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漫上黑眸,这女孩儿让他眼底的笑意,不再只是不带情绪的笑。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移至身前,一个糖罐见了光。
“去年府内腌的梅子,刚刚开封。要不要尝尝?”他记得,去年她对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喜爱得紧,今年酿缸一开封,他就先拿了些来给她尝鲜。
“嗯嗯!谢谢啸日哥哥!”
她喜孜孜地捧过糖罐,另一手牵起他的手,两人来到桃树下席地而坐,一边吃梅,一边聊。明晃晃的夏日透过繁盛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洒下几缕金辉。
“啸日哥哥,你何时学会剑术了呀?偶怎么都不诸道……”方才那招太帅了!莫璃塞了一颗大梅子到嘴里,说话说得口齿不清。
“我一直都在向莫师父学。”只不过他算是“学艺不精”外加“懒惰成性”这一类的庸徒,跟孪生小弟贯日及莫言一比,就给比到东海去了。
她双眸一亮。“那你能教璃儿吗?”
“我考虑考虑。”要是误人子弟,罪孽可就深重了,阿弥陀佛。
“教璃儿嘛,教璃儿嘛,璃儿会很听话、很努力地学!啸日哥哥,教璃儿嘛,教嘛教嘛……”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秦啸日十四岁这年冬天,秦家主爷因心疾复发身亡,夫人不久也因悲伤过度病逝,短短两个月内,秦家兄妹骤失双亲,接连承受了两回天人永隔的噩耗。
这是个严冬,雪下得特别大,随著凛冽的朔风,仿佛飞沙般淹没大地,整个秦府也笼罩在一片狂雪之下,墙腰下堆满白雪,凄寒地透著断垣残壁的沧凉……
大雪纷飞的寅夜,合该是人们藏入被窝的酣眠时刻,清静幽僻的书房内犹仍点著烛火,凝光闪烁……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帐册,该稍事歇息了。”秦家总管平顺,忧心地看著几乎没日没夜、投注心力于商事上的少主。
自从老爷过世后,旗下原本营运良好的商肆频频在帐上出现纰漏,又加上不知哪来的风声谣传,讹言秦家财务濒临瓦解,一些盘商便不愿再供应货品或原料,导致秦家织染、香料、药材等商肆面临货源断绝的窘境,少主这几日便出面处理所有问题,与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闲。
“少主?”见桌案后的主子闻风不动,平顺又出声唤道。
秦啸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静的黑眸,看见平顺手中拿著的新烛。
“你去歇吧,平总管。灯烛我自个儿会换。”
平抿的薄唇微扬,无波无漪的嗓音缓缓流泄,一如那个对待奴仆没有丝毫厉色的温文主子,但在自小看著主子长大的平顺眼里,不禁心疼唏嘘。
一夕之间,少主被迫由一个无所忧虑的少年,变成一肩担负起秦家众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没有沉溺于悲怆的资格,也没有懦弱恐惧的机会,他能做的,仅是比同岁数的孩子们还要冷静去面对这一切。
但试问,丧亲之痛,又有多少人能冷静以对?
这,唉……
“少主,您请保重身体啊,老奴相信少主会让秦家平平安安度过难关……”平顺眼眶泛红,老泪都快成河。
“平总管所言甚是,秦家、商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怎能不保重自己?”秦啸日微微一笑,合起桌案上的帐册。“就听你的,我是该歇歇了。”
平顺一边点头,一边抬手以衣袖揩去老泪,见主子有心安歇,这才安心离开书房。而秦啸日也确实没再翻开帐本,他起身走出屋门,独自信步来到廊檐下,就著廊上微弱灯影,仰望苍茫雪天。
天寒地冻,风雪依旧漫天,除了呜咽风声,大地一片孤寂。
他就这么伫立檐下,任利刃般的刺骨风雪刮打在身躯上。
感觉不到冷……
抑或合该说,他的心已经比这寒天还要冰冷?
“啸日哥哥,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屋?天候好冷好冷的……”一道因冷而微微发抖的童嗓,在他身畔响起。
秦啸日俯视身高不及他胸膛的来人,小人儿双手抓著一把纸伞,努力替他遮挡风雪,那张仰颈以对的小脸蛋,被凌厉冷风刮出红痕,不是多圆润的脸颊与小巧鼻头全都通红一片,可见她有多冷。
他动手拂去人儿氅衣、头顶、颊上的细雪,深知她在雪中走过了一大段路,才从护师院落来到这里。“先进屋再说。”
莫璃听话地收起纸伞,在门外蹬了蹬鞋上的雪,才走进温暖的书房;秦啸日随之掩上门,阻挡风雪侵入。
“氅衣脱下,过来暖暖手。”他蹲在平总管于屋内放置的炭炉前,伸出双手。
她点点头,也学他的动作,身穿褐色棉袄的小小身躯,跟著蹲在炭炉前伸出小手取暖,缩得像颗圆滚滚的小球。
黑炭静静地烧得贲红,薄弱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
“好暖和喔!”莫璃用小手煨暖自己脸颊,笑得好满足。
“你怎么还未寝,不困?”他收回手,曲膝席地而坐,看著那张有火光跃动的笑脸,深夜的此刻,总是朝气蓬勃的笑脸也不敌疲倦,双眸满是浓浓困意。
“璃儿想来看啸日哥哥……睡了没?”她答道,努力压下一个到口的呵欠。
“有事找我?”话甫落,他心念一转,歉然说道:“璃儿,抱歉了,我好一阵子没陪你说话、练剑。”
莫璃摇摇头。“没关系,璃儿知道啸日哥哥忙。”日复一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他们好难好难见上一面,她只能在远处瞧著他都在忙些什么。“而且,璃儿还看见啸日哥哥──”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就把眸子垂下去,他好奇问:“看见我什么?”年轻俊脸莞尔一笑,出言调侃。“哦,你又躲在一旁偷偷看人了,是不?”食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举止间有著不自觉的宠溺。
“没有没有!璃儿只是站得远远的,没有偷看,是啸日哥哥都没发现璃儿。”遭人误解,小女孩急得赶忙提出解释。
“那你到底看见我什么了?不会是我剔牙、打呵欠、挖鼻屎这类不雅的小动作都被你瞧光光了吧?”
“才不是。璃儿是看见啸日哥哥好悲伤、好悲伤的表情,啸日哥哥走在府里的时候是,和人说话的时候是,方才站在屋檐下的时候也是。”她直把眼里看见的全都诚实道出。
秦啸日心头一阵紧缩,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扬起淡笑。
“我一直是这号表情。”他弹弹自己脸皮。
这是一张拥有一贯浅笑的温和表情,只不过,遭逢剧变令它的笑意凝敛了些,但不至于消失无踪。商贾,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人看穿心思的任何表情,打小父亲就教会他这个道理。
她摇头。“啸日哥哥的眼睛很难过……璃儿知道没有了爹娘,这边会好痛。”她摸上自己的心口。“啸日哥哥也一样,对不对……”
说著说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无息滚落,在她蜷缩的膝头上晕开一滩圆形湿濡。
虚伪,教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儿拆穿了,是他的“道行”还不够吧?
秦啸日在心底自我嘲讽,伸手揩去她又将滴落的清泪,对她的问话没有否认。
“难过的是我,你干嘛哭?”
“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嘛……”无声饮泣转变为哽咽啜泣。
姑娘家还真有本事,眼泪说来就来,小姑娘也不例外。但眼泪似乎真能博取他人同情,改日他要不要也试试,在众商面前掉个几滴泪,哭诉那些不利于秦家的传言全是狗屁?因为,他的心头因指尖染上的湿濡而发涩发软了……
“别哭。”手心手背都快被她的泪水淹得无一处干燥,他索性倾身向前,将哭声愈来愈大的小姑娘揽入双臂之间。
“呜呜──啸日哥哥别伤心、别难过,啸日哥哥还有璃儿呜──璃儿会陪你玩耍呜、陪你说话呜、陪你吃酿梅呜──璃儿不会让你难过呜──”
一双小手紧紧揪著他的衣襟,泣诉著极为天真、却是世间最扣人心弦的诚恳安慰,秦啸日喉头一哽,她的热泪仿佛经由熨穿他的胸口,热烫地包覆住他的冷。
他不明白,一句童言童语为何竟能令他一向静如止水的心湖……如此澎湃。
“璃儿,你的意思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令我难过吗?”他嗄声问,温醇嗓音低了几度,也有些许不平稳。
“不会不会不会!”那颗埋在他胸前的头颅,死命摇著保证,没有顾虑将来,没有顾虑变数,没有顾虑任何虚伪的人情;有的,是最最真实的情感。
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的气息吹拂著她额前的细发,可以嗅到她发间清新的香味,他探手入她的长发里,柔滑的触感让他心情也跟著平静下来,薄唇于是贴在她细致的肌肤前开合。
“你答应,永远是我的璃儿?”
“璃儿答应,璃儿永远是啸日哥哥的璃儿。”被泪水浸润的小嘴,吐出来的话声全是难听的哭调和抽气哽咽。
“你长大后也愿意当我的新娘子?”
“当新娘子要做什么?”她抬起小脸,蒙蒙泪眼盯著他问。
“陪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好,璃儿长大要当啸日哥哥的新娘子,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这么做好像有点小人呵!秦啸日轻抿一笑,双掌并用,抹去她满脸的泪痕。
“好了,别哭了,再哭都要把人给引来看是哪个小笨蛋在哭。”
“璃儿不是小笨蛋……”她发难辩解,经他提醒才想到要止住哭泣,拚命用衣袖用力擦掉眼泪,就怕真引来了人。
“莫璃是个小笨蛋没错呵。”哪有人随随便便许下承诺的,她知不知道,他这种人重利,凡是对他有利的,可是会让他一辈子当真。“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哭,是小笨蛋才做的事。”
莫璃满脸羞窘。“璃儿下次不会了啦。”她才不要当小笨蛋哩!
“不过,若是为了我,我恩准你当小笨蛋。”他趁机揉乱她的发,起了玩兴。
“璃儿不要当小笨蛋啦,啸日哥哥,你弄乱璃儿的头发了啦……”她哇啦哇啦抗议,方才哭,现下则是笑著躲避一双“魔爪”,又哭又笑的小笨蛋!
“你该回房睡了,走,我送你回护院。”他将她从地上拉起身,分别替两人穿妥御寒的氅衣后,才牵著她的小手向外走去。
漫天风雪好似停歇了,只剩几瓣雪花自天际缓缓飘落。
小女孩一手被少年握著,一手抱著纸伞,有少年在,她走在雪地里变得轻松许多,没像先前来时路上频频滑倒。
“啸日哥哥,今夜是十五月儿圆喔,可惜被云给遮住了。”她抬头仰望顶上一片黑沉沉的天幕,眸儿不甚介意地眨了眨。“无妨,云散去就看得到月儿了。”
“嗯。”他轻应了声。
“啸日哥哥,你喜不喜欢雪?”
“不讨厌也不喜欢。”
“璃儿喜欢下雪呢,因为雪融了以后,就是会开好多好多花儿的春天了呀!等护院南边的桃花林又开花的时候,我们再去玩,好不?”
秦啸日胸口一热,大掌收拢其中的柔软小手,让两人指掌间不留一丝空隙。
“好。”
虽然云开后就能见月明,严冬过后将是暖春,但提前将他自锥心刺骨的黑寒桎梏中拉起的,是她,他的莫璃……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啦啦啦啦……”
十岁的莫璃捧著一碗热腾腾的干面线,嘴里哼著不成调的小曲儿,开开心心来到兄长房门口,满足地低头笑看怀中的面线,腾出一只手敲响门扉,连敲门声都显得轻快愉悦。
“莫言哥哥,你回来了吗?”她知道莫言哥哥今儿个随啸日哥哥出门谈商事去了,不晓得回来了没。还有,哥哥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不知道会是什么?
没人应声,她又抬手敲了敲门,还自动配上敲门声。
“叩叩叩,莫言哥哥?”
“妹妹?”屋内传出莫言处于变声期不怎么好听的粗哑嗓音。
嘻,哥哥回府了!
清楚听见兄长的声音,莫璃便迫不及待与兄长分享快乐。
“莫言哥哥,璃儿同你说唷,厨房大娘特地替璃儿下了碗面线,说是给璃儿的生辰礼物,要让璃儿吃了可以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大娘在面线上淋了香油,好香好香哦,我们一块吃,你快来开门,璃儿好开心噢!”
这是莫璃长这么大头一回收到生辰礼物、头一回吃生辰面线,兴奋不在话下,吱吱喳喳的像只要飞上天的小麻雀。
咿呀──
门扉从里被拉开,她抬起笑颜,映入眼帘的高大身影,却令她灿烂的笑容刹那间全僵在脸上。
“你再说一次?!”开门的是莫昆,他一脸怒容,寒眸盯著女儿,沉声道。
“爹……”莫璃因爹亲脸上的怒意,惊惧得迭步后退。
啪!
响亮的耳光之后,是“乒匡”的陶碗破碎声在地上爆开。
莫璃还来不及厘清父亲因何发怒,掴掌就毫不留情落了下来,她眼前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被莫昆一掌掴摔在地,手上的面线全随陶碗散落一地,掌心刚好压在破陶片和面条上,锋利的碎片狠狠刺进肤肉。
“唔……”她吃痛闷哼了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你这个不肖女!有胆再说一次!今日是你娘的忌日,你居然开怀大笑,还大言不惭宣告你很开心?你娘因你而去世,你很开心,是吗!”莫昆厉声痛斥女儿,抓起她的衣领,扬起厚掌,又要朝那张已经泛出热辣红痕的小脸落下──
莫璃恐惧地闭眼缩颈,预期承接再一次的痛楚。
“爹!手下留情!”莫言冲至爹亲面前跪下,制止爹亲勃然大怒的打罚。
“你给我回去跪好!”莫昆愤然甩开一双儿女。
“莫言,我有教过你擅离职守去办私事吗?你已是少主的贴身护卫,肩负少主安危,却顾自满足一己之私,就算少主恩准,你也不该受恩,跑去买了串该死的糖葫芦给她甜嘴过生辰!”他扬手直指瑟缩在地上的女儿。
那串糖葫芦,早已被怒气腾腾的莫昆踩扁,破败地躺在房内的地上──
“爹,孩儿知错,甘愿受罚;但妹妹还小,何其无辜!”正直的莫言从不会为自己的错狡辩,此时也只想替妹妹求情。
一旁的莫璃大抵明白自己犯下什么错,两只眼红了,瘦小身躯频频发抖。
“无辜?”莫昆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哼笑两声。“是呀,她无辜,无辜到连自己娘亲的忌日都能欣喜若狂,满心期待著要吃面线、糖葫芦!夫人,为夫的对不起你,竟教出这样一个不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