇牙咧嘴朝他威吓,却不见更进一步的攻击行动。
不好!他一咬牙,拚着伤到自己的危险硬是撤回攻势,定睛下看,这才发现原来那不过是只木雕的假虎罢了。
"真是了不起!这样出神入化的雕刻绝技,我从来不曾见过。"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假虎躯体,心中对那位不知名的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回神,他注意到敲击声仍不断传来,于是偏头望去──
溪畔另一石座上,立着条木雕蟠龙。那蟠龙虽还只是"半成形",但看那磅礴气势,隐隐有龙吟九霄的风雷之声。
他一声惊叹,意识被那蟠龙的赫赫神威压倒,再也顾不得究竟身在何地。
雕刻者似乎未注意到有人突然来访,手里的凿子、小斧仍不断的落在蟠龙上,削去多余的木料,袒露掩藏其下的怒张龙爪、致密龙麟,龙麟下的肌理也似乎随着呼吸而隐隐浮动着……
快了!就快了!龙神即将显圣人间!
他因期待而浑身发热、颤抖,呼吸在不知不觉中与斧起凿落的韵律同调。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蟠龙终于成形,凌云飞腾的姿态栩栩如生,而雕刻者将凿子紧紧抵住还缺了点神采的眼窝处,高擎着小斧就要落下。
是了,这是最后一刀!
他大睁着眼,屏住呼吸,等着见识雕刻者的最后一凿,但小斧却迟迟不见行动,犹豫良久,最后连凿子都移开了。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功夫!"他脱口一叹,懊恼得几乎要捶胸顿足。
"你倒是识货。"
皇甫少泱一惊,头一次将注意力放到雕刻者身上。
只见那位在镇上有过一笑之缘的青衣女子回过身来,半靠着木雕龙站着。她手中的离刀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掌心,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这名不速之客。
"在下的确鲁莽,希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他连忙伫头拱手,为自己的失礼致上歉意。
"你是在为哪一桩事情道歉?是不待邀请就闯入我家门,还是未经许可就旁观我雕作?或者根本是因为自己莽莽撞撞,随口罗唆了几句?"青衣女子犀利的揪出他的语焉不详,挑战似的与他对视。
皇甫少泱脸一热,讷讷回答:"自然是三者皆有之。"
青衣女子也不接腔,灿亮黑眸打量着他,彷佛直入他心中最晦涩不安的部分。
他内心一阵慌乱,就要开口打断她那太过直接的审视,青衣女子却一改先前毫不友善的态度,拍掌笑道:"你这人的脸皮倒是薄得有趣,看在你懂得欣赏雕作的份上,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好了。"
脸皮薄得有趣?是说他这个在江湖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的冷血杀手吗?
皇甫少泱为这评语啼笑皆非,却也不打算辩解──他的过去本就不甚光彩,没什么好说的。
"我复姓尉迟,单名'楠','楠'是指一种可以当栋梁的木材、你呢?"
"在下皇甫少泱。"
"少泱?年纪轻轻就泱泱大度吗?唔,你父母对你可真是寄望颇高啊。"她眉角一扬,那份轻松自在立刻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不少。
"'栋梁材'不也是吗?"他眨眨眼,跟着礼尚往来。
她却没立刻接腔,笑容也稍稍敛了,迟了会儿才宛如叹息般应声,"是啊……栋梁材……"
他是说错什么了吗?不然她怎会突然……
皇甫少泱兀自推敲着自己的应对是否太不得体,尉迟楠却在短时间内收拾起眉眼间的黯然,展颜笑道:"泱泱大度的年轻人,既然你人都来了,也就别急着走了,我看你一脸疲倦的样子,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几天,这深山什么都没有,就是风光最好,所以,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办,全都暂且缓一缓吧。"
听来似乎不错。皇甫少泱笑着就要点头答应,猛然想起自己逻有任务在身,心中悚然一惊。
他差点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
尉迟楠不知他内心的动摇,迳自招呼着他一起走向不远处的另栋竹屋。
"算你来得巧,上个月我盖好这间屋子,打算拿来摆放这些零碎家俬,但一直忙得匀不出手来办这件事,就这样空了下来,待会稍微打扫打扫就可借给你住。"
她一回头,见他仍杵在原地,于是连声催促,"别呆站在那身,快跟我来啊。"
望向那张只有双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孔,皇甫少泱短暂犹豫了一会,终于下了个未曾有过的决定,"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人还真迂耶,这么小的一件事也要千谢万谢,活像我对你有着天大的恩情。"她插着腰,纤指轻刮着脸颊取笑道:"我不过是因为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山中,生活无趣到了极点,难得有人来访,硬要将他留个几天,也好打听天底下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做消遣,你谢个什么劲儿啊。"
皇甫少泱只是笑,眼角瞥见不知何时变得一片蔚蓝的天空,心情突然一松,暗自思忖,他已辛劳了五年,就这么几天让他搁下责任,暂且当个平凡人,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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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生活闲散,瘫在阳光下,他什么也不需想,与世隔绝的小林构成脱离世俗的迷离幻境,置身其中,他终于可以好好歇息,放任心灵纵横天下,四处游历。
喀喀喀的敲击声传来,截断了通往睡乡的道路。
他懒洋洋的翻个身,睁开惺忪睡眼,望向立在溪畔石座旁的雕刻者,神智顿时一清。
视界中,尉迟楠的脸孔依旧平庸,但那既不是嗔、亦不是喜,又好似诉说着什么的表情,引诱他前去采究个中秘密,她的眼神专注,彷佛穿透木料表层触及不存于现世的另一种生命,教他揣想那遥远的彼岸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魂灵。
然后他分心了。
点点浮出的细碎汗珠引着他的视线下滑,沿着她的前额缓缓凝在浓密的睫毛上;阳光的热力无远弗届,将她的颧骨染上诱人的红霞,形状美好的唇微抿着,既宣示着对雕刻绝不妥协的意志,也流露一抹教旁观者迷惑的脆弱。她那些微敞开的领口掩不住线条优美的锁骨,高高挽起的翠袖下是半截蜜色的臂膀,稳稳拿着斧凿的双手却是纤柔……
别再打量人家了,这无礼行径跟登徒子没两样。
他命令自己移开视线,却舍不下眼前所见,连心都在不知不觉间迷乱了。
就在这出神凝望中,太阳越爬越高,从木料上削落的木屑碎散了一地,而那鸟族霸主的形貌逐渐鲜明,翎羽彷佛在山风的吹抚下些微振动,即将遨游天际──
喀!一块木料崩落,鹰眼上多了个缺口。
"哎哟!可惜!可惜已极!"他懊恼的对地用力一捶。
原来最后一凿失了准头,方才姿态灵动、彷佛随时就要振翅高飞的翔鹰在一瞬间失了灵气,褪为一尊有形无神的凡品。
尉迟楠僵着动作,双眼盯着缺了灵魂的木雕,一副失魂似的痴傻,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你相信死物总有天能变成活的吗?"
皇甫少泱闻言一愣,尚未开口,她唇边却绽出一抹苦笑,摇摇头,抛开方才脱口而出的异想,"忘了我所说的吧,再怎么样死物都不可能变成活的。"
那话字面上很是潇洒,说出时的语气却是空茫。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腔,不知该怎么排解她的失落。
晌午的阳光倾落身上,燠热难当,如细针扎得肌肤生疼;山里难得的没有半丝微风,就连山鸟、鸣虫也沉寂。他的心跟着下沉,眼前的秀丽山水也顿时失了颜色。
突然一惊而醒,他不愿自己陷入低迷的情绪里,缓缓抽出怀中玉箫,凑至唇边,吹奏着充满抚慰意味的曲调。
尉迟楠微微一顿,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吹箫的他,黑瞳逐渐找回惯有的神采。
他回望她一眼,眼底蕴满笑意,随即掉过头去,将箫声送入山林里。
风起了,短暂沉寂过的茂林为箫声唤醒,万籁乘风远飕至天边视力不可及处;情动了,不曾骚动过的心湖为音符掀起阵阵涟漪,眼波稍触即离暗藏初生的情意。
一切的一切,再也不会回到初始的淡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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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溪畔。
听完皇甫少泱来到这山中的前因后果,尉迟楠皱了皱眉头,"求签……也好啦,这也是没法子中的办法。不过,你要找的妙清观在这山头的东边,中间还隔了两座山,若不是跑堂跟你指错了方向,就是你辨别方向的本事太差,才会迷路迷到这跟道观完全沾不上边的地方来。"她瞟了他一眼,眼神透着抹取笑的意味。
尴尬已极的皇甫少泱只能傻笑搪塞,因为就算是他,也不知那时自己心里是在想什么,沿着直铺到妙清观的石板坡道居然还会走岔了路……但,这却是个令他愉快的迷途。
"我是不知你怎样想,但我自己是满高兴认识你的……"
闻言,皇甫少泱心头一跳,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种被人当众揭穿心事的惊惶,不由自主别开了视线,双颊顿如火烧。
尉迟楠误解了他的反应,懊恼的急急解释,"我猜,你一定觉得我这姑娘家脸皮太厚,说话忒没分寸。没法子啊,我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就我这么一个女孩子,他们跟我说话都口没遮拦的,我又怎学得了别的姑娘家斯文秀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