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龙跟韩仕弘从小一块长大,一起念书。韩仕弘的父亲是个很传统的读书人,家庭小康;而陈家在当地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名门望族,一个大地主。当年国共内乱的时候,他们的家乡被一批自命为人民除害、争权的地方混混所控制;而陈家则在一夕之间变成大家攻击的首要对象。所有的人为了明哲保身都和陈家划清界限,甚至于落井下石以免遭池鱼之殃。当时所有原在陈家帮佣的佣人、奴仆几乎皆被人利用或威胁,咸鱼翻身似的转而控诉陈家、加诸陈家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比较有良心的,顶多也只能做到三缄其口罢了!
唯有韩家一家人,不顾当时那种混乱局势,在黑白不分、人心颠倒、是非不明的情况下,依然和陈家保持着旧有的情谊,甚至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暗中帮助陈家。韩仕弘和萧文龙的感情本来就很深了,当时更是成为生死与共、祸福同享的患难之交。双方的父母为了不让自己的下一代生活在如此黑暗、混沌的局势之下,他们想尽办法买了船票送他们两人到台湾。可是他们却在临上船之际,被蜂拥的人群冲散了,更没料的是,这一别,却耗去了他们三十几年的岁月。
萧文龙实在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韩仕弘,他心中的喜悦实难以言喻。
韩家一家人都换上了较正式的衣服,准备迎接一位他们早已熟悉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每个人的心情都紧张无比。中慧对于这个她早已耳熟能详的人,突然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种感觉就像是这个人死而复活一般的传奇。当然,最紧张的人莫过于韩仕弘了。当中慧和芷翎忙着泡茶、切水果,少青也忙着整理家里的时候,韩仕弘却不停地在客厅中踱来踱去,而且频频地到门口张望,又时而去照镜子,怕自己的样子不够好。
叮咚!
韩家的门铃终于响起,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边的工作,他们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谁该去开门,最后还是中慧打破了沉寂:“我去开门吧?”
中慧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征询大家的意见,芷翎和少青点点头,韩仕弘却没反应。中慧走了几步,韩仕弘突然说:
“还是我去吧?”
韩仕弘的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在征求大家的同意,中慧他们三人也一起点着头。
韩仕弘走到门口,可是他的手却像有千斤重一般,心中更是紧张不已。
叮咚!
门铃再度响起,像是在催促着韩仕弘,他作了一个深呼吸,伸出手缓缓地把门打开,当他看到心系多年的陈君毅就站在门口,两人的心中都有着太多的感触思念,而三十九年岁月的脚步,沉重地走过他们的心头,使他们早已学会藏起自己的感情,即使他们两人相对无语,可是对彼此的牵挂却在脸上表露无遗。
芷翎走出来轻扯韩仕弘的衣角。“爸,您怎么不请陈伯伯进去坐啊?”
韩仕弘如梦初醒地,“啊!对!对!君毅,进来,快进来!”
韩仕弘摸着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萧文龙走进来,他的手自然地握着韩仕弘的手,就像深怕韩仕弘又会突然地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
他们走进客厅,中慧连忙端了杯茶出来。
“陈先生!随便坐,地方太小了,不成样子!”
萧文龙忙说:
“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己人。”
萧文龙的手一直紧握着韩仕弘,中慧看在眼里不禁为之鼻酸。
韩仕弘一脸感慨地:
“没想到大陆一别,一晃三十几年就过去了,再见面时我们都已两鬓斑白了。”
萧文龙也心有戚戚焉。
“可不是吗?当初我们失散的时候,大概比他们两人长不了几岁,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出现三十九年的空白,如今,我们两个人都已近迟暮之年了。”萧文龙指着芷翎和少青说。
回忆起当年的事情,韩仕弘和萧文龙两人皆不胜唏嘘。韩仕弘突然问着萧文龙:
“咦,你怎么改名字了?一开始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时,我就认定是你,可是名字又不对,害得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萧文龙叹着气说:
“唉!刚到台湾的时候,我曾不惜倾我所有,四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所以我的名字不胫而走。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多人为了巨额的赏金,都纷纷主动相告,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想从我这里讹诈一些钱财,真心相告者寥寥可数。甚至有些人藉故来骚扰我,我实在不胜其烦,索性就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用萧文龙的名字出来做生意,没想到这一改,却再也没办法用我原来的名字了。”
韩仕弘听了心头又是一阵热,他有些哽咽地说:
“君毅,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教我此生何以为报啊?”
萧文龙拍着韩仕弘的手安慰着他:
“人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想叫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在有生之年再度重逢,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呢?更何况以我们的交情而论,我相信,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也是会这么做的!是吗?”
韩仕弘点点头。
“不过我想你们以后还是叫我文龙吧,听起来比较习惯,别人也比较不会混淆!”
“就照你的意思吧,不管君毅还是文龙,你就是你。”韩仕弘高兴地说。
萧文龙转头看着芷翎。
“仕弘!你真是好福气,儿子仪表出众,女儿灵秀脱俗,嫂夫人更是气质高雅,秀外慧中!真有福气。”
萧文龙的话说得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韩仕弘拍着他的肩膀。
“君毅,哦!不,文龙,你的口才比起当年来真是毫不逊色,你呢?有结婚吗?”
萧文龙点点头。
“有!不过内人已经过世了。有一个儿子,大概比韩小姐大个三、两岁吧?现在帮我管理着一些事业,等他完全进入状况,可以独立自主的时候,我就准备放手让他去接管,到时侯,我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你看我这个脑筋,只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给你介绍了。”
韩仕弘指着芷翎:
“她叫芷翎,今年刚大学毕业,你别喊她韩小姐,喊得她没大没小了。不过,这次我们能再次见面,她倒是首要功臣。”
萧文龙赞赏地看着芷翎,芷翎腼腆地笑了笑。
韩仕弘又指着少青。
“他叫少青,今年升大三,年轻不懂事,整天毛毛躁躁的!”
萧文龙笑着说:
“仕弘!你别净嫌他们了,我们在他们这个年纪就没有他们这种活力与冲劲!”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萧文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仕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约定,要结儿女亲家的。芷翎这么高雅出众,不知道你还舍不舍得割爱,也不知道芷翎肯不肯屈就啊?”
每个人听了萧文龙的话反应不一。少青像是逃过一劫似地说了声“还好!”,中慧倒是觉得挺不错的。看萧文龙的谈吐与气度,中慧相信他的儿子应该也不差。芷翎则是一脸的错愕,她没想到自己帮了父亲一个忙,当他们都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却把自己陷入如此荒谬的事情里。当日的一句戏言,如今眼看即将成真。芷翎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可是笑容中却带些尴尬与勉强。韩仕弘却是满心的兴奋和一脸认真。
“当然!当然!我们如果这辈子没见面便罢,既然老天让我们再度重逢了,我们的约定就一定要实现!”
萧文龙喜不自胜地说: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我第一眼看见芷翎就很喜欢她,聪明乖巧又慧质兰心,我还怕我那个儿子高攀了芷翎呢!”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真要说起来,是我们芷翎高攀了!”
萧文龙摇着头笑着。
“好,好,我们都别再说了,我看先安排他们两人见个面,最主要的还是要他们年轻人自己中意才行。我看就下星期六晚上好了!我作东,请大家吃顿便饭好吗?”
韩仕弘高兴地说:
“好,好,就这么决定!可是今天晚上你可不能走,你得留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芷翎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把自己的终身给订了,而她的心却随着他们的话慢慢地往下沉。她没想到自己活在文明的二十世纪未,却还要接受如此荒唐的婚姻安排。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排拒得那么强烈,她只是觉得有一分难以割舍的情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刹那间,芷翎的心中突然有个决定,她要离开这里,不要让自己卷入这场莫名无稽的相亲事件中。
第五章
就在所有的人为着芷翎相亲的事情兴奋不已的当头,芷翎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暗地里却如火如荼地为自己未知的未来做着准备。除了若曦之外她谁也没说,而若曦和殷凡也积极地帮着芷翎打点一切。
芷翎很快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虽然不高,但自给自足也绰绰有余。芷翎一心只想赶紧逃离家中,所以对薪资之高低也不太计较。她又在公司的附近租了一间雅房暂时做为栖身之所。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房间,但在芷翎精心的布置下,倒也不失典雅。
相亲的前一天深夜,芷翎留一封信,趁着家人熟睡之际,拿着早就准备妥当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家门。
“仕弘!仕弘!”
隔天清早,中慧惊慌地拿着芷翎的留书喊着韩仕弘。
“什么事啊?一大清早的,喊得那么大声!”韩仕弘披着衣服从房间走出来。
中慧把信递给韩仕弘。
“这是我刚才在芷翎的房间发现的,她的房间空空的,衣服也少了一大半,床也没睡过的痕迹,人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中慧心急如焚,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了下来。
韩仕弘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赶紧展开芷翎的信。
爸、妈:
对不起!我暂时离开一阵子,因为我实在不想去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尴尬地四目相望、无言以对。
您们一定会问,为什么我宁可选择离开家人,也不肯告诉您们我心中的选择。爸爸现在正沉浸在和萧伯伯重逢的喜悦中,您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成全您们之间儿女亲家的约定,以弥补您们流失三十九年岁月之遗憾。到那个时候,我的反对会变成忤逆不孝,我的坚持会导致我们父女失和。而爸爸也会不择手段地促成这件事,与其到时大家针锋相对,不如在这些事尚未发生之前,我们就把一切的摩擦降至最低。
爸!我知道您会很生气,您会觉得对萧伯伯无法交代,但是这么做总比我和萧伯伯的儿子彼此见了面不中意,又怕伤您们的心而迎合您们的意思,勉强结合在一起的伤害较小,痛苦也较少,不是吗?
您们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照顾自己,该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少青,我不在的时候,爸妈就劳你代为照顾。就此暂别
女儿芷翎留
韩仕弘看完后把信揉成一团,用力地丢在地上,他咆哮地怒斥:
“反了!反了!这是什么年代?才要他们见个面而已,就值得她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吗?她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存在?她这么一走,教我怎么跟文龙交代?简直是不像话!”
少青被韩仕弘的咆哮叫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的双眼从房间走出来。
“什么事啊?这么吵!
中慧啜泣地说:
“这可怎么好?芷翎从来也没离开过我们,离开这个家,她怎么能照顾得好自己呢?”
少青一听,睡意全消,他诧异极了。
“姊姊离家出走?为什么?好端端的,她干什么离家出走啊?”
少青这么一问,更惹得中慧止不住泪水。韩仕弘盛怒地:
“别再哭了!就当我没这个女儿,她有本事就别给我回来,简直是气死我了!”
中慧埋怨地说:
“都是你,芷翎才帮你找到萧文龙,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实践你们当年的戏言!换成是我,我也会逃得远远的!”
韩仕弘虽然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操之过急,可是他一想到芷翎完全不顾他的颜面,让自己如此下不了台,他还是盛怒难平,无法消弭心中的气愤。
“你说什么?我们说的可不是戏言,不过是希望能藉由儿女的婚姻来延续我们陈、韩两家的友谊,难道这也不对吗?”
少青丝毫不以为然。
“为什么您们的友谊要藉由子女的婚姻来延续呢?您们只想到您们自己,毫不顾我们的感受吗?更何况我们有什么义务要拿我们的终生幸福作赌注,只为了承续您们的感情呢?”
少青的话听在盛怒的韩仕弘耳中,无异是火上加油,他指着少青责斥:
“你给我住口!你说我不顾你们的感受?我要是一点也没顾到你们,我和文龙又何必苦心安排他们俩见面,我们大可以省略这个步骤,直接让他们结婚,不是更快地就能达到我的目的了吗?”
少青见韩仕弘发了火,连忙噤声不语。韩仕弘突然用怀疑的眼光直视着少青,少青被韩仕弘看得头皮直发麻。“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说!芷翎离家出走的事,是不是你也有分?或者,这根本就是你怂恿的?说!你是不是知道芷翎现在人在哪里?快说!”
中慧听了韩仕弘的话,满心期盼地望着少青。少青却一脸无辜,双手齐摆地否认。
“您们别冤枉我啊!我根本就不知道大姊有离家出走的念头,她根本连提都没跟我提过。别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啊!我回房去总可以吧!”
少青边走边嘟嚷地自言自语:
“幸亏他没有女儿,否则,我也要离家出走了!”
“你说什么?”韩仕弘大声地说。
少青转过身,状极无奈。
“我说大姊真是不知好歹,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却让她给白白糟蹋了!”
韩仕弘板着脸。“你少在那里耍嘴皮子!快去准备准备,中午我们照常赴约!”
“可是……”
少青一看到韩仕弘不容反驳的眼神,把想要说的话全又咽了回去。
“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少青说完转身就要回房,中慧走到少青的身旁低声地说:
“少青,你到严若曦家问问,她跟芷翎感情最好,也许她知道芷翎在哪里。”
少青安慰着母亲:
“妈,你放心!明天我就去找若曦姊问问!”
少青回房后,中慧仍然不停地抹着泪,韩仕弘想去安慰她,却又拉不下脸,他坐在沙发上淡然地说:
“芷翎这次离家出走,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你在这里为她担心,她却早就不知道在哪逍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