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案上,香烟。
侍女正在煎茶,沸水滚滚如连珠,声音微微作响。炭火令室内温暖而昏晕。孟璋紧锁眉心,为殡妃生下第四十名公主而忧烦不已。
“淑妃请求教主赐小公主诰命。”
侍女端上茶碗,只见银绿隐翠,茸毛如雪花飞舞。孟璋呷一口,香气袭人,方醇甘美,然而他却无心品茗。
自从国家遭受汉皇的摧毁之后,他率领五万将兵流徙匿居蜀地,辗转已十八寒暑。
这十八年来,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无非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大举反攻,夺回失去的城池与子民。奈何老天不肯成全,尽管后宫妻妾如云,竟连个“子”儿都生不出来。
莫非天要亡我?
将堂堂巴国王族改为北冥教已经很对不起列祖列宗了,难道还要将孟氏香火一并断送?
招赘?
收养义子?
并非没有上上人选,可……
年初于竞技场中独占鳖头的沃昶,据传,自幼得天神之助,能掷剑深入坚石之中,坐花雕土船亦不沉于水。若有他做巴国王族的领袖,则中兴故国山河,岂不指日可待。
奈何……
这臭小子根本不识好歹,年纪轻轻居然发愿当和尚。和尚有什么搞头?会比当上北冥教主精彩有趣吗?
☆☆☆
环绕着普罗寺的翠竹夜色更深了,随着抖开的一道黑纱,夜色益发岑寂起来。
沃昶修课完毕,正待坐禅。
古庙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即便白日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熙攘往来,于此秋意渐浓的凉夜,不免令人渴睡。钟声阗然,沃昶燃上一炷上好香。
二十五岁的沃昶,是个傲岸冷漠的居士,飞扬俊逸的五官彰显着疏狂的霸气,深邃如刀裁的刚毅脸庞涵容着凡俗世人所少见的慑人英姿。明明是野烈年少,却道明辨大是大非,且发宏愿,长伴青灯古佛。
住持高僧也智,因念他尘缘未了,不肯为他剃度,他竟索性赖在庙里不走,每日晨起修课、诵经,与一般沙弥无异。
认同他的人,称赞他意志坚定,难龙可贵;不认同他的,则讥讽他藉口托辞,在此白吃白喝。
但,无论如何,他穷是真的,想出家为僧也是真的。
更深露残,风开始大了,阵阵寒意逼人。一灯如豆,微弱地在风中摇曳。
他无故心念一动,是天候的关系?
“师父!”一条红纱巾在脸上轻拂而过。
坐禅中的沃昶愕然张开眼睛。“是谁?”
“我好冷呀,师父。”女子不满二十,美艳不可方物。
沃昶心如止水,只冷峻无情地又闭目自修。一如过往许许多多的日子,苦行忏悟,无忧无悔无爱无恨……将来,他必是个得道出尘的高僧。
“师父,您大发慈悲。”一只轻软玉手,抚摸着他粗大的掌心。“这地方又没旁人,人家只是想取个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哼!男女授受不亲,连这也不懂吗?孟浪!
女子视若无睹,迳自再挨近一点。
“你念你的经,参你的禅,我不会打扰你。”玉手伸入袈裟,非常自动自发。接着,向他耳畔吹气,一下、两下,蓄意挑逗。
沃昶如遭雷殛,赶忙拚尽气力欲一跃而起,却被她及时按住。
这女子竟是武林高手?若不是,为何自己心脉紊乱又提不起真气?
“师父怕我?”她吃吃地笑,眉闻眼底俱是暖昧。
“施主请自重,否则休怪我无礼。”沃昶反手已擒住她的右臂。
女子非但不闪不躲,反而乘势窝进他怀里。“我只是让你舒服点。”
沃昶从没近过女色,被她一闹,竟莫名其妙汗水淋漓。不可能,不可能!
说时迟那时快,正纷乱不可开交之际,大殿突然闯进五名黑衣人,为首的正是北冥教主孟璋。
“你设计我?”沃昶用尽毕生的力气,虎目圆睁,大口大口的喘气。
“是又怎样?”孟璋贼兮兮地咧着阔嘴。谁教你不乖乖的当我义子,这下知道我厉害了吧?还说要长伴青灯古佛前,如果驻寺住持得知你经不好好念,和一名女子“纠缠不清”,看谁敢为你剃度?哇哈哈!
“卑鄙!”沃昶正想一掌击毙那害他的灵修付诸东流前功尽废的女子时,她竟已脚底抹油,早一步溜到孟璋身旁。
“一百两。”
“咱们讲好五十两的。”孟璋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这回要不是真的无计可施,他才不肯花钱雇用“游民”计诱沃昶。
“五十两是昨天的价码,你不给一百两,我就去告诉也智法师你使坏骗人。”女子名唤冰心,是从山东逃难到此地的游民。平时以行乞为业,偶尔也做点“买卖”,赚取外快。
“岂有此理?你你你……”竟敢威胁我?
“给不给?”想赖帐?门都没有!冰心摆好架式,扯开嗓门,准备他说一个不字,她就要大吼大叫。
“给就给。”孟璋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一袋银两递给她。真是小鬼难缠!
“男人家不干不脆,丢脸!”冰心非常够意思地将银子二一添作五,其中一半掷给沃昶。“这是向你赔罪的,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害你,实在是肚子饿得受不了。咱们后会——呃,无期了喔。”话声末歇,她已跑得不见踪影。
大殿上只余沃昶和孟璋怒目对峙。
良久,才听孟璋道:“当我的义子,真的那么痛苦吗?”
“你手段卑劣行为可耻。”沃昶纂喝,浑身充满戾气。
“我也光明正大的求过你呀,谁教你死脑筋,怎么劝都劝不听。”孟璋说得理直气壮。
沃昶望着手中的银两,不觉失声笑了出来。原来他也不过如此!
一片吹落的枯叶,因风卷入殿内,飘到他脚边,静躺于红色丝绢上。
是她的?她没带走。
他的心念又动。糟糕?
“我如不从呢?”男子汉大丈夫,被如此要胁,尚有何颜面立足于天地?
“那我就!”孟璋瞥见他拾起红绢的神情,霎时明白英雄毕竟难过美人关,于是故意说道:“那我就去察明也智师父,再派人抓了冰心姑娘。”
“她叫冰心?”他惊呼。
“没错。如何?”要乖乖点头应允了吧?孟璋很为自己的英明感到窃喜。
“杀了她也好。”不知羞耻的女子,岂可苟活于世间。
沃昶语毕,动手脱去袈裟,朝佛祖再拜三拜。
许是天意,许是尘缘未了,总之,他豁出去了。
“走吧。”
孟璋大喜过望,马上命令寺外围守的五百侍兵打道回府。一路上,他即忙不迭的盘算,该为沃昶娶几个嫔妃,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巴国王族发扬光大。
另一方面,汉皇占领巴国王族的领土后,仍想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擒贼擒王,方能一举而灭之。探子回报,敌军已入西蜀,新的领袖乃是一名骁勇的武者。
汉皇沉吟瞟向身畔三名出色的侍卫——两男一女,全是一时之选,论武功、才智、骠悍……均在众人之上。派他们前往敌营,相信定能手到擒来,除他的心腹大患。一切尽在不言中。汉皇举杯,饯别三人。
“即日出发?”
“小玉尚有私务未了,我等二人先行。”
“也好。记住,得提头回来见联。”
此刻,内务大臣密摺上奏,二人纷纷退出殿外。
殿外红柱白墙,赭黄色门斗,绿琉璃屋瓦,建筑庄重典雅,然氛围诡谲凝肃。
“咱们如何潜入北冥教?”其中一人问。
“当然是易名换姓、乔装改扮喽!”
第一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鸡隽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波,闲箱验取名榴裙。”
一阵轻柔宛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传自湖边的草亭子内,两名粗衣布裙的少女。她们吟唱的曲子乃唐武则天的“如意娘”。
“世情薄,人情恶。两送黄昏花易落。晓风残,泪泉北,欲笑心事,独语针栏。”
“嘘,别再唱了。”唐碗伸手制止冰心。“咱们是来偷采人家的菱角,你还目中无人的猛唱曲儿,打算昭告天下呀?”想坐牢想疯了也不是这样。
唐碗年方十八,武陵人氏,自小与父母离散,在逃难途中偶遇冰心,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很快的便结成手帕交。白天她们一块“打家劫舍”赚取三餐温饱,晚上则有时借宿古刹,有时偷偷潜入客栈,睡霸王觉,横竖哪儿舒服就往哪儿窝。
“怕什么?这附近又没人。”冰心眼波流转,秀眉纤长,微微噘翘的小嘴,尤其娇美可人。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喝,声音沉浑雄厚,似出于中年男子之口。冰心和唐碗大惊失色,忙将采好的菱角倒入预先准备好的长布中,斜系于肩上,转身躲入草丛内。
“敢偷东西,却不敢出来见人?”没想到来者只是名年龄与她们相仿的少年郎。“哼!被我找到铁定不饶。”
少年手中握着木棍,猛往各处草丛敲打。
冰心眼看他就要击中她们的藏身处,赶紧拉过唐碗拔足狂奔。
“休想逃走。”少年见她俩足比自己小个两、三岁,相信人矮腿短上铁跑不快,哪知其中有诈。
冰心示意唐碗往前只管跑,自己则躲入一棵老松树后面,待那少年临要追上时,陡然间伸出左脚,往他小腿绊去。少年一时不察,当场跌了个狗吃屎,蹒跚从地面上爬起时,又遭冰心一记“踢股腿”,鼻子朝前天,正好撞上一块小尖石,鼻血同然流出,衣服上斑斑点点殷红,教人休目惊心。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紧吧?”冰心最怕见血,一见血就六神无主。
“我……我……”少年勉强支起上半身,见她芳目凤长,神态柔媚,不禁傻愣在当场。
“甭跟他罗唆,横竖死不了,咱们快走吧。”这招打带跑她们已经使过不下百次,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唐碗可不容许冰心一时心软,破坏她们辛苦维持的最佳纪录。
“可是他受伤了呀。”
“受伤才好,不受伤咱们就要倒大楣了。”死脑筋!什么节骨眼了还滥发同情心。
唐碗在紧急关头,总是冷静、理智得吓人。
“那……既然大错已成,要不要顺手牵羊,把他的荷包一起摸走?”反正机会难得,不拿白不拿嘛。
“说的有理,我去。”唐碗旋身大步迈到少年跟前,语带威胁地问道:“你是自动交出,或是要我亲自动手?”
“你们弄伤了我,还想抢劫?”少年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谁教你走路不长眼睛?斗输女孩子是很没面子的事,拿五两银子出来,算是遮羞费吧。”唐碗的行为,简直和女太保没两样。
“我身上没钱!”少年别过脸,抵死不从。
“骗人!”唐碗不愿跟他瞎耗时间,怕引来旁人,届时想跑都跑不了,索性伸手去拿。
“小碗不要!”冰心已劝阻得太迟,唐碗已一个不慎,让少年抓住手肘。
“你放开我!”
“休想。”少年怕抓不住她,干脆缆腰一抱。“你们弄伤我,得赔偿医药费,看你长得头脸整齐,卖到酒楼,应可换取不少银两。”
“冰心,现在怎么办?”唐碗急得快哭了。
“咬他呀!”平常的牙尖嘴利都跑到哪里去了?
冰心乘隙捡起地上的木棍,预备助唐碗一臂之力。
“听到没?再不放手我就咬下去喽。”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抱着人家像什么样子嘛。
“你敢?”
当贼子都敢了,咬一下人有科么不敢的?
唐碗懒得跟地白费口舌,相中他厚厚的虎口,直接咬下去——
“你——”被咬一口本来还不算什么,后脑勺那一棍,才真的令他全无招架的余地。
“事不宜迟,走!”
冰心和唐碗才一逃出不到半里地,背后突地人声鼎沸,想必是附近农民发现那少年郎,一起追了过来。
“冰心,怎么办?”唐碗混吃混喝了五年,就属今儿的境况最危急。
她是标准的无事冷酷,小事理智,大事则慌乱失措,像只无头苍蝇。
“事到如今,咱们得分头逃跑。这儿是个三岔路,你先选要往哪边逃?”和她比起来,冰心可就有胆识多了。她历经蒙古铁骑肆虐,金人蹂躏,还和花剌子模缠斗五个月,可谓是身经百战的老难民了。
今儿这番态势,只能算是小阵仗,她尚能沉着应对。
“我……往左。”
“好,我往右。”
“不不不,我往右好了。”唐碗举棋不定,就担心“生路”被冰心捡走了。
“快决定,人要追来了。”每次都这样,愈危急她就愈磨躇,烦死人了。
“不要啦,你帮人家选。”
“往右?”冰心嘴巴说右,手指的却是左边。
“呃,那我往左好了。”其实哪边还不都一样。
就知道她呢!爱玩心机的小妮子。
冰心见唐碗已没入翠竹林后,亦旋即逃往另一侧的小径。此地阡陌纵横,小径弯来绕去,冰心急下择路,数度落进刚犁好的泥地里,弄得浑身脏兮兮。
幸亏转出矮灌木林后,她终于认出山坳间的小窑洞,是她两、三个月前刚到此地的暂时栖身之处,于是开心的想到里边避祸。
岂料那小窑洞虽然简陋破旧,却已让人捷足先登,而且一口气来了三个人,一老二少。这样住起来不嫌太摊挤吗?
冰心正犹豫时,两名大汉倏地提起老公公往外头重重一扔。“滚出去,这里是我兄弟先来的。”
这年头难民可真多,连这种地方也有人抢。冰心虽然十分同情那位老公公,但也不敢贸然出手相救,毕竟以卵击石可是件愚蠢加三级的事。
“破洞穴,爱住就给你们住,把我烤好的鸡还来。”老公公似乎不怎么惧怕对方,破锣嗓子吼得震天响。
“找死呀你!”大汉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拳头,把老公公逼到断崖边,才嚣张地踅回洞内。
呵!抢人家东西还趾高气昂,简直比她还坏嘛。冰心委实看不过去,决定挺身行侠仗义。
“喂,你这——”老公公原想再和大汉理论,忽尔听见树后有人“噗哧、噗哧”地朝他打暗号。
“谁呀?”
“是我呀!”冰心确定大汉没躲在洞旁偷窥,才蹑手蹑脚地探身出来。
“唷!是个女娃儿,快走快走,被那两名恶棍撞见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逃是要逃的,但逃之前得先给他们一个教训。”她悄然潜至洞旁,搬开一块大石,从里头取出一只布包,里面装了满是锈黄的铁钉。
此乃冰心的“独门暗器”,本来是想用以阻拦野兽入洞侵袭她,现在正好拿来对付那两个臭家伙。
她把铁钉全数撒在窑洞的出口,然后放声大喊:“哇!好多金银财宝,是谁掉的?”
大汉们不疑有诈,加上利欲薰心,匆匆奔出洞口,当即被地上的铁钉扎得鸡猫子鬼叫一通。
冰心毫不迟疑,连忙冲进洞内,替老公公把烤得金黄香透的野鸡拎出来,拖着他马不停蹄地跑到半山腰,才总算摆脱了两名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