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菲!”方学礼转向厨房的方向喊着,“出来给表伯磕头请安。”“表伯不在咱们家裹吃饭,你快去换件衣裳。”
“是!”蕴菲答应一声,匆匆整装,扶着春雨一起缓步来到大厅。她刚才已经在门帘内窥看过这位对她家有大恩的表伯,他的神情忠厚而诚笃,一看就知道是个古道热肠、乐善好施的好人,因此满心怀着感激和敬意的出来行礼。
而蕴菲从内室一走出来,戴研生就在细细的观察她了,脂粉末施的脸蛋秀美绝伦,无怪乎会让自己的爱子萦怀不忘,一见倾心,更令戴研生中意的,还是蕴菲自然流露出的高雅举止和雍容气度,丝毫不见贫家女的寒酸气。
“蕴菲见过表伯,表伯万安。”蕴菲跪下磕头。
戴研生端坐椅中受了她的大礼,原先他是想好了的,蕴菲如非佳妇,求亲之事不必提起,那么她就只是远房的表侄女,应该客气,不能受她的磕头大礼;但是见面之后,求亲的念头倍加坚定,未来自己是她的公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礼。
“请起来!”等蕴菲磕头已毕,戴研生扶起她,执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脸上浮起浓浓的笑意,看得蕴菲都不好意思了。
“表伯!”蕴菲忸怩的喊了一声,脸都羞红了。
“呵呵呵——侄女儿真正是出色的人才。”戴研生放开手,对方学礼说:“从京城到江南,天下我走了快一半,王公亲贵和世族大家的千金小姐亦见过不少,真的没有哪个及得上阿菲。”
蕴菲微微一笑,谦虚的说:“表伯,您老人家太夸奖我了。”
“是啊!”方学礼也附和说:“女孩儿家什么都不懂,表哥别太谬赞了她。”
“不是谬赞,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戴研生心满意足的起身,“就是这样了,很好,很好,好极了。”
方学礼和蕴菲父女面面相觑,不知道戴研生造句“很好,很好,好极了”是什么意思?
“表哥,喝茶吧!”
“不了,表弟,不必给阿菲添麻烦。”戴研生说,“我们老哥儿俩到外头喝酒去,我还有话想跟你细谈呢!”
晚上,方学礼一个人回到家中,一并带回了那块戴家的传家之宝——周朝白壁。
“阿菲,你知道你表伯今天的来意吗?”在灯下,方学礼和女儿两人单独说话,“他今天是专程为你而来。”
“为我?”蕴菲诧异的问:“为什么呢?”
“咳!他来给你提亲……不!该说是求亲。”方学礼脸上带着笑意,“戴家表哥你见过了,人品、样貌都是上上之选,说他是乘龙快婿——”
“爹!”
蕴菲突然打断父亲的话,原本沉醉在兴奋状态中的方学礼,抬眼凝神细看女儿,才发觉她竟泪流满面。
“怎么啦?你为什么哭?”
“爹,你不用说了,女儿并不打算出嫁。”
方学礼自然清楚,女儿心裹忘不了乔楚南,不禁叹口气说:“阿菲,乔家犯了那样的重罪,不说楚南现在生死未卜,就算活着,人家都主动退了婚,你痴守着不嫁,名不正言不顺,又算什么呢?”
蕴菲拭去泪水,幽幽的说:“爹,女儿自己命苦,早就认了命。楚南退亲是为了维护我们家,并不是背盟弃誓,我怎么忍心负情别嫁呢?这一生一世我只守着他一人。”
“阿菲,你的想法实在错了。”方学礼苦口婆心的劝着女儿,“你若终生不嫁,谁来照顾你?爹老了,有一天也会离开你,爹死后要怎么对你娘交代呢?”
“爹,我早盘算好了,女儿有一双手,还有娘生前教我的本事,靠着一张绣花棚子,奉养爹到百年,那时小弟也成年可以自立了。”蕴菲坚决的说到,“白衣庵当家师太答应我,到时候替我祝发,任我长伴青灯古佛。今生已矣,女儿只求修得来世之缘。”
这番话说得十分决绝,方学礼心中又是反对,又是凄楚,但他不认为蕴菲的心意是不可改变的,于是换了一套软中带硬、温婉中夹着硬逼的说辞,打定非说服她不可的主意。
“你这是什么胡涂心思!”他慈爱的责备女儿,“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是圣贤订下的道理,个个都像你,黄卷青灯了此残生,还成什么世界?爹知道你的一片痴心,全为了楚南,但是祸起不测,说不上什么负情别嫁,你得多为自己后半生着想呀!爹要是没看见你有个好归宿,就是死也不能安心瞑目。”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
蕴菲忍不住啜泣起来,“爹!您就别再逼女儿了吧!”
哭泣声惊动了一家人,蕴谦不知发生什么事,呆住了。春雨却是心知肚明,安抚蕴谦让他回房睡觉,又绞了两条手巾分别给学礼和蕴菲女父擦眼泪,静静等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
“小姐,老爷说的很有道理。”春雨也帮着劝,“夫人临终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小姐了。”
提起亡母,蕴菲不免伤心,但她仍垂着头,默然不语,神色却很坚决,丝毫不为所动。
“要是小姐出了家,夫人在九泉下不安,老爷也觉得歉疚,小姐又何忍让父母忧烦呢?”春雨说,“何况戴家表少爷,人品、才学都不比乔少爷差,不致辱没了小姐呀!”
“是啊,你表伯亲自上门求亲,给了咱们家多大的面子,为来为去,都是因为看重你。”方学礼接着说,“将来嫁了过去,你表伯和表哥都会好好待你。”
可是任凭父亲和春雨说破了嘴,蕴菲都不肯改变初衷,逼得急了,她甚至拿出剪刀立刻就要剪下长发明志,聿亏春雨眼捷手快抢下剪刀,才没有真的让蕴菲剪下长发。
最后,方学礼只有无奈的说:“好吧!我不再逼你了,这件婚事就此作罢。只不过,我对你表伯那边,就难交代了。”
拖来拖去,整整一个月,方学礼见女儿心意难回,只好厚着脸皮亲自到戴府请罪和辞婚,行前他已经准备好要挨戴研生一顿怨责。
谁知道戴研生听了他的回答之后,不但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露出敬佩的神色说:“真是贞烈的奇女子!表侄女的志向可感,可敬可佩,我绝不敢勉强她,只可惜我戴氏一门无福,不能得此佳妇。”
“惭愧,惭愧。”方学礼倒是觉得对不起表哥,“是我家阿菲弱质蒲柳,无法侍奉高门。博宇表侄品貌俊雅,乃人中之龙,将来必有名门闺秀相匹配。”
“唉!说到他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还真是我的一桩心病,不提了。”戴研生说,“倒是蕴菲侄女之事,出家自然是要阻止,但你千万别太逼她。”
“表哥,多谢你的体谅。”方学礼愁容满面的说,“对阿菲,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嗯。我来想想……”戴研生很认真的想了想,“此刻最重要的是让蕴菲安心,不要逼她嫁人。如今她的心事,自然是你这位爹爹的晚年,和期盼弟弟能早日成人自立,这些都有我,蕴谦侄儿习医之事,我和刘大夫说好了,过了年就到刘家正式拜师,上回我给了你三千两银子的折子,也够一家人日常过日子,你就叫蕴菲先安心过日子。至于出家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表哥,你的恩德太大,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至亲嘛!还用得着说什么吗?”
第七章
千想万想,再也想不到方家竟会拒婚,博宇深受打击。他素来在情场上无往不利,只有他拒绝别人,从没让人拒绝过,这一回头一次求亲,却碰了个大钉子,让心高气傲的他感觉受了莫大的屈辱。
博宇气坏了,不停的想着:哼!我哪一点不如那个乔楚南?乔楚南到底有什么好?竟让蕴菲对他这么迷恋,要一生守着那个早就不做数的婚约不嫁?简直是莫名其妙嘛!
更令他难堪的是,一天到晚有人对他恭喜。那是由于他自觉对这桩婚事十拿九稳,想到即将可以迎娶美娇娘,晨昏厮守,过着神仙美眷般的逍遥日子,再也抑制不住兴奋之情,在和朋友及同事应酬时透露了即将成婚的消息。
情场圣手戴博宇要成亲了!这立刻在杭州城裹城外引起一阵骚动,眼高于顶的博宇,早向朋友们宣称过“非绝色不娶”的誓言,因此这位新娘子的容貌就成为贵公子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
杭州驻防将军、也是博宇最要好朋友之一的纳兰翔,听见消息后,还为博宇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祝宴,“好不容易等到你成亲了,以后我们再到梨园青楼裹去玩乐,就不会老是看你春风得意,我们却净吃鳌了。”
“贝勒爷这么说真不公平,哪家的姑娘敢不巴结你这位年少俊俏的贵公子?”博宇笑着回应,“我才比不上你呢,水晶合的小莲,不就日日夜夜只盼着你一人,除了你,她对谁好过?”
“我就小莲一个情人,比不上你到处招惹风流。”
“贝勒爷说得有理!”另一位朋友席方平跟着开玩笑,“每次看戏也好、听曲也罢,或是到伎馆乐户去,只要博宇兄在场,那些女孩子光是看他一个人、招呼他一个人。”
博宇被他们说笑惯了,不理会他们,淡淡笑了笑。
“喂!博宇,你别装没事人。”纳兰翔却不肯放过他,“这小子真教人嫉妒!我听说连从来不对男人假以辞色的名伶朱婉芬,也私下偷偷送你定情的表记,而且还当着令尊老太爷的面,有没有这回事呀?”
这位副将小工笑道:“说起此事,贝勒爷大概还不晓得一件大事吧?”
“什么大事?小王快点说!”
“贝勒爷不知道吗?自从戴家少爷要订亲的事传开后,杭州市面上的罐子啦!坛子啦!水瓶儿啦!水缸子啦,就缺起货来了。”
众人都听不懂,纷纷发问:“咦?这是为什么?”“难道戴家办喜事要用许多水罐、水缸吗?不会吧!”“是啊!办喜事要多用些装美酒的坛子还罢了,水瓶、水罐又是做什么用的?” 。
“嗟!”小王煞有介事的说:“我常说你们消息不灵通,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孤陋寡闻。”
博宇自己也听不懂,但他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笑着警告小工,“你们别听他胡扯!小工,你要是胡说八道的编派人,待会儿我可不饶你。”
“此事千真万确,怎么说我胡扯?”小王拿乔的卖起关子,“你们既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大家哪捺得住好奇心,不断要求小王说下去。
“那我说了。”小王忍住笑,一本正经道:“那是因为戴大少爷要成亲了,城裹城外爱慕着他的少女们,不是要拿罐子装眼泪,就是要拿坛子装醋汁,算一算人数,你们就知道为什么连大水缸也缺货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爆笑出声,只有博宇一个人红着脸,笑骂小王,“早知道你这狗嘴裹吐不出象牙来!”
取笑够了,大家最关切的莫过于未来新娘子的容貌如何?使尽法子,非要博宇交代清楚,好好形容一下他的未婚妻是如何国色天香。
而得意至极的博宇,在朋友的笑闹下,自然是将蕴菲的音容笑貌说得是“天上少有,地上仅见”,这样一来,他的朋友无人不知,风流成性的戴博宇已经被月老的红线紧紧系住,即将迎娶他那人间绝色的远房表妹,而且最晚到明年春天,就要办喜事了。
如今方家拒婚,好事不偕,博宇真不知要如何向他的朋友解释,尤其是女方拒婚,简直让他没脸见人。
心境恶劣,对蕴菲却又难舍难忘,博宇连着好几天寝食不安,愈是知道得不到,愈是忘不了蕴菲,中心煎煎,神思不属,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相思之苦、单恋之忧,蕴菲的倩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的压在他的心上,不久之后就慢慢成疾了。
不知道儿子为情所伤的戴研生,刚开始以为只是风寒,叫下人为儿子延医服药,可是连换几个医生都不见起色,心急得不得了,每天在病榻前守着消瘦憔悴的爱子,完全没了主意。
为了博宇的病势不见起色,戴研生内心愁苦万端,共请三位名医轮流会诊下药,一致认定是“气郁伤肝”,可是药单开出之后,治疗效果却很低,人参、灵芝等名贵补药不知用了多少,博宇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昏沉。
有天来了一位客人,叫吴更成,是个穷秀才,品行不佳,整天追随着一群贵公子,奉承助兴,没事跑跑腿、办点小事,大抵上是陪着阔少爷们吃喝玩乐,白吃之外可以捞点小费,遇上有人要买卖古董或从青楼纳妾,则从中奔走说合,赚一笔中介费,江南一带称这些人“蔑片”,是一种轻视的意思。
吴更成是个不折不扣的“蔑片”,他当然构不上资格做戴博宇的朋友,但是很巴结戴府的下人,尤其和博宇的书僮小丁是称兄道弟的至交。
“不见!”戴研生一听见吴更成的名字就生气,大声喝斥,“我不是交代过,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蔑片’不准上门吗?以后也不必通报,直接轰出去就是!”
“老爷别生气。”安总管陪笑道:“吴更成说来给少爷探病,也是一番好意。老爷既讨厌他,小的会交代下去以后不许让他进来了。”
“哼!叫他给我滚!”戴研生气呼呼的说,“以后谁放这些‘蔑片’进门,一律家法重责。”
吴更成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不死心,在戴府附近守株待兔,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小丁出门。“哎呀!我的好兄弟,可等着你了。”吴更成亲热的招呼小丁,“好久不见了,做哥哥的挺想你的,走!我请你喝杯茶去。”
“原来是吴大哥,好久不见。”小丁摇着手说:“最近我家少爷病了,上下忙透了,我哪有心情喝茶呢!”
“少爷病了,你又不是大夫,担心也是白担心。”吴更成硬拉着小丁不放,“走!走!喝杯茶担搁不了多少时间的。”
两人找路旁的小茶棚坐下来,叫了壶最便宜的清茶,聊了起来,话题自然不脱戴博宇的病情。
吴更成摸摸脸,微带埋怨的说:“这两日我到府上去,想给少爷探病请安,哪知老太爷无端端发了好大的脾气,真不知撞了哪门子邪?算我倒霉!”
“你也真是的,为了我家少爷的一场怪病,老爷子心情坏透了,哪能有什么好脸色?你偏去碰在他的气头上,白惹一场没趣儿,何必呢?”
厚脸皮、挨骂及受奚落、嘲笑时都还能装笑脸是“蔑片”生存的不二法门,吴更成更是个中高手,听了小丁的话,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说:“我也听说了少爷的病,想到平日戴少爷很照顾我,所以好意到府上探病,哪里知道戴老爷不领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