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
该玩乐的都去玩乐了,该休息的也都去休息了。街头有些冷清,偶尔飘过一阵凉风,让街上孤单的人影显得更为凄凉。
街角飘来一抹鼠灰色的影子,正缓缓地、缓缓地匍匐前进着……
骆品沁原本就够缓慢的脚步停在某家店门口,一阵风吹过,她按住乱成一团的头发,一个抬头,差点被旁边的人给吓到。
「啊!」她惊叫着弹开。
惊魂甫定,仔细一看才发现,吓到她的是店家的透明玻璃门反射出的人影——等等,反射?
那么玻璃上那个披头散发、模样狼狈,看来像只灰色老鼠的人是她自己
骆品沁捂住胸口,慌乱地整了整因加班搬动一堆档案、再被风拂乱的发,然后用力地挺起原本垮得很惨烈的肩膀,深吸了口气才继续往前走。
「呼,好歹也结束了一个工作,去吃点好吃的吧!」她将手边的提袋抱在胸前,逐步往水杨街方向前进。
每次想吃点好吃的,她就会跑到水杨街来。以前曾有段时间她就住在水杨街附近,那个时候她每天都在这条街上觅食,她几乎都可以画张水杨街的美食地图了。
像是街角这家猪脚店,她吃着吃着还吃到人家店都改名了,不过改名后猪脚还是一样美味。可惜分量实在太多,她一个人吃不来,所以通常是有朋友来,或者买去送朋友时,她才有机会顺便享用。
当然,今天也没办法吃猪脚,那选择就很明显了,猪脚店附近的乔妈妈面店也是一时之选。
「乔妈,我要榨酱面跟酸辣汤。」骆品沁低着头走进那个小摊子,径自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这一坐,肩膀一垮,那模样恍若又变成一只灰色小老鼠了。
这家面店她很熟,除了乔妈妈的面很好吃外,她跟乔妈妈也很有话聊,来的次数自然很频繁。
「品沁,妳怎么现在才吃饭?刚下班?」乔妈妈有点丰腴的身子挤了过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就坐了下来。
「对啊。」骆品沁才回答完,马上惊讶地抬头。「客人满多的,妳不用招呼我,需不需要我帮忙?」她说着就要站起来。
乔妈妈一把将她按回去座位上。「不用不用,我今天有帮手。」
骆品沁顺着乔妈妈的目光一转,看到面摊前多出了一个高大的家伙,正一脸严肃地煮着面呢!
或许是那个身影的出现太令她意外,也或许是那男人看来太冷酷,她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妳妳妳请的员工吗?哪里找来的?」这男人不茍言笑、认真的模样,彷佛手上做的是五星级的料理,而且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好吓人喔,好象你要是敢说不好吃,菜刀就会飙到脸上一样。
「自己来的啊!」乔妈妈咧嘴一笑。「免费帮手。」
「这么好?学徒吗?可他当学徒会不会……太老了?」他看来应该三十岁左右了。呃……那男人应该听不到她说话吧?骆品沁担心地瞄了那高大的男人一眼。
「三十岁算老吗?品沁,妳几岁?」乔妈妈话锋一转,却得到面摊前男子警告的一瞥。
骆品沁正巧看见那男人对乔妈妈使出的表情,心底感到诧异——他居然敢对自己的老板这么凶,还瞪乔妈妈呢!
「我二十五啊,大学都毕业两、三年了。」骆品沁很有礼貌地回答。
「啊,那正好呢,阿隽跟妳差五岁,你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乔妈妈开心地笑着,原本已经瞇成一条线的眼睛,现在联机都不见了。
「交往」骆品沁庆幸自己不是在喝汤,不然恐怕会呛到。她慌乱地摸了摸桌上原本就很整齐的筷子汤匙,无措的目光飘到那男子身上,这一看却教她呆住了。
一个客人正面红耳赤地对着那男子咆哮,看来应该是喝多了酒,存心闹事的客人。
「阳春面为什么是三十?我在前面巷口吃,明明才二十五,你凭什么卖得比别人贵,这根本是黑店!」客人的声音愈来愈大。
骆品沁觉得那位客人看来真是乱可怕一把的,满嘴的槟榔痕迹,搞不好是混道上的,她踌躇着该不该上前帮忙。
迟疑间,那个被称为阿隽的男人摘下眼镜,冷冷地、不带任何温度地盯着那客人看了五秒钟,然后好看的薄唇仅仅吐出几个字。「总共一百三十。」
那冷厉的眼神吓住了对方,也吓住了骆品沁。
就这么一记眼神,闹事的客人竟乖乖地掏出钱来,而阿隽面无表情地收下、找钱。
接着阿隽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榨酱面,直接放到骆品沁面前,那力道有点大,差点吓到了她。
「喔,谢……」她的谢字消失在他那双冰眸中。奇怪,明明已戴着眼镜遮去锐光了,她怎么还是觉得他的眼神太过犀利。
就在他的眼神吓得她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闪人时,居然听到转身要离去的他低声说了句:「加卤蛋比较好吃。」
「啊?」骆品沁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恐怖的男人刚刚跟她说话吗?
她还在发呆时,阿隽居然回头瞄她一眼,然后眼睛眨了下。
那动作快得只有她看见,事实上她还是很怀疑刚刚那一幕是不是真的出现过,但是低头一看,碗里面赫然有颗卤蛋,那么……他是真的对她眨眼了……
「阿隽,你这什么态度?」乔妈妈根本没发现他俩的「眉来眼去」,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那妳开除我啊!」阿隽只是耸耸肩,无所谓地走回摊子前。
「生到你这种儿子真不可爱,早知道就生女儿,这样也可以贴心一点,每天有人陪我聊天,还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够了没,老太婆。」阿隽又走回来,这次拿了一盘水饺放到乔妈妈面前。「闲着也是闲着,把这吃掉。」
骆品沁好奇地看着他已经又往回走的背影,那宽阔的肩给人一种安全感。没想到他是乔妈妈的儿子啊,现在年轻人肯帮忙的实在不多,加上刚刚他那些小动作,她忽然不怕他了,对他的好感也增加了一些。
「乔妈妈,那是妳儿子?」
「是啊,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叫我把摊子收起来,我哪舍得。当初就是靠着这摊子才能好好养家,让他爸爸有时间去冲刺事业的。人啊,可不能忘本,怎可以说收就收,万一老朋友要来吃面,吃不到可是很难过的。」乔妈妈碎碎念着,难得逮到一个年轻女孩肯听她念,她不把握机会可不成。
「可是他还是来帮妳了,不是吗?妳儿子还是很孝顺的啦!」她对孝顺的人很有好感,毕竟在大台北这样一个都会区,很多感情都变得太过于冷淡了。
现在很多同年纪的人没跟父母住之外,可能好久才回家一趟,更别说什么关心父母之类的。
骆品沁的观念还是很保守的,甚至还常被同事笑称为远古人类。不过她无所谓,就算他们要说她是北京人也可以,有些观念跟坚持她一直都持守着,完全不怕人家笑她不合潮流。
「哈哈,妳这女孩虽然年轻,却顶会看人的,将来肯定挑个好老公。」乔妈妈说着目光又飘向低头煮面的儿子身上。
骆品沁尴尬地笑笑,脸颊却微微红了。
「乔妈妈妳快吃,水饺都冷了。」骆品沁帮乔妈妈拿了双筷子,彷佛自己才是老板似的。
乔妈妈看了品沁一眼,笑得可满意了。这女孩对长辈很有礼貌,她喜欢。唉,要是不帮儿子留意点,依他那个工作狂的性子,配上那张没有表情的冷面,恐怕他们家会绝后。
若不是儿子的名声太惊人,恐怕早有人传说他是同性恋了吧?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居然没有固定女友,很难不被做不当联想。
人家都说他在商场上是出了名的硬汉,她却宁愿儿子是出了名的浪子,流连花丛,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会留下个小儿子、小女儿的,可照眼前他这副样子,女人不被吓得发抖就很难得了,还嫁给他呢!
「品沁,妳看我儿子怎么样?」脑子一转,乔妈妈心动不如马上行动,水饺都没空吃,就抓住骆品沁问。
「苏噜!」骆品沁吸进了一条面条,差点被呛到。「什么……怎么样?」乔妈妈该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就是这一型的妳喜欢吗?」乔妈妈的眼神闪亮亮的,彷佛找到宝物般的兴奋。
「我、我、我……」骆品沁「我」了半天,赶紧舀起汤喝了一口。「什么这一型的?我不懂。」不管懂不懂,先装死比较安全。
「哎呀,你们年轻人不是都追求快餐爱情的吗?看对眼就在一起了,妳怎么说不出个所以然。」乔妈妈急了,恨不得人家马上点头同意当她媳妇。「还是说妳嫌弃他只是个卖面的?」
当然,她乔肃瑶的儿子平常不是以卖面维生,甚至她本人卖面也只是打发时间,顺便跟老朋友串门子聊天,但她可不想先跟骆品沁说,因为她想知道这女孩的想法跟价值观。
「我怎么可能会嫌弃,这年头肯脚踏实地工作也就是很不错了,哪还分什么行业。再说,卖面哪里不好?」骆品沁倒是不能理解乔妈妈这句话。
「那就好、那就好。」乔肃瑶开心地说,她笑得像是骆品沁已经成了儿子的女友似的。
「乔妈妈,我不是那意思,妳别误会。」天哪,乔妈妈好象已经误会了。骆品沁不由得捏把冷汗。
「妈,妳别骚扰客人了。」严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们两个旁边了,一句话打破了他老妈满脑子的幻想画面。「我们收了吧,都快九点了。」
「那你先回去,我晚一点再收摊子。」乔妈妈聊得正起劲,怎肯就此收摊回家,再说这话题正火,还得再加把劲……
「我怎么可能让妳自己打烊?若不送妳回家,爸会不高兴的。」要不是今天他请来帮忙的人请假,而他老妈又坚持要来开面摊,他有必要在这边当苦力吗?以他平日工作的时薪换算,他一个小时的进帐搞不好都比这摊子一整个月收入还多。
「乔妈妈,妳儿子都这样说了,就早点回家休息吧!」骆品沁也正乐得可以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那好吧,我们收一收,你等一下顺便送品沁回去。」假装没看到儿子脸色一沈,乔肃瑶转向骆品沁。「我记得妳搬家了,今天还特别绕过来吃面,我让阿隽送妳回去。」
「乔妈妈,不用了。我正好想走走路,走回去也不是非常远。」半小时应该可以到达。「我过阵子还要搬家,离这边才算真的远呢!」
「跟我客气什么,我们认识也好一段时间了。」乔肃瑶转向儿子。「品沁常在我忙不过来时帮忙,你正好送人家回去,帮我谢谢她。我自己可以打电话叫人来接,这样你也不用再开车回住所。」
严隽并没有跟父母亲住,自己住在市区内,只有偶尔回家吃饭。
被母亲这么一说,他原本是不愿意的,却因此而改变了心意。「好吧,我帮妳打电话给爸。」
「不用客气了。」骆品沁非常讶异这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会答应,她原本以为他会拒绝母亲的提议,她打圆场地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反正我刚好想走走路。」
「那我陪妳走吧。」严隽很肯定地说一句。
这男人彷佛是个老板似的,有种「我说了算」的气势,害得骆品沁一时间忘记推却。
于是帮忙收完摊子之后,乔肃瑶就赶走了他们两个。
骆品沁不疾不徐地走着,却也清楚地察觉到身后那个安静身影的存在。他没有说话,她也没试图找话题聊天,只是抬眼望望街灯,难得自己不必拥抱孤独,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充实感。
骆品沁大学时就搬出来住了,这么多年来她很能享受一个人独立的生活,只不过有时也会有寂寞的感觉,虽然不常觉得寂寞,但只要寂寞一找来,就会引得她情绪起波动。她不是没有家人,只是唯一相依的家人,也就是她的母亲,却不是那种会呵护、任她撒娇的女人。
家对她来说,就是自己所在的地方,孑然一身的潇洒,孑然一身的孤寂。
「送到这边就可以了,你回头去开车回家,我可以自己回去。」骆品沁停下脚步,回头去望着严隽。
严隽没有说话,只是以那双清亮的眼眸牢牢地看了她一眼,一动也不动,完全不准备离开的模样。
这个女人从一到摊子上就问要不要帮忙,可见得她平日也满常帮他母亲的,现代的女孩子很少人会这样吧?所以他一开始就对这女孩有些好奇。
「好吧。」骆品沁只好叹口气继续往前走。「我猜你是那种意志力很坚强的人,我还满佩服这种人的,像我,意志力就不够坚强。」
「为什么?」幽暗街灯中,他的嗓音让她停顿了下,严隽还差点踩到她。「为什么停下来?」
「喔,我只是不确定你真的开口说话了。」她吶吶地说,这男人不是惜字如金吗?
「我不是不爱说话,只是当你有个爱碎碎念的老妈,家里声音已经够吵了,自然而然就养成只说必要的话。」严隽耸了耸肩。
骆品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开来。「早说嘛,害我对着你都紧张兮兮的。如果你是我老板,我恐怕会紧张到天天说话吃螺丝。」
「妳做什么工作的?」严隽打量着她及膝的A字裙,同色系的上衣,就连头发也拘谨地用一个暗色的大发夹束在脑后,怎么看就是很公式、很没创意的打扮。要不是刚刚听到母亲跟她的谈话,肯定要以为她比实际年龄老上几岁。
「小小的企划,毕业到现在换过两、三个工作了。」这次她原本想撑久一点,但因为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所以就毅然决然离职了。
他闻言一掀眉毛。
「我朋友老说我是个傻子,只会做事不会做人,所以在大老板面前永远不出色。相反的,我的直属上司看来就非常亮眼,我呢,似乎就是那种为人作嫁的料子。」她自我调侃。
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这么多,或许是这样一个夜,跟这样一个气质沉稳的男子在一起,她忍不住多敞开了一点。
「好的上司是能够看穿这些伎俩的,这种人无所不在,不过如果妳总是遇到这种事情,也该适度修正一下自己做事的方法。」他很中肯地给予建议。
他没有当她是陌生人光说些场面话,不知怎地就让她开心起来。
「嗯,我明天要去做新工作了,是家大公司,希望我可以有不同的结局。」她应征上了JR生化科技的职缺,本想开口分享这喜悦,又觉得自己似乎太唐突了。
两个人聊着聊着,很快地她住的地方就到了。
她停住脚步,敛眉。在抬起头的同时也敛去眼底的些许不舍。因为怕他有过多压力,毕竟晚上乔妈妈开的玩笑很难让人忘记,就算她对他有着好感,却也不想因此让彼此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