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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不可转 page 7 作者:孟菲

  “这样也不行!”韵琴不得不残忍而冷酷的打断女儿的念头,“外头或许有人正在疑心我们和乔家的关系没有断得干净,你现在不肯另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我们还认定乔家是至亲吗?”

  这才是青天霹雳的打击,蕴菲止不住泪如雨下,情势所迫,她连为楚南守节也不被允许吗?

  眼见女儿心碎的模样,韵琴心中阵阵疼痛,但是她必须压抑下来,冷冷的说:“何况楚南连退婚书都写好了,你的八字庚帖也退回来了,人家不承认你是未过门媳妇,你有什么名目守节呢?”

  蕴菲知道,母亲是要逼她彻底断了和乔家的联系,她左思右想,无可奈何中只好先安慰母亲,于是擦去泪水,毅然回答:“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也是人情,叫我一时片刻忘了楚南,真的太为难我了,娘能不能答应我,先等三年,三年内不谈我的婚事。”

  “这个——”韵琴沉吟不答。

  “娘,求您答应。”蕴菲哀求着,“我今年才十八,就留在家里向娘学习家务和女工,暂时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好吧!我暂且答应你。”韵琴松了一口气,又接腔补充,“不过,婚姻大事也要看天意、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错过了也可惜。”

  这等于说并没有完全同意蕴菲“暂待三年”的要求,而且母亲的语气冷淡,似乎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子苦苦相逼,未免太狠心了,蕴菲又是伤心又是悲哀。

  韵琴也十分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毕竟是亲生骨肉,不该过分相逼,于是爱怜的将蕴菲栖在怀裹,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柔声安慰她,“乖女儿,别再哭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会做出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死祸福,只要你能体谅父母,爹娘也不会不谅解你的心事。乖,洗洗脸,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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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方家在杭州的日子备极艰辛,为了避祸,方学礼成了隐姓瞒名的“黑人”,教书的工作也不敢做了,一家大小的家计全赖妻子韵琴、女儿蕴菲和丫鬟春雨做女工针线支撑。

  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柳韵琴,家计日渐困窘,加上要担心官府的搜捕,韵琴内外交迫,身心俱疲,很快就忧患成疾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很快的就到药石罔效的阶段,然而病榻中的韵琴还是无法安心静养,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时刻,多半的时间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春雨,叫蕴菲过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有天韵琴突然难得的清醒了,“我有话交代她。”

  正在小炉子上煎药的春雨,注意到韵琴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同寻常的赭红,心头闪过不祥的忧惧,急忙应声答:“是!我造就去!”

  蕴菲进房之后r赞琴又陷入昏聩中,她眼神茫然的望着半空,伸出双手向上乱捉。“娘,您想要什么?”蕴菲难过的想掉泪,“我是阿菲,您认得我吗?”

  “阿、菲。”韵琴困难的二子一字念着,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阿菲,你来了?”

  “是,娘,您要什么?”蕴菲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心中一酸,勉强微笑着安慰母亲,“今天您看上去好多了。”

  “不用安慰娘了,阿菲。”韵琴虚弱的说,日子罢了。

  蕴菲别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沉沉的堕下,“娘,您很快就会好的。”“我自己的病自个心裹明白,不过是拖””娘,别这么说。大夫说了,只要静心修养就会好的。”

  无奈内忧加上外患,静心摄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韵琴喘着气,指着一口箱子说:“去拿我的奁箱过来。”

  “娘,您歇歇吧!”蕴菲劝阻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处理还不迟。”

  “不!不!”韵琴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拿、拿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伏在枕上频频喘气,长发散乱,样子骇人极了。

  蕴菲急忙取过一只四方型的竹编奁箱,捧到韵琴面前,“娘,箱子拿来了。”

  “好、好。”韵琴喘了一会儿,才说:“打开它!”

  “娘,您再多歇歇吧!”蕴菲难过的说,“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来、来不及了。”韵琴闭上眼睛,努力集中残存的体力,挣扎着自己打开箱子,“这裹的六两黄金,是乔家送的聘礼,我一直没用,现在交给你了;你爹老了,身子也不好,又要避祸,蕴谦还小,这个家……我是交给你了。”

  听见韵琴认真交代后事,蕴菲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流,“娘——”

  “阿菲!好孩子,别哭。”韵琴充满慈爱也充满不舍地说:“以后这个家就都靠你了,你要坚强些。娘真舍不得叫你担这么沉重的担子,可是——没法子,娘已经担不动了……”

  “娘——”蕴菲悲恸万分,泪如雨下。

  交代完家事的韵琴,放下心头大事,三天后,在丈夫方学礼和一双儿女蕴菲、蕴谦的泪眼相望中,依依不舍的撒手西归了。

  柳韵琴去世之后,方学礼深受打击,整个人痴痴傻傻,白天到晚上终日沉默的坐着,完全失去应对这个世界的能力。蕴菲不得不先忍住自己的伤痛,接替母亲的职务,一肩挑起家务的重担。

  然而蕴菲接手家务之后才发觉到,这个家已经是困窘到了极点,几乎是无隔宿之粮。她咬着牙,将韵琴临终交给她的六两黄金拿出来,变卖掉自己仅有的一点首饰,包括楚南送给她的比目鱼玉佩,才勉勉强强凑足了母亲丧事的费用。

  可是之后的家居日子,比从前更加的艰困了,蕴菲和春雨日夜赶工做针线,所得的微薄收入却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岁的蕴谦很懂事了,家计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主动的提出要求,“姊姊,我明天起不去学堂了。”

  “什么,哪怎么成?”蕴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小谦,你不要担心,上学堂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娘临终时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日后家道兴旺的重责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上学堂呢?”

  “姊姊,你不用瞒我了。家裹的情况我都知道,吃饭都成问题,哪有余力送我上学堂?”蕴谦说出他的计划,“我都想过了,不上学堂也未必没出息,邻村养荣堂药铺的杜善可大夫想收个小学徒,我想过去向他习医,家裹少了我一个的饭食,也可以减轻你和春雨姊姊的负担。”

  “不!药铺的学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个小厮般伺候师父、师娘一家人,什么杂役都得做,我不能让你去受这种苦。”

  蕴谦料到不能一次就说服姊姊,继续说下去,“当学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别人吃得了苦,我为什么不成?再说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会虐待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蕴菲生气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姊姊!”蕴谦还想再说,“你听我说嘛!”蕴菲摇着头,“不听!不听!不要再说了。”

  突然,一个权威的声音打断了姊弟两人的争执,“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了!”说话的人是方学澧,自从妻子韵琴过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伤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个自我折磨的世界,对世间的种种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甚至忘了他还有一双儿女,现在他突然清醒过来,准备重新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爹!”蕴菲和蕴谦异口同声的喊了一声。

  方学礼挥挥手,苦涩的说:“我是个无用的父亲,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无一用呵!”

  蕴菲望着父亲,心痛的想着,什么时候意气风发、温文蕴藉的父亲,变得如此消沉、如此苍老呢?他完全像个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没有将父亲照顾好,她实在对不住九泉下的母亲。

  “阿菲,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操持家务,苦了你。”方学礼歉疚的说,“阿谦刚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的世道,书念多了反而容易杀身惹祸,阿谦想学医,这也不错。”

  “可是要阿谦去做学徒?爹——”蕴菲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能让阿谦去做学徒,那样子习医,学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当不得真。”方学礼说,“我的意思是让阿谦正式拜师,杭州西冷桥畔有一位儒医刘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春的大国手,他和我是故交,我去请他收阿谦为徒,想必他不会拒绝。

  “这样子也好。”蕴菲没有往下说,心底却在犯愁,正式拜师自然比当学徒好,但是既是拜师,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笔束修,对方既是名医,束修肯定不会低,此时此刻到哪儿去筹这笔银钱呢?她不愿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烦恼,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担忧,预备私下再和春雨想办法。

  而方学礼却看出蕴菲的顾虑,他说:“阿菲,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么法子?”蕴谦先问,他实在不愿意增加姊姊和父亲的负担,仍抱着去当学徒的打算。

  “其实我和你娘在杭州的亲友不算少,有位至亲还很发达,过去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往来,我也不愿意仰面求人,但是现今不比从前,只有老着脸皮去找这位贵人资助了。”

  没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气傲、风骨凛凛的爹去求人,蕴菲心裹难过极了,但是穷途末路,这似乎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

  “姓贾,是至亲?”听见通报的下人透过管家来报有客求见,而且来客不肯通名,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还坚持非见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万分。

  戴家的老家并不在杭州,而在常熟,戴研生的独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将的身分,两年前调任杭州驻防将军的副手,由于西湖风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极奢华的别墅接老父到任奉养,戴研生平日和门下的清客饮酒游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找过他,特别是姓贾的,他脑海中实在想不出有姓贾的至亲。

  管家戴福窥出主人的心意,立刻说:“老爷要是不想见这人的话,交给小的去打发。”

  “不!请客人到小花厅。”反正见了面,真相自有分晓,或许是家乡的人来打秋风,怕他不见,故意托辞至亲,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对于上门求告的人无分亲疏,多少都会送些盘缠。

  可是见到这回来访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的确是亲人,但相见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记忆中该是温文尔雅、蒲洒自若的风流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缩的皤然老叟。

  访客先开口,“表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方学礼呀!”

  容貌变了,但自幼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却没有变。“学礼!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见面,表哥还是风采依旧。”方学礼有些自惭形秽的说:“我却是一身潦倒,实在没脸来见表哥。”

  “彼此至亲,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学胜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话,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败,我也是不愿在新朝为官。”

  “这些都过去了。”

  “表弟,你来找我,何以不直报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贾呢?”

  “唉!一言难尽……”方学礼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牵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诉戴研生,并且千叮万嘱,“怕给表哥惹祸,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请表哥告诉门下,千万不可泄漏我到过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戴研生大为诧异,但这样不影响亲情,他说:“不要紧,我能帮忙一定帮忙。”

  “多谢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学礼,见他只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境况寒酸不问可知。“家裹都还好吗?下回带弟妹、侄女和侄儿一起来,认认亲戚。”

  “韵琴她……”方学礼一阵心酸,“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怎么会?”戴研生也伤起心来,拉着方学礼的手说:“想来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紧,以后一切都有我。来!咱们到内厅,细细谈谈别后光阴。”

  戴研生唤下人立刻备细致的茶点和上等的杭州龙井,表兄弟两人倾杯话旧,方学礼细述了自己和乔家的关系,如何被牵连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祸到杭州,以及家计艰难的种种。

  “自从我无法授徒之后,家计全赖内人和小女十指维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针神’的美誉。”

  “是,起初也还能支持,上门求售的人不少。无奈韵琴总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至一病不起。”方学礼叹口气,“如今全靠小女蕴菲接替,只是小儿才十四岁,阿菲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腾不出多少时间刺绣。”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该早些来找我的。”戴研生不胜欷吁的说,“侄女儿多大了?记得你离开家乡那年,她还不满五岁,今年应该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经二十岁了。”

  “那么亲事呢?总不能叫她守着乔家的约吧?”戴研生想了想说:“乔家今生是不会有希望了,总要替侄女儿另做打算才好。”

  “韵琴生前答应了她,三年内不谈此事。加上家难连连,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吧!”

  “那么表弟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见人,最近体力、目力大减,实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学礼低着头,伤感的说,“要不是穷途末路,我也不致老着脸皮来求表哥。”

  “彼此至亲,表弟千万不要客气。”戴研生细想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才,照顾你们一家大小,十年、八年还不成问题,这样吧!我替你存三千两银子在银号内,每月取息不动本,大约可以有个二十两银子,生活不会有问题。蕴谦侄儿有心习医,那也很好,我来写信给刘大夫,再由我送一百两的东修。”

  “表哥!”方学礼十分感动,离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韵琴也一同铭感。”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戴研生谦逊的扶起表弟,“谊属至亲,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今后你别为生活担心,专心照料一双儿女,将来为侄女儿觅一佳婿,再教子成龙,就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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