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哭红了眼,爬到爹亲脚边跪著磕头。“爹,璃儿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璃儿错了,不该贪吃贪玩……璃儿也好想娘……好想娘……”她抽抽噎噎哭道,眼前全模糊成一片,满脸满襟都是鼻涕泪水。
“你想她?你根本没有见过她一面,你能有多想她、多爱她、多痛心疾首?没有你,没有你就好了。你滚,给我滚!”莫昆指著女儿痛咆。
“爹──”
“莫言,不许为她求情!”
“……”莫璃哭到言不成句,却仍是一迳地磕头认错。
“怎么不滚?我不想看到你!还赖在地上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请出家法来教训你,你才肯听话!”恨怒交杂的莫昆一脚踹开女儿。
“璃儿──”莫言心惊肉跳地扶住被爹亲踢开的妹妹,幸好没让瘦小的她撞上楹柱。“爹!妹妹也是您的亲骨肉,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待她?!”
同样是父亲的孩子,他也早就感受到父亲对待他们兄妹俩,截然不同的亲情。
“莫言哥哥,爹没有说错,是璃儿做错事,璃儿该当受罚……”莫璃哽咽地忍著分不清哪里作痛的瘦小身躯,跪回地上。“爹……璃儿知错了,璃儿会乖、会听话,别不要璃儿……”
一字一句混著苦泪的泣诉,道尽小女孩害怕失去父爱、害怕孤独的恐惧,闻之教人鼻酸。
莫昆齿颚紧咬,再道出的言语,已不复先前凌厉。
“莫言,你也想跟著她被家法伺候是不是?好,我成全你们兄妹。”语罢,便步向护师院落内的莫家厅堂。
莫言见状,扶起妹妹,抹掉她脸上的泪痕,拍拍她染了尘埃的衣裤。
“璃儿,你先躲到秦府他处,等爹待会气消,就不会打罚你了。”
“莫言哥哥,爹是不是很讨厌璃儿?”
“不是的,他只是思念娘……你的手流血了?”血迹还混著油腻腻的香油。
莫言从襟中掏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伤药,塞给莫璃。
“伤口记得洗干净后再上药,快走吧。”他将她轻轻推向屋外几步。
“别担心,等爹气消,什么事就都没有了,我会去找你。”
“莫言哥哥,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很思念娘?”莫璃走了几步,回头又问,胸口因哽咽而急促起伏著。
莫言点头。“娘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妹妹不只一次问他关于娘亲的事,就算问过,还是不嫌多听地一问再问。
“你相信璃儿吗,莫言哥哥?璃儿真的好想娘。”
莫言的眼眶也湿了。“我当然信,你是娘最乖的女儿,娘一定也这么想。”
“可是璃儿不乖,犯错了……”莫璃落寞走下石阶。
伫立在回廊转角的男人,看著走远的瘦小背影,心痛得闭上双眼。
第四章
当夜,都已是夜深人静的酣眠时分。
秦啸日踏著月色,独自来到护院南面的桃花林,果然在她最常留连的地方,发现蜷缩在树下沉睡的人儿。
方才,莫言急急忙忙来敲书房的门,告知他莫璃失踪的消息及原委,询问他是否知道她会在哪里,他便让莫言先回房等,自己则找来此处。想必莫言遗漏了这个曾经对妹妹提起的地方,因此在府邸里焦急绕了好几圈,都没找著她。
莫言哥哥说,璃儿的娘生前最爱这片桃林,还说希望生个在桃花盛开时诞生的女儿,怀璃儿时也常来这儿散步呢,璃儿就是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出生的唷!
秦啸日想起莫璃说话时飞扬的神情,抿唇一笑,蹲身在熟睡人儿面前。
银白月光透过枝桠,轻柔洒在娇小身躯上,映出小脸上好几道半干的泪痕。
他拾去掉落在她发上、衣上的花瓣,缓缓抽出她半握在手中的小瓷瓶,瞧见白色瓶身有干涸的血迹。
他眉宇一拢,果然在她右掌上找到了像是被利器割裂的伤痕。伤口不大不深,上过药粉而且已经止血结痂,显然是她自己处理过了。
秦啸日轻喟一气,一股又怜又叹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他伸出修长指背,轻轻抹去像颗花中晨露、还凝在她羽睫上的晶莹泪珠。
他轻手轻脚将她揽到背脊上,双臂扣住她的腿背起轻盈的她,起身步向林外。
没多久,莫璃感觉自己有规律地轻晃著,倦困睫儿慢慢掀了掀。
半睡半醒间,她知道自己被人背著,不陌生的气息让她轻易认出背著她的人是谁,唇畔扬起微笑,脸蛋忍不住摩蹭他宽阔结实的背。
“啸日哥哥的背好宽、好暖……”她呢喃著。
“只给你一人独享哦!”
轻笑声从前方传来,莫璃贴著他背脊的耳,也听见他胸膛内的沉沉笑意。
“嗯……只给璃儿。”她迷迷糊糊应声。
“璃儿,这是送你的,你不看看是什么?”
声音又从前方传来,她感觉自己垂在他肩前的左手被塞了个东西,手肘弯起,好奇抬头探望。
“好漂亮……”她眨眨眼,怔望月光下轻闪粉色光泽的发簪。
“琉璃簪,送你的生辰礼。”今日他忙得没空找她,待有暇之时也已经入夜,想她也许睡了,礼物只好等明日补送,没想到她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整晚都“失踪”到桃林去。想必她今日过得很不好受,他却没陪在她身边……
思及此,一道愠芒划过秦啸日幽黑的长眸,唇畔的弧度也敛了下来。
莫璃颓丧著脸儿摇头。
“今日是我娘的忌日,璃儿不想要礼物,也不要吃面线了……”
“收下吧,你收到生辰礼物,你娘在天上会替你开心。”
“替璃儿开心?为什么?”
“因为有人替她疼惜璃儿、让璃儿不孤单,所以你得收下,好让你娘高兴。”他的爹娘,应亦作如是想吧。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她露齿笑了,趴回宽阔肩背,小手也紧紧握住发簪。
“相信,璃儿相信啸日哥哥说的每一句话。”
咕噜咕噜──一阵饥肠辘辘的声响从两人背腹相贴处传出来,饿肚子的人还来不及尴尬,身前的人就接了话。
“忍耐一下,回房后就有热腾腾的面线可以吃。”
一听见“面线”,莫璃小脸又垮了下来。
“可是……”
“可是你不想让你娘高兴?”他拿话反问她。
“才不是!我吃,我要吃──”她顿了顿,语气中有著落寞。“可爹爹会生气呀……莫言哥哥跟璃儿说,等爹爹气消就来找璃儿,哥哥还没来找璃儿。”
“那是因为莫言找不著你,所以莫师父气早消了。”他轻笑。
这下,莫璃总算放心,拍拍自己的脑袋。
“哎呀,都怪璃儿睡过头了。”她头一偏,像是想到了什么。“莫言哥哥找不到璃儿,那啸日哥哥怎么会知道璃儿在这里呢?”
“因为我们手上系了红线,一头在你手上,一头在我手上。”他答。
红线?莫璃翻找著自己两只手,根本没发现什么红线。“红线在哪儿?璃儿怎么找不著?”
“你长大以后自会看见它。”
“何时绑上去的?谁绑上去的?”
“你答应要当我的新娘子时,神仙系上的。”
“真的?”一双惊奇眸子瞪得好大。“啸日哥哥现在看得见吗?”
“看得见。”
“呵,那璃儿也要快快长大,就能看见红线!”秦啸日的瞳仁漾起温柔浅笑。
好,我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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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璃的小房间内挤进好几人,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为窄隘。
桌几上摆了一碗给莫璃的面线和一副筷箸,她怯怯地偷觑爹亲,站在桌边迟迟不敢上前动筷,还是被秦啸日给硬压到木椅上,她才咽咽口水,胆怯的视线在一脸严肃的爹亲与面线间来回。
香油味道四溢、沁人心脾,房内氛围却是僵凝。
“再看,面就要糊掉了。”秦啸日和煦一笑,拍拍她肩膀。
“少主。”莫昆揖身肃道。“属下教女不严,这丫头打小野惯了,竟劳烦少主踏夜出寻,不值得少主关怀至此。”少主能找到她又背著她回来,足以说明少主对她的特别,他怎会看不出来。
秦啸日当然听得出莫昆话中有话,这席话说得白一点,即“莫璃根本不配高高在上的少主亲自出马寻她,为她张罗晚膳”,他不置可否,朗眉仅是微挑,笑容未变。
“我只不过恰巧知悉她身在何处,举手之劳不足莫师父挂齿。至于这碗面,是大娘张罗的,要谢的话就谢大娘。是吧,大娘?”他微笑瞥向一旁的厨房大娘。
厨大娘先是一楞,随即连声称是。
“是、是呀……我听说莫璃整晚没吃东西,想必铁定饿坏了,于是替她下了碗面……”其实是从少主口中听来的啦。
“少主,您背这丫头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合──”
“莫师父,我倒觉得我所做完全合情合理,一来我敬你为师,师父之女饿昏之际,我自当效劳代步,二来我既非冷血心肠,又怎能见莫璃冻死不救?”
“少主,莫璃只是个下人。”莫昆是个性格严谨、一板一眼的忠仆,当然无法苟同秦啸日说的那些。
“我把她当你女儿,没当她是下人。”
“少主……”
“莫师父。”秦啸日抬手打断莫昆,黑眸带著笑意,直视莫昆。“今日之事别再追究了,莫璃也只是个孩子,大半天的惊悸懊悔也够她受的了。”
“少主说的对。”厨大娘忙不迭接口。“莫护师,先让孩子吃面压压惊吧!”莫家这女娃真是可怜,打出娘胎就没了娘亲,连过个生辰也不平静,唉!
还好有少主替这娃儿说话,若不补上这么一句,这娃儿待会绝对免不了一顿责骂,看在少主的面上,莫护师应当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少主的心肠真好哪!
果真,莫昆不发一言,俄顷便向秦啸日揖身。
“请容属下先行告退。”
“莫师父早歇吧,我也该走了。”秦啸日道,待莫昆离去后,回头朝莫璃颔首一笑,传递著他们之间才有的默契──吃吧,已经没事了。
莫璃点点头,这才敢抓起筷子,以碗就口,猛扒面条下肚。
秦啸日轻扬怜笑,再多看了眼忙著吞面喝汤的莫璃后,才步出护院。
直到步至清寂的庭院中,年轻俊脸上的笑容陡然褪去。
不陌生的情绪又袭身而来,莫师父视主如天的死板性子,对他而言是好事吧。
但他,为何会被这根像是芒刺哽在胸口的疑问,搅得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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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之秋,秦府内的桃林,遍地尽是凋萎枯叶。
林间,一抹素白身影擎剑狂乱挥砍,寒恻剑气卷起泥地上的枯黄叶片,挥剑所发出的凄凄声响,在飘零的叶间穿梭。
枯叶,如凄凉的泪,狂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十二岁的莫璃,每使劲挥剑一下,就沉痛嘶吼,飞洒至空中的泪水随发上所系的白绫,同那些殂落枯叶,飘、散。
过了好久好久,一身素服的她,气喘吁吁停下凌乱激愤的剑势,眼前所见,是一片汗水与泪水交织的模糊。
她伫立林中,任纷飞落叶在她脚边散成一地凋残悲影,将心中悲愤化作凄厉长啸。
“啊──啊──啊──”
她紧闭双眼,用尽力气,嘶吼出体内每一首殇调、每一阕恸曲。
“娘──您为什么要把莫言哥哥带走,若偏要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不带走璃儿呢?您是不是也恨璃儿、讨厌璃儿、不要璃儿──为什么是莫言哥哥……为什……么……”最后,疲乏身躯支著锈剑跪地,痛哭失声,言不成句。
那声声哀鸣,全成了破碎的低泣和永无止尽的悲痛。
秦啸日一来到林中,就看见莫璃伤心欲绝的模样。
两个月前,莫言染上急症,从发病到过世不过短短两个月。他与莫言虽有主仆之别,但毕竟他们一起长大,莫言的死在他来说,是沉重、也是惋惜。
可是,她那一声痛过一声的泣诉,扎扎实实灌入他胸膛,心口一窒。她血淋淋的痛楚,他仿佛都能感同身受,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莫……”一旁的平顺见状,正要出声安慰莫璃,被秦啸日扬手制止。
“灵堂那里需要平总管帮忙,你先去忙。”他低道,此刻面容亦堆满凝重。
“是,少主。”平顺叹了口气后便领命离开,荒凉的桃林中只剩两人。
秦啸日来到她身后,将泣不成声的她,揽入双臂间。
这女孩为了让兄长走得安心,强忍著泪直到兄长下葬,是该让她好好发泄的时候了。
结实有力的臂膀环在莫璃肩前,毋须回头探看,她也知道府内会提供给她温暖安慰的人是谁。
被哀伤侵占心扉的此时,她无心思及男女有别,无心理会主仆分际,她需要的确是一双能由她尽情痛哭、也不会受到打扰的臂膀。
没有握剑的小手,抓在那双手臂上,紧紧揪著不属于她身上的衣料,像是牢牢攀住一块能让她免于灭顶的浮木,小手因过度用力,青筋也一一浮现。
良久,直到泣声歇止,紧揪秦啸日衣袖的手劲,也逐渐放松了。
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莫璃退开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回身敛首。
“啸日哥哥,对不起,璃儿弄湿了你的衣衫……”
怀中一空,秦啸日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没有意外寻回理性的她,会是此等反应。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懂得何谓男女之别,对主仆分际的认知也已跨越模糊懵懂的界线,有了具体的体认;在她心目中,或许仍当他是好友,但两人的关系亦随著她的成长懂事,多了道无形的藩篱。
“我似乎能体会,当年你所说‘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的心情了。”
莫璃眸光半垂。“不须陪璃儿伤心难过的。”他是少主呀,是她的主子。
秦啸日嘴角轻扯,这笑,是讽刺,讽刺当年的亲密,在如今已成……各归各的“彼此”。
“我们不是朋友吗?”此言没有任何疑问的意味,而是完完全全的肯定。更甚者,她已经是他此生“认定”的女孩。
“谢谢你,啸日哥哥。”她仍是垂眸,黯然目光定在地面上的落叶。
秦啸日眸心微沉,一瞬也不瞬地,将她的神情摄入眼底。
他多想探究她道谢的成分中是情分多些、抑或是尊敬多些,然而现下并非厘清想望的好时机,她的心仍在为痛失兄长哭泣,没有他介入的余地。
“少主、莫璃、事、事情、事情不……”
他们听闻这道急嚷声,同时回头,就见平顺从武苑急急忙忙跑来。
“莫璃……呼……莫、莫……”平顺对著莫璃,频频指向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