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如此喔,发考卷的时候,梅老师还要我再加油一点耶,还用那种很温柔、很温柔的口气喔。」阿得绘声绘影地描述着。
「真的?」叶君武简直不平衡到了极点。不公平呀!只差两分,却从天堂差到阿鼻地狱最底层去了。
「我不信!考卷拿来给我看!」偏不信邪的叶君武一把夺过阿得的考卷,开始研究阿得为什么待遇比他好上那么一大截。
「武哥,我想哦,可能是因为我的答案比较正常,所以梅老师觉得我有念书,就不骂我了。」假使他也像武哥一样,写什么有狮子、有老虎的,恐怕今天被扁得鼻青脸肿的,就不止武哥一个人。
「……有道理。」叶君武颓丧地放下考卷,一脸哀怨,「我是真的完全没念书啦,可是我回家还要处理帮里的事情,哪来的时间研究古人家里有狮子还是有猫头鹰?」
抓紧机会,阿得当下又狗腿起来--
「当然啦,武哥事业那么大,怎么有机会碰这些没意义的教科书?」
甩也不甩阿得的奉承,叶君武自顾自地翻找抱上阳台来的一堆教科书。「喂,地理课本借一下。」
「武哥,我这里有地理图集啦,借你。」阿得匆忙从塞了一堆废纸的书包里挖出一本皱巴巴的地图集,递到叶君武面前。
「唉。」哀怨地叹息一声,叶君武接过地图集,翻找欧洲疆域。
「武哥,你怎么在叹气啊?是不是纸不够好?我给你换一张。」阿得在一旁谦卑地提议道。
「跟纸没有关系啦。」叶君武烦闷地蹙着眉,「我连欧洲是圆是扁都搞不清楚,还叫我画?麻烦死了!」
「要不我帮你画吧?」阿得自愿奉献牺牲。
叶君武的眼睛当下一亮。「好啊……不,还是算了。」
「没关系啦,武哥,我很愿意为你服务。」阿得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貌。
「不行。」叶君武忍痛挥挥手,「我要自己画才会有诚意啊,表示我对她的忠诚。」
「……是这样吗?」阿得面露怀疑之色,他可不觉得梅老师会这么想。
「没错。」叶君武庄严肃穆地点头,随即抓起一把色笔,埋头在白纸上涂鸦,「等我画完送过去,她一定会很感动……靠!什么东西在抖?」大腿上好像有个东西在乱窜,害他的欧洲地图海岸线瞬间崎岖险峻。
「武哥,手机啦!」阿得好心提醒。武哥真是奇怪,泰半时间英明神勇,有时候却满短路的。
「喔。」叶君武不耐烦地弹开色笔,掏出口袋里震动不休的手机接听,「喂?嗯,在学校……什么?我马上过去,你先联络几个人准备准备!」
切断电话,叶君武的态度从方才的稚气倔强,转瞬间变为冷硬刚强。
「什么事啊武哥?」阿得小太监似地在一旁偷颅叶君武难解的表情。
是黑道火并?还是场子被抄?条子找碴?好刺激喔!从以前他就喜欢看古惑仔系列电影,动辄几百人互砍的画面真是太壮观了……不知道武哥愿不愿意带他去开开眼界?
叶君武没答腔,沉默思索片刻,将桌上那张长相诡异的地图一把塞到阿得胸前。
「帮我交给梅绝招。」
「嗄?」
阿得错愕地目送叶君武推开阳台铁门、走下楼梯。他的铅笔、教科书都还散落在原地,人却已远远地离开了。
第七章
夜已深,路上的商家多半已关门歇业,名唤「Have Fun」的夜店却是愈夜愈美丽,门口来去不停的男女热络非常,低沉得几乎能震撼人五脏六腑的节奏隐约自夜店深处传来,像是引人放浪的神秘诱惑。
「拉我来这种地方干嘛?」
高脚圆椅上,梅绝招气闷地抓着一瓶海尼根,对着梅招弟嘟嘟囔囔地抱怨。
「什么?」现在是跳舞时段,周遭实在是吵得教人耳聋。梅招弟蹙着眉,将耳朵凑近妹妹身侧。
「我说,干、嘛、拉、我、来、这、里?!」一把揪住梅招弟的耳朵,梅绝招嘶吼道。
「好玩啊。」梅招弟嘻嘻哈哈地拍拍妹妹的肩膀,抓了把核果M&M's喂食看来并不怎么愉快的妹妹。
「哪里好玩了?」无聊死了!吵吵闹闹,连说话都要用力吼叫,看一大堆人在舞池里面扭来扭去,她连下去参一脚的欲望都没有。
要在这里穷极无聊地杀时间,还不如让她回家改堆积如山的考卷。
梅招弟将巧克力塞进梅绝招嘴里。「妳就是这么闷,才会没人追。」
「什么?」这回该梅绝招听不清楚了。
「没、有。」开玩笑!万一让她听清楚了,岂不是又要发飙老半天?
虽然周遭嘈杂,梅招弟却一副自得其乐的悠哉样,丝毫不觉得这些砰砰乱响的节奏扰人。她啜饮自己色泽灿艳的调酒,偶尔抓食零食皿里头的坚果,慵懒地斜倚在桌畔,在灯光闪烁的店内,看来就如姿态衿贵的俊逸男子。
白色衬衫、贴合双腿曲线的黑色长裤,看似简单的装束,却最能衬托出穿着者本身具备的身段与气质。一头挑染的黑发削得短短地,梅招弟俊美的外貌招来不少女客爱慕的眼神,误以为她是某单身贵公子,趋前搭讪的动作从来没停过,更不时有穿着清凉的辣妹妖娆地热舞到桌边,搔首弄姿、媚眼狂抛地勾引梅招弟,企盼帅哥赏脸共舞。
梅绝招冷眼睨着梅招弟招蜂引蝶的盛况。
「妳该不会是想满足奇怪的嗜好、才觉得这里好玩吧?」
「嗯?」梅招弟侧脸含笑望向梅绝招,对妹妹脸上明显不自在的表情感到满意。
梅绝招一向是读书狂、工作狂。当学生的时候,念起书来六亲不认,没社团、没男友,暧昧事件更是乏善可陈;现在当上老师,一样不懂得找乐子,每天不是上班,就是批阅作业、出考题,话题多半局限在混帐校长与某位据说很恬不知耻的学生身上,自闭的程度只稍稍好过永远在家闭门写稿的梅再招。
拖她出门,是希望她别老是满脑子复仇的念头,偶尔也要为自己谋点福利、寻寻开心。虽然梅绝招对眼下的环境极度不适应,但总是个好的开始,别再镇日气呼呼地指天骂地、埋怨自己的教书生涯出师不利--
她突然发现妹妹原本四处飘的目光,此刻居然聚集在某个坐在吧台的男子背影上头,久久不曾移开。
好兆头!
「谁啊?」梅招弟好八卦地凑到梅绝招身侧,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唔,看起来挺宽阔的背影,那男人身材应该颇健壮,原来老四喜欢这款的哪……
无视于老大在一旁充满兴味的旁敲侧击,梅绝招目光死死盯住穿着深色衣衫的男人,脑海中浮现无数恩怨情仇的打杀画面。
「熟人。」她撂下草率的回答,推开椅子,气势汹汹地踱向吧台。
吧台那端,叶君武闷闷地抓着盛装澄澈液体的玻璃角杯,却没有一饮而尽的打算。向来气焰极炽,此刻却明显低调,一张刚烈的脸庞透着忧郁。
「叶、君、武!」
身后,梅绝招凶巴巴地踩着脚步冲上来,一手试图抓住他厚实的右肩,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委实太小,只好施力往后一扳--
居然一动也不动。
梅绝招气极!明明都已经对他动手动脚了,这伪学生竟还一副八风吹不动的大佛貌,连转个头瞧瞧来人是谁都不情愿!
她气不过地一把拉开叶君武身旁的高脚椅,坐下的同时,侧着脸准备开炮--
「叶君武,你干嘛逃课……」未竟的话语倏地终止。
梅绝招怔怔地睇视着叶君武凝重的表情,紧紧抓着他臂膀的手随之松开。
初次发现他如此负面的情绪,记忆中永远死皮赖脸的一张可恶脸庞,此时却沉痛忧伤得令人揪心。梅绝招瞬时褪去张牙舞爪的凶暴貌,忘却叶君武无故跷了两天课的事实,口气随之舒缓许多--
「你……怎么了?」
叶君武仍是低垂着头,前额长长的发丝掩住他的目光,看来格外落魄。沉默半晌,他才稍稍侧着头,瞟一眼身旁的梅绝招,那眼光却失了以往注视她时热切得几乎病态的爱意。
「做错事。」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梅绝招皱眉。
「我还以为你已经很习惯做错事……」话说出口便险险打住。现在显然不适合使用以往对他叫骂的态度。「下次把事情做对就好啦,知错能改嘛。」充满爱心的口吻,好似她改行当幼幼班老师。
叶君武晃了晃酒杯,冰块在里头轻脆地碰撞,眼光仍未与她交会,说话的口气很淡,却掩不住伤感。
「如果因为我做错事,而死了不该死的人呢?」
梅绝招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气势慑人的霸气男子。想起开学那串始终没解开的疑惑,一个明明早已成年的男子,却莫名其妙地重返校园念高中,口头上说是打算重考大学,实际上却连国文课本及历史课本的封面都会搞混……
「你到底是谁?」
她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这样蓄意潜入校园的男子,居心叵测……
「私立励名中学高三良班座号48号学生叶君武。」叶君武咕噜咕噜将杯底的酒一口气喝干。
梅绝招气恼地瞪着他!这时候还有心情讲这种很难笑的笑话?「你……」
「别说了,陪我喝一杯。」叶君武不容拒绝地将欲起身的梅绝招只手按下,挥手招来酒保,调了一杯色泽粉嫩得如同樱花的酒递上。
「这是什么酒?」还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叶君武的力气远较她预想的还大;思及叶君武此刻郁卒的心情,她勉强自己端起酒杯,算是略尽安慰之力。
「春心荡漾。」才说完就瞥见梅绝招大变的脸色。「骗妳的。」
「……你心情没有看起来那么坏嘛。」净讲些没营养的。
她将酒杯端近鼻尖嗅嗅,猜不出是什么名堂,索性光捧着不喝。
「喝吧,酒精浓度很低的,也没下药。」叶君武淡淡说道。若是平常,他可不敢保证,但今夜他没有灌醉梅绝招、以便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心情。
「喔。」没与他乡争辩,她浅尝一口粉红色的液体。果然是香槟般的甜酒,并没有酒精入喉的灼烧感。
热舞时段结束,日换上慵懒柔软的音乐,舞池内的人纷纷散去;不再嘈杂的店内沉寂下来,客人三五成群地围桌而坐、或赖在长沙发上饮酒聊天。
角色间不再有主从般的落差,叶君武与梅绝招两人的互动变得诡谲,好半天都只是各喝各的酒,没多说话,
终于叶君武先开了口:「我的手下死了。」
「为什么?」手下?难不成他真是潜入校园吸收学生入帮派的老大?梅绝招一肚子疑问,却没敢问出口,只是顺着他的话发问。
「是我的疏忽。」他狠狠灌了一口酒。「支援的人派得太慢,只来得及替他收尸。」
这么沉重的话题,梅绝招压根连接都接不上。虽然乎素凭借暴力行事,但还勉强算是良家妇女,更不可能涉足黑道世界。
即使心中七上八下地替自己班上的学生担忧,她一瞥见叶君武那痛彻心肺的表情,居然连质问或划清界限的勇气都起不了,只是温吞吞地龟缩在一旁,因为他的伤心而暗暗难过……
等等!暗暗难过?
梅绝招悚然而惊!她为他难过?为这个背景复杂的男人?为这个以神经病手法疯狂追求自己的人?
一定是被变态缠太久,连自己都有病了!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不着痕迹地,梅绝招悄悄将自己的椅子往反方向挪动,试图与叶君武保持安全距离。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干脆直接开口:
「呃,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那、我先走了。」
话说完,正想快步逃离现场,右手却冷不防被从后抓住,叶君武厚实的手掌攫住她因紧张而冰凉的小手,牢牢握紧。
「陪我,一下下就好。」
梅绝招还来不及拒绝,整个人就被扯回座椅上,被握住的手仍陷在叶君武的掌心中,十分执着地。
脸红心跳!梅绝招无法忽略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与右手传来的暖意。
上一个试图握她手的男人,在被她过肩摔后断了几根骨头;再上一个就不可考了。但现在,她居然被一个疑似黑道头子的男人牵着手,而且自己还很鸵鸟地不想挣脱,只因为那股温暖令人心安得直想依赖……
完蛋了啦!
虽然从小到大谈恋爱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完,但她还不致痴愚到不明了什么是误溺爱河的征兆。这咚咚跳的脉搏、这火烫的脸颊、这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绪……
睽违甚久,她居然又起了恋爱般的感受。
对象却是集老学生、黑道分子、变态追求者等身分于一身的叶君武!
难道她真的因为太久没与正常男性共谱恋曲,因而饥不择食到这款地步?
救命啊……
吧台那边,梅绝招内心热烈上演着天人交战的戏码,在一旁的梅招弟则瞧得津津有味。
几百年没机会瞧见老四与人搞暧昧的画面,今天抽出她宝贵的时间将梅绝招拖来喝酒,果然值得!看她几杯黄汤下肚就胆子大得主动搭讪男性;更有趣的是,对方还眷恋地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哩。
这种情况下,肯定是老四也有那么点意思,否则那男人早就被摔得哀哀惨叫。梅招弟嘴角绽出坏坏的笑容,拎起挂在身后的西装式外套,走向吧台,趁着梅绝招没发现的当儿,大剌剌地将手臂搭在她肩上,亲昵一搂--
「看起来很愉快嘛?」
「哪、哪有!」
梅绝招绯红着脸否认,那娇羞的小女儿样比哈雷彗星还难得一见。明知道大姊回家一定会刻意渲染她在酒吧「钓男人」的事迹,梅绝招急忙想撇清关系--
「只是聊一下,又没干什么,妳不要想太多。」
手还被人家牵得紧紧地,却叫她不要想太多?
梅招弟挑着眉,品头论足地打量叶君武陡地阴沉下来的表情。
五官端正、极有阳刚气,尤其是两道墨般浓密的剑眉,用英气勃发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整体而言,是个深具吸引力的男人,也难怪老四沉寂已久的女性意识会被挑起……只是这男人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暗?
「这是谁?」叶君武板着脸瞪视与梅绝招状似亲密的美形男,声音像是被噎到一样怪异。
「她是我……」
「在外头玩归玩,不要忘了回家,嗯?」
没给梅绝招解释的机会,梅招弟发觉叶君武将她误认做情敌后,玩心大起,赶紧抢着截断梅绝招的话,又伸出手指捏捏她的下巴--
「没忘记带家里的钥匙吧?回来得晚了就自己开门进来。我先回家了,拜!」凑上脸在她颊上轻吻一下,不忘抛给叶君武一个胜利的眼神,梅招弟大摇大摆地往出口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