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躲进厨房,再也不肯出去。
午饭后,孕妇带著小女儿上楼休息睡午觉,两名男士在客厅继续喝茶闲聊,黎桦则是龟缩在厨房里,慢吞吞地洗碗整理。
菜瓜布猛力刷洗,冰冷的水冻红了她的双手,锅子已经晶亮如新,她还是发泄怒气似的猛刷不停。
这样的动作与情景,让已经密封深藏的记忆,好像悄悄翻开了一个角落……
那时,泡在水中,是稚嫩的双手,奋力搓揉著沾满泥土的球衣……
满盆的泡泡里,湿淋淋拎起绣著背号姓名的上衣,已经洗到褪色,绣的字却依然清清楚楚。
顾,惟军。
搓掉了泥块,丢进旁边脸盆中,等一下要全部送进洗衣机绞洗。发红的双手又抽过另一件,泡进水里……
“小桦!爸爸今天要带球队去比赛,一个礼拜以后才回来……”
“小桦!妈妈要出去几天,你要记得把门窗关好,煮完饭把瓦斯关掉!”
“小桦……”
童年在那个夏天后远去。
意气风发的教练屡尝败绩,严苛而求好心切的他以更魔鬼的训练来面对失败,而手下的稚龄选手们,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些乖巧单纯的孩子只会咬牙接受。
不能吃苦的小球员,加上急功近利的家长,压力不断,战绩始终不好,校方转而质疑名教练的能力……
一切山雨欲来的阴霾,都在队中光芒最耀眼的小将执意转学之际,化成狂风暴雨席卷而来,让教练几乎一夕白发。重重打击了半辈子征战沙场,培育出无数国手的他。
接踵而来的打击,仿佛连锁效应,一个跟著一个爆发。
教练的暴怒让选手们吃不消,联名抗议之后,校方劝退……妻子不堪赋闲在家的丈夫严峻狂暴的脾气,也跟著离去……
已经搓得发红破皮的手,甚至渗出血丝,粗糙菜瓜布不再刷著锅子,而是无意识地死命摩擦著自己的手背,像是要把所有回忆都洗刷干净……
“你的手已经够干净了。”无声无息地,一个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钢铁般强悍的手臂越过面前,握住她的腕。开了水龙头冲干净残余泡泡,另一手接过已经变形的菜瓜布放好,顾惟军抽过干净毛巾,温柔地包住一双通红破皮的玉手,轻轻擦干。
失神的丹凤眼眨了眨,戒备而厌恶的眼神重新回到她眸中。她用力挣脱,倒退了好几步,背抵靠住流理台。
“你要做什么?”她冰冷地问。
“我该回去了,晚上的飞机回东京,明天回台湾。”顾惟军低头看她,五官深邃的英俊脸庞,有著难以理解的特殊神色。
“慢走,不送。”黎桦毫无感情地说。她转身就想离开。
“等一下。”又是那有力的大掌,按住她的肩,阻止她离去的身势。
她只觉得一阵阵滚烫,从他粗厚的掌心,一直涌上来。
“放开我。”略偏头,以最厌恶的语调,黎桦下令。“你要走便走,关我什么事?我不想再看到你,请让开。”
“你为什么……永远不肯跟我好好说句话?”令无数球迷疯狂的低沉魅惑嗓音,此刻轻柔询问。“明明离不开的,为什么……一直在逃?”
忿怒的凤眼瞪大了,她恶狠狠地怒斥:“闭嘴!你有什么权力这样问?你凭什么这样咄咄逼人?放开我!”
“怎么了?”钱鸿岳闻声过来,探头进厨房,有点担心地询问:“在讲什么?阿桦,你脸色真难看,没事吧?”
“我不太舒服,想上去休息一下。”黎桦马上挣脱那温热有力的大掌,逃到钱鸿岳身后。看也不愿再看厨房中那高大精壮的身影一眼,她丢下这两句话,很快就转头奔上楼。
“阿桦……”钱鸿岳一头雾水,他对著那逃命似的背影叫了两声,又回头很困惑地问:“我以为你们是老朋友……怎么她看到你,好像不太高兴?”
何只不高兴,简直像是看到鬼。
或说……像看到仇人。
当年那些风风雨雨发生的时候,这位学长已经在日本了,相信并不清楚内情。顾惟军只是苦笑:“嗳,我们……有点误会。”
钱鸿岳似懂非懂。年轻人的事情,该让他们自己解决。他伸手拍拍顾惟军宽厚的肩,很和气地说:“阿桦这个脾气,跟黎教练简直一模一样,面冷心善,不过有时火爆得让人受不了。你若跟她有误会,还是早点讲清楚比较好。”
顾惟军还是苦笑。“我知道。”
他何尝不想呢,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在试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只是,他始终没有机会……
第三章
细雨中,比赛正在进行。大灯映照得整个球场亮如白昼。
“顾惟军!顾惟军!全垒打!全垒打!”
整齐划一的加油声,在球场内此起彼落地响起,气势如虹。天母球场因为在住宅区附近,禁用汽笛,所以啦啦队们更加卖力,用自己的嗓子,奋勇为这位去年才刚夺得新人王头衔的名将加油。
完全没有新人的适应期问题,顾惟军不但在各项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球迷人气投票时也一直领先群雄。今年才是他加入职棒的第二年,上半球季以来,不但以十二只全垒打、五十一分的打点,傲然登上全垒打、打点排行榜的榜首,打击率也以惊人的三成五二暂居第二。
这样势如破竹的成绩,加上他天生的王者之风,使顾惟军三个字变成一股狂猛旋风,曝光率之高,球迷之多,简直不可思议。
此刻他稳稳站在打击区内,面对敌队的投手,丝毫没有怯意。惊人气势笼罩,让所有防守的敌队队员都屏气凝神,不敢懈怠。
面对他的敌队救援投手,在投手丘上伸展,然后,健臂一挥,球以流星之势,破空而来!
直球进垒!顾惟军动也没动!观众球迷们一阵哗然。
投手与打击者的目光,遥遥相交。仿佛两只猛兽,在尽全力搏斗前,仔细打量忖度著对方实力的模样。
刷!又是一球,巧妙的内角弧度,让顾惟军挥棒落空。
球迷又是一阵惊人的鼓噪。
另一边也响起整齐的呐喊,帮投手加油:“三振!三振!高致勤,三振!三振!”
就在双方球迷不断互相叫阵之际,球已投出。非常惊险的内角曲球,顾惟军在出棒之际发现情势不对,收棒之势还没有完成,一扭身,那颗硬如炮弹,时速超过一百三十公里的小球,就这样恶狠狠地烙上他的侧腰!
触身球!保送!
两边球迷都疯狂地尖叫起来,顾惟军忿怒地摔下球棒,要冲上去理论,才一动,腰际火辣辣的灼痛让他皱眉弯腰。
这边捕手也慌了,站起来推开面罩,一叠声问:“没事吧?你还好吧?”
场边已经有救伤人员迎上来,先用喷雾剂止痛处理后,扶著他一拐一拐走回休息区。在球迷的尖声抗议与鼓噪声中,换上了代跑。
投手丘上,一脸冷肃的高致勤则在与捕手、教练会商片刻后,继续投球。他连看都没有看顾惟军一眼。
“靠,小高是怎么回事!”打击教练会同他们随队的防护员过来,一面扯开顾惟军腰际球衣,帮咬著牙猛吸气的顾惟军处理瘀伤,一面痛骂:“不要说你,我都差点冲上去痛揍他一顿!”
顾惟军脸色有些惨白,额际出现豆大汗珠。
幸好救护人员来得快,否则他当时,真的会冲上去揍人!
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躁,已经愈积愈多,好几次在场中险险控制不住要动手。不管是裁判,是对方嘴脸可憎的教练,还是吵死人的球迷……
不过,他最想揍的对象,就是今天晚上那该死的救援投手,高致勤!
几个礼拜前,在球场相遇,他们一起接受杂志的访问与拍照。之后,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时,高致勤用开朗的语气,毫无芥蒂地闲闲提起:
“听说你冬天去日本的时候,有看到阿桦?”
顾惟军和高致勤在进了不同的职业队后,一向被媒体报导有点瑜亮情结。其实从小认识至今,一投一打,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不能说特别热络,也不见得有什么敌意,在镜头前面,也都有个惺惺相惜的官方形象,见了面总会聊上两句。
不过当时,他震惊地回头,不敢相信这是高致勤闲聊的话题!
“你……你跟她有联络?”顾惟军困难地吐出问句。
高致勤很无辜地露出那招牌阳光笑容,点点头:“一直都有啊!她去找学长,也是我提议的。”
高致勤口中的学长,当然就是他们投手界的名人钱鸿岳,他也是M大毕业的,算起来真的是高致勤他们的学长。
顾惟军瞪著高致勤,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因为……钱鸿岳是黎教练的学生,所以才……才……”一向口才便给的顾惟军,居然有些结巴。
“当然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桦跟她爸爸感情又不好。”高致勤挑挑眉,露出俏皮的表情。比起顾惟军的深沉老练,高致勤的形象一直是邻家开朗阳光大男孩,他笑了笑。
“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顾惟军很烦躁地用手耙梳过自己的短发,懊恼地质问。“我问过好多人她在哪里,像朱一贵……他们都不晓得。既然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高致勤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球场旁,熙来攘往的大马路边,两人安静直视对方。半晌,高致勤才收起那开朗笑意,认真而坚定地说:
“老顾,不要打扰她,不要招惹她。”
昔日队友们的默契始终存在,他们虽然没有诉诸于口,但都共同守护著这个倔强的女孩。
顾惟军闻言一怔。他薄薄的唇边,随即扬起那惯有的、有些吊儿郎当的嘲讽笑意。“哦?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我是她的好朋友。”高致勤清楚宣告。他专注的眼眸毫不犹豫地直视著另一双慵懒中带著莫名火焰的俊眸。
“好朋友吗……”顾惟军还是扯著嘴角。
当时两人就这样分头而行,没有再多说。可是顾惟军胸口郁闷之气,却愈来愈严重,愈来愈深浓。
他看到高致勤那张心无城府的脸就有气。
想到他一直与黎桦有联络,自己却像傻子一样,问东问西却完全不得其门而入,就更加有气。
这些忿怒,对一个专心打了这么多年球,没有分心过的球员来说,绝对不是好事。可是顾惟军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尤其在球场上相遇,高致勤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令他无名火烧得三丈高!
一投一打两位名将正面对战,本来就够引人注目了,加上最近两人之间的张力越发惊人,连教练们都感受得到。打击教练此刻就絮絮抱怨起来:
“小顾,你选球要再小心一点。高致勤的球虽然快,可是不难打,你最近太急躁了!”
腰际火辣辣的痛感让顾惟军无暇多说,冰块敷上,又热又冷的极为难受。他咬著牙:
“我知道。我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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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腰伤让顾惟军在球场上休息了一天,在女友面前休兵好一阵子。美丽的Iris来访时,会很同情地抚摸精瘦腰际的瘀伤,然后放任纤纤玉手在那壮硕迫人的胸膛上游移。
喷火佳人罗衫半褪地倚在他怀中,挑逗地轻抚著。而裸著上身,斜倚在沙发中的顾惟军,却无心享受美人的热情。他只是微皱两道霸气浓眉,眼睛盯著电视,一手敷衍地搂著女友纤腰,另一手则握著遥控器,无意识地不停按著转台钮。
无名的焦虑愈来愈烈,逼得他烦躁异常,甚至无心缠绵温存。
得知黎桦与高致勤一直有联系以来,他的忿怒达到最高点,却愈来愈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再怎么说,不管小时候曾经有过怎样的纠葛,时间过去,也该慢慢淡忘了;可是,黎桦总是看到他就跑,每次拖住她讲几句话,也是一脸戒备不友善的模样。
是的,戒备而不友善!
从北海道回来,他从乍然重逢的狂喜中恢复之后,便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见她、想要追问的欲望。
为什么看到他,黎桦会有这么强烈的抗拒反应?
顾惟军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打了不知多少通电话到黎桦借住的钱鸿岳家中。可是,不管何时打,打多少次,黎桦就是不肯来接电话。
好几回他都听见旁边小甜与黎桦的对话声了,最后钱大嫂还是很抱歉地回应:
“阿桦在忙,她说……她没什么要跟你讲的。”
每次都是这样。挫败地挂上电话,一拳重击在旁边的沙发椅背上。力道重得让他紧握的拳隐隐作痛。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跟他讲话?
为什么自己又非跟她讲话不可?要说什么?
解释当年的事情?解释他这些年来的想法?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完全清楚的……
“哎哟!”一声娇呼打断他皱著眉的冥想。一时失神,他收紧了铁臂,搂得太用力,让女友又恼又喜的娇嗔:“干嘛抱这么紧,表情又这么恐怖?”
低头,发现水汪汪的明眸与鲜艳的红唇就在眼前,一片春光美景,顾惟军眉皱得更紧,他没有顺势开始一段云雨激情,反而放开她,站了起来,踅到厨房,拎了一罐矿泉水开始猛灌。
Iris嘟著嘴,坐直身子,把衣衫整理好,扣子扣上,一脸责怪他不解风情的表情:“顾,你最近好冷淡喔。”
她是有线电视台的跑线记者。因为制作专题采访,才认识这位职棒界的明星。主动热情、开朗大方的她很清楚顾惟军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乖宝宝,加上他职业的关系,忙到不可开交,实在不是个标准好情人。
但是对他如日中天的名气、英挺深峻的脸庞,以及精壮结实的运动员身材深深迷恋,所以虽有其他“朋友”,顾惟军依然是她最倾心的对象。
这位黄金单身汉最近却常常心不在焉。应该说,从年初两人的甜蜜日本行以后,这个球季开始,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而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学会,在这头狮子暴躁不安的时候,最好不要多问。否则,那惊人的脾气就会有如狂风暴雨一般爆发。
那么硕健的男人,发起怒来是很恐怖的。他只消低吼一声,用力甩开手上拿著的东西,不管是遥控器还是坐垫,茶杯还是书本,都能造成吓人的效果。
眼看他还是一脸阴霾不肯开口,Iris整理好自己,拨拨如云的秀发,噘著嘴拎过抛在旁边茶几上的皮包:“又给我脸色看?算了,我先走好了。你自己慢慢不爽吧,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