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掷,眼睁睁看到木制的杯掷在空中翻转,啪地落地,又是怒杯。
第三掷,包老爹手软脚软,根本不敢再看,只听到豆芽高兴地惊呼一声:「孝女娘娘答应了!」
这……太玄了!包老爹两眼失神,豆芽和向火则是欢天喜地。
「这就好了!大家再向孝女娘娘答谢……」吉利话未说完,突然甩掉拐杖,双手扶住神案桌沿,身体微微抖动起来。「孝女娘娘来了,快!非鱼,备沙扶乩!」
非鱼手忙脚乱挪开供品,将一大桶细沙倒在桌上,吉利立刻翻起白眼,喃喃有声,抖动幅度渐大,双手乱舞,再抓起一大束香,摇头晃脑,就在沙上写起字来。
写一字,非鱼赶紧抄一字,但非鱼实在不会写字,抄得又漫又扭曲。吉利觑了眼,恨不得拿起香束.往小鬼头上敲去。
好不容易全部抄完,吉利身体摇摇摆摆,犹在回魂当中,非鱼已经捧着孝女娘娘的「圣旨」念了起来:「身外田贝是……百年之空空如也,月绿白犬,如虫胡虫花……」
吉利不得不赶快回魂,抢过那张天书,念道:「身外富贵是假,百年之后,空空如也,随绿自然,如蝴蝶花儿相亲,自在人生。」他顿了顿,郑重宣示道:「各位,这就是孝女娘娘的训示了。」
「是了,我了解了。」包老爹抹抹汗,缓了神色。「财富不重要,人自在快乐才重要,我懂孝女娘娘的意思。」
「阿火、豆牙,孝女娘娘玉成你俩的婚事,还不快来谢恩?」吉利催促着。
「是!」一对小儿女赶忙向女童神像拜谢。
「大喜之前,不要忘了来还愿啊!」吉利笑咪咪地提醒。
送走三个人之后,非鱼倾慕地道:「师父,还好你教过我扶乩,我才能帮孝女娘娘传达旨意……」
拳头敲下。「你假传圣旨,满纸白字,孝女娘娘看了也会昏倒!」
摸着满头包,非鱼噘了嘴。「我帮你,你还打我?仙姑姐姐在这里……咦?仙姑姐姐不见了。」
「她去休息了。」
无处申诉,非鱼只好揉揉头皮,问道:「师父,我要跟你学孝女娘娘附身。」
「等你再聪明点,我就会教你。去练字!」吉利接过非鱼递送的拐杖,慢慢地走回小桌边坐下。
他没心思敲非鱼了,现在他只担心合欢那张过分苍白的鬼睑。
***
夜里,没有人看到合欢,只知道她把晚饭烧好,又躲进了房间里。
吉利从来不知道鬼也会生病,他不敢去惊动她,半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脚下的非鱼鼾声如雷,更是吵得他难以入眠。
坐起身子,星光幽幽,透过纸窗筛进房内!投下一片淡朦朦的银白光影:吉利打开窗子,看到了合欢淡蒙蒙的白色身影,跟她平常现身的形像不太一样。
他撑起拐杖走出去,合欢听到声音,诧异地转头。「你看得到我?」
「我中午就看得到你了,你把包老爹的杯掷转成怒杯。」吉利露出笑容,酒窝深刻。「没想到我的孝女娘娘也陪我一起骗人了。」
「哎!我可是不会骗人,我只想帮豆芽……」合欢脸蛋微红。「你本来看不到我的,怎么现在看得到?」
「嘿!我跟姐姐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练就了阴阳眼,所以姐姐你可不能偷做坏事喔!」吉利为自已突如其来的阴阳眼感到高兴。
「我才不像你,随便起个乩、发个疯,就跟人家骗香火钱。」
「我骗钱,也是要给姐姐过好日子呃,你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合欢摇头苦笑。「可能待在村子久了,又常常现身,消耗太多元气。唉!那种感觉……就好像人不是生活在水中,一旦入水,即使憋了气,最后还是会受不了。」
「姐姐,你别泊。」吉利热心地建议道:「你以后白天不要出来,待在房里培养元气,晚上再出来跟我说说话,直到我让你还魂。」
「我还不知道怎么培养元气呢!我只觉得力气一直消失,刚刚我去托梦给包老爹,又更虚弱,不过现在站在树公公下面,就觉得好多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吉利的洒窝消失,往前走一步,想要安抚她。
「不要紧。你不要过来,你的阳气太重。」
吉利茫然若失。他喜欢她,却总是摸不到她,在她还阳之前,他只能忍耐。
「你身子不好,就别去托梦了,包老爹不是已经答应婚事了吗?」他的口气略微责备,眼眸则是深深的忧虑。
她感受到他的关心,笑道:「我看他挺固执的,再去跟他说说道理。也许……我看到了豆芽,想到自己,这才特别想去促成这段姻缘。」
他渴望了解她,忙问:「以前你爹也要送你去当婢女吗?」
「不!他要卖我到妓院去。」
「你那个坏后爹!又不是穷得没饭吃!」吉利气得七窍生烟,哪有爹爹把女儿推到火坑的!「后来呢?」
「后来我就死了。」合欢淡然道。「那时时节很乱,北边有战事南方有草寇,大家都很穷。」
「你的未婚夫呢?」吉利永远记得那个叫阿兆的小色鬼。
她眼皮一跳,艰涩地道:「谁说我有未婚夫?」
「我说我有神通啊!」他咄咄追问,「我看到你小时候和他订亲,长大以后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迎娶你入门,就让你吃苦?」
「他走了。」
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起他,他只是她心里的一个伤疤,经过忘愁湖的岁月洗涤,她早把他磨平,只剩下淡淡的名字痕迹,曾有的前尘往事,都忘了。
「他走了?」吉利满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小混蛋,姐姐,你别想他了!我已经写好咒语符禄,明天抓只死老鼠来试试,如果死老鼠可以还魂,姐姐你就有希望变成真人。」
「别玩那些没用的游戏了。」合欢心情稍微放轻松,这小弟弟总爱逗她开心,让她舍不得人间的欢笑。可是人归人、鬼归鬼,还是得各适其所。
她的微笑像星光一样迷幻。「其实我不大懂得当鬼,或许,鬼本夹就不应该滞留人间,你腿伤快好了,我是该走了。」
「你不能走!」
「傻!」合欢笑意温柔。「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没有不变的事,更没有不走的人。」
吉利就是不爱听她轻淡的语气,立刻反驳道:「胡说!天地有惰,即使人事皆非,但是感情是永恒不变的。就像你离开芙蓉村那么多年不也对村子仍有一丝怀念,又常常回来吗?」
「有的人走了,就不回来了。」合欢抚摸树干,仰望那繁茂的枝叶。「我怀念的是不变的山水,还有不会走掉的老树;至于什么感情的说法,人死灰了,变成我这样的鬼魂,就是过往云烟了。」
「山水怎么不变?山会崩,河流也会改道,老树虽然不走,但样貌也全改了;可几千年以前的深情故事,还是不断被传颂!」吉利越说越激动,他是多么想唤起合欢的情绪,更渴望她能了解他的情意,把那个阿兆彻底忘掉。
「人死之后,各奔阴府,各去投胎,生前的爱恨也是一场空。」
「死后有灵,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吉利直直地望住她,眸子烧得火热。「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吧?他们夫妻两人被活活拆散,死后合葬一起,坟墓一边种松柏,一边种梧桐,树木长大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这不是真情动天、生死相连吗?」
「你就爱听信传说!这都是穿凿附会、巧合罢了。」合欢避开他的眼眸,太热了,火热得几乎融化她的一缕幽魂。
「好!你说不相信有真情,既然你已离尘索居,不愿成仙,也不愿为人,又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我哪有跟在你身边!是你赖皮缠着我!」合欢恼得转过脸。
「嘿!」吉利绽出两个迷人的酒窝,让他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你第一次跟着阿土下山,或许是无心的;可后来你特地找上我,吓得我屁滚尿流,然后是阿山哥牵灵那件事,我敢肯定,你一定偷偷跟在我身边,这才能帮我找出阿山哥的地契,不是吗?」
「我路过而已……」
「呵!姐姐,你好勤快路过耶!你那么久不下山,又怎会一再为我路过?我不只一次听到你在庙里偷笑……」吉利指向屋子。「还有我抓那小鬼的晚上,你又刚好路过了?」
「就是路过啊!」合欢着急解释。
「不,你绝对不是路过!你是喜欢我,所以一直跟在我身边!」
「乱讲!」合欢胀红了脸。
「你要走,我就到忘愁湖找你!看不到你,就等你一辈子!」
「痴!」白影没入大柏树背后,消失无形。
「姐姐!」吉利惊骇大叫,慌张爬起,又被石头绊了一跤,这次他不再摔得四平八稳,而是被另一块尖石撞得头破血流。
「哇呜!痛!」多亏了这些石头,苦肉计使来全不费功夫,只是可怜他的俊秀容颜了。
白色身影再度出现,星光下,淡柔得像是一抹微云。
第七章
「有请阎王老爷大开恩,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还我合欢……不对,还我老鼠精魄来,老鼠老鼠,阴间路上快回头,红尘阳世,归来归来。咪叭吠叱呵!咄!咄!咄!起来!起来!急急如吉利道爷令!」
吉利坐在房间,对着桌上一只死老鼠念了半天咒语,结了十几个手印,差点把手指打成死结,可那只倒楣的老鼠仍然不动如山,离恨归天也。
「怎会这样呢?我参考方术大全,集数十本册子的精华,怎会连一只死老鼠也叫不回魂?」
吉利懊恼地抓抓头,额头上还缠着圈布条,透出微红血渍。昨夜那一跤摔得可不轻,他又吼又叫个不停,才总算是把合欢留了下来。
厨房传来炖肉香味,只要她多留一天,他就多一天的机会;吉利赶忙翻书,想找出咒语不灵的原因。
再看一眼死老鼠,恶!大大地破坏他的食欲。他拎起老鼠尾巴,用力扔出打开的窗户。「非鱼,把死老鼠埋了。」
非鱼正在庙后挖石头,听到后赶忙挖了一个小坑埋掉老鼠,双手合十,喃喃念道:「老鼠先生,不是我要杀你,是我师父心狠手辣,逼我杀生,你要索命的话,不要找我,要去找我师父,他姓吉名利,长相凶恶……」
「你在叽咕什么?念篇度亡经就行了。」吉利探出头,双眼发直,又想拿拐杖敲人了。「喂!我叫你把绊脚的石头挖掉,不是挖水井、凿地洞啊!」
「可是师父……」非鱼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嘟嘴道:「每块石头都好大,你看,这根本是半堵墙嘛!呜!你就会叫我做苦工。」
吉利定睛一看,非鱼果然已经掘起几块破砖瓦,他抚掌笑道.「对了,这里以前是孝女庙的旧址,一百多年前被烧掉,又淹过大水,大概把砖墙都埋在下面了。非鱼,你可得好好挖,说不定可以挖到值钱的古董喔!」
「真的?!」小鬼眼睛发亮,更加卖力铲土。「师父,挖到就算我的,你不能抢!」
哼!徒弟的东西就是师父的,我才不跟你抢哩!贪财小鬼!
吉利懒得理会非鱼,抓起拐杖,哼哼哎哎地走到小庙里,又故意呻吟一声,欲使躲在房里的合欢听见。
庙里有村人在烧香拜拜,他帮人解了一支签,送走获得满意答案的村人后,庙内又恢复午后惯有的冷清。
「呵!大家都睡午觉去了,只有小鬼还在挖宝……」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颐,无聊地打起瞌睡来。
庙门外是白花花的阳光,吉利眯起眼,感受到太阳晒在皮肤的灼痛感,门外的石板路好像也融化变形,变成了一畦畦水田……
***
「合欢!合欢!」他飞跑在田埂上,心里极为渴望见到他心爱的人儿。
「兆哥!」合欢放下锄头,露出欢喜甜美的笑容,朝他卖力地招手。
「合欢!我有事跟你说……」他跑得气喘。
「有什么要紧事?瞧你跑得这么累!」她在衣裙上拍拍尘土,拿出巾子,为他抹拭脸上的汗水。
他痴痴望着她娇媚的面容,修长的眉、明亮的眼、小巧的嘴。天!他真的好爱台欢,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下。
「没正经!」她轻笑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合欢,别锄地了,跟我来!」他抓起她柔软的小手,把她拉上田埂。
「不行啦!今天没锄完,回去要被爹骂的!」
「别管你爹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扛着。」
她脸上透出一抹晕红。「你扛什么?说不定我爹不高兴,就不把我嫁给你了。」
「他是你后爹,又不是帮你订婚事的亲生爹,他不能作主!」他拉紧了她的双手,「再说…合欢,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娶你!」
「呀!」她脸蛋瞬间胀红,慌忙抬起头来张望,怕被别人听去他的情话,可一对上他的眼睛,又羞得低下头任他握紧手掌。
她的眼眸好美!就像忘愁湖的晶莹湖水,闪动着明亮光芒。
他心头狂跳,他发誓要好好疼惜她,让她永远为他绽放美丽的光采。
可一想到眼前的处境和决定,他不禁缓下脚步。
她察觉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似乎明白了;他感觉她小手的力量,把他的指头捏得好紧。
他们默默无语,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她脱去鞋子,洗去手脚的尘土,又掏出巾子洗掉脸上尘埃,展现出一张容光焕发的柔美脸庞。
他目光锁住她的一举一动,想把她的身影烙在脑海里。
「你也擦擦脸吧。」她拿了湿巾子,仔细地帮他抹脸。
「合欢……」他闭起眼,享受她轻柔有致的动作。
「兆哥,你要走了,是吗?」她的声音哽咽。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她柔情的晶泪,他心头一绞,捧起她细嫩的小脸注目她道:「对不起,我一定要走,只有离开这里,才能赚大钱,以后让你过好日子。合欢你了解吗?」
「我了解。」她轻轻点头,泪水也随之滚落,看得他酸楚不已。
「我不想一辈子为村人刻墓碑,舅父说我有好手艺,到汴京去定有很好的发展。你想看看,汴京是国都,那里人多热闹,有很多大户人家要石匠盖房子、雕石狮、刻石柱,我不但能一展所长,而目还能赚更多钱……」
「我都明白。」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湿透的黑色羽扇。
「合欢!」他心疼她的坚强,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拥住,不断摩挲她的背。「我应该把你娶进门,带你一起去汴京,可我寄往舅父家,一切都不方便啊!你等我,等我在汴京打点好一切,就接你上去。」
「兆哥!你不用解释,我理解你的处境。」她埋在他的怀里,也摩挲着他健壮的臂膀。「再说,爹娘还要留我做事,他们不会那么快要我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