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最快也要再等十天才能收割,那时候谷子长得成熟肥大,才能卖得好价钱。」包老爹也提出他的看法。
吉利双眼红肿,略带鼻音,站在庙门前解释道:「各位乡亲,我知道有的稻子还没长热,现在收割会有一些小损失。可昨夜孝女娘娘亲口托梦,三天后将有狂风暴雨,如果不及时抢收的话,恐怕稻谷全毁,血本无归,损失就更加惨重了。」
陆老伯疑道:「阿利,你好像在危言耸听,你看这天光明晃晃的,没什么云气,你不要唬我这个看了五十年天象的老头子了。」
「天有不测之风云,各位乡亲,我劝大家抢收,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们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孝女娘娘啊!」吉利言辞恳切地劝说。
「是啊!孝女娘娘不会骗我们的!」向火大喊。
「何仙姑呢?」几个老人家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庄稼收成不能拿来开玩笑。「阿利,何仙姑是你的师姐,她的道术此你高明,叫她算算看嘛!」
「她走了……」吉利低下了头,突然冲进庙里,再抱出石像,高高举起。「仙姑就是孝女娘娘,大家看清楚了!」
众人惊讶地抬起头来,一看之下,个个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因为石像的脸孔和何仙姑竟是完全相同。
吉利大声说道:「这是两天前才从庙后的地下挖出来的,正是一百多年前不见的孝女神像,各位不信的话,可以去看那些坑洞。那天孝女娘娘知道身分泄露,立刻启驾返回天界,临去之前,她心怜芙蓉村,特地预言这场即将到来的天灾。」
非鱼咚地一声跪下来。「天!我吃孝女娘娘煮的饭……」
村人恍然大悟。「难怪何仙姑看起来就像仙女一样!」
包老爹搔着头。「我就觉得奇怪,何仙姑跑到我梦里自称是孝女娘娘,又叫我把豆芽嫁给阿火,原来她真的是孝女娘娘。」
「真的是孝女娘娘!」群众惊叹着,也是纷纷膜拜。
吉利继续口沫横飞说着:「孝女娘娘大慈大悲,亲自显灵,这是咱们芙蓉村的福气啊!」
「是了!要听孝女娘娘的话,赶快回去收割。」村人立刻奔回屋子。
吉利也没闲着,他带非鱼去帮阿山嫂收割。芙蓉村男女老幼全部出动,放眼望去,田里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个个弯了腰,拼命割稻。力气小的老人家和小孩则卖力打谷,打好一篓,就送往村里的谷仓,夜以继日,即使疲惫,也没有人敢休息。整整拼了两日夜,终於把芙蓉村的稻田抢收完毕。
村人不敢闲着,集聚人力检修谷仓,修补破瓦,清出排水渠道,再帮几户住在溪边低处的人家搬家,暂时安排到其他村人屋子居住。
第三天傍晚,天空卷起红云,缓缓凝聚成浓密的黑云,强风骤起,吹得树木摇摆不停,人心惶惶。
不到半夜,狂风呼号,暴雨如万马奔腾到来,惊醒了芙蓉村人的好梦,个个听着风声雨声,庆幸听了孝女娘娘的劝言,保全了今年的收成,同时也在心里祈求孝女娘娘保佑,平安度过风雨夜。
吉利抱着合欢石像,楞楞地坐在床上,想踢醒非鱼,问他五世记忆的事情,但这些天来大家都累了,非鱼也两天没睡,他不忍心叫醒可怜的小鬼。孝女娘娘显灵,从今以后,孝女娘娘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依稀朦胧间,好像看到合欢站在村口的柳树下,翘首盼望他的归来,她的哀伤忧郁,眼底的绝望越来越深。
他是回来了呀!为什么她又要走呢?
痴痴迷迷、恍恍惚惚,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已是谁了。
第九章
五日后,风雨过去,重见天日,天边出现一道弯曲的美丽彩虹。
小溪涨成大河,淹没了两岸的人家和菜圃;大雨冲毁田堤,泡烂了弃置在田里的稻草;田地变成一片汪洋,几间小茅屋被强风吹破,芙蓉村满目疮痍。
可村人没有埋怨,在不可抗力的天灾威胁之下,能够保全人命和大部分财产,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他们不急着整理家园,反而先跑到孝女庙,向新摆上的孝女石像上香致敬。
是孝女娘娘保佑大家平安无事,一切都是孝女娘娘的恩典啊!
吉利吩咐非鱼看守庙门,自己一个人踱了出去。
非鱼幽怨地瞪他一眼。坏师父!就叫人家应付香客,自己反倒逍遥去了。
吉利才没理会非鱼,他踩着湿滑的泥土,目光放到云雾缭绕的不归山。
秋风习习,雨过天青的空气特别清爽,他看到有人在田里抓泥鳅,有人忙着推开门口的挡水沙包,也有人在修补被风吹坏的窗子。
村人的生活将会恢复正常,但他的合欢却不会回来了。
沉重的失落感袭击着他,不知不觉,脚步移往她所居住的不归山。
大雨过后,山路泥泞难行,神志不清地走到半山腰,听到有人在喊他。
「小道爷,今天怎么有空上山了?」几个男人跑了过来。
「是砍树大哥们!」吉利笑着打了招呼。「几天的风雨没事吧?」
「没事!」倪巴热烈地道:「幸亏孝女娘娘托梦,叫我们小心预备,我们几个兄弟带着家人,刚起大风就赶快躲到山洞里,总算平安无事。」
「想不到孝女娘娘就是以前我们梦到的女鬼,这里真是孝女娘娘的灵山啊!」另一人赞叹着。
「山里有些树木被吹倒了,我们出来清道路,小树种回去,大树就运下山,也省了我们砍树的工夫了。」大家兴高采烈说道。
吉利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道:「你们忙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这不像他们认识的吉利道爷,以往只要提到孝女娘娘,他绝对不忘提醒捐香火钱,怎么今天一副失意落拓的鬼样子?
「小道爷,你要去哪里?这山路难走……」
「我去鬼湖--不,现在叫忘愁湖找孝女娘娘。」
对了!小道爷有通天本领嘛!众人敬畏地望着吉利的背影,肃然起敬。
***
忘愁湖畔,湖水倒映晴朗蓝天,清澈无波。吉利很难想象,才刚下过大雨,忘愁湖怎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呢?
芦草凄凄,微云渺渺,山顶微有秋寒气息,他捡了一块石头坐下,想到合欢的湖水眼眸,不禁轻叹着。「姐姐呀!姐姐……」
「吉利……」
吉利跳了起来,东张西望,他确实听到合欢的呼唤。「姐姐,你在哪里?」
凉风拂过,吹开了轻柔舞动的芦苇,芦花飘落,穿过那几乎变成透明的白影,再坠入泥地。
乍见熟悉的白影,吉利又惊又喜!「姐姐,你没走?!你怎么躺在这里呢?」
合欢抬起头来,竟是满脸泪痕。
「姐姐!」吉利心疼地奔向前,她看起来是如此孱弱,他想要抱起她,却仍然抱了个空。
「村子没事吧?」她的声音很弱。
「没事!姐姐,你不是回地府了吗?为什么还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地府不让我进去……」合欢潸然泪下。「他们说没有我的名字,叫我回来好好活着,可是我没有躯体,又怎能活?」
「有我啊!你不要担心!」吉利不愿见她难过,急切地道:「我想办法让你活过来,我可以照顾你!」
她摇摇头,他的热情总是令她心动,他大概是想她,这才跑到忘愁湖吧?
「吉利,」她微笑道:「我不行了,原来鬼真的不能久待阳间。过去我很少下山,又在这里吸收天地灵气,所以不觉得有异样。可最近常常现身托梦,实在耗费太多真元,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来,你看,我连影子都淡了……」
吉利惊骇地望着她透明的身子,他可以看穿她,清楚见到她身后的芦苇和山壁,而她的水眸也变得黯淡无光。
「不可能的,你已经是鬼,怎么还会死掉?!」他激动地大喊。
「鬼也是一口气,耗竭了力气,大概就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了。」她说得凄凉,忍不住又掉下泪水。
连日来,她的魂魄日渐清空,意识逐渐飘忽,她害怕这种感觉,却又进不去地府,只怕连鬼都当不成!
「不会的!你还要去找你的阿兆,你怎么可以再死掉?!」
「也许,我真的和他无缘……」她望向空蒙的天际,悲伤而绝望。
「姐姐,你不要这样!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吉利连续嚷了两句,却不晓得他的办法在哪里,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合欢烟消云散吗?
「我是想见兆哥,再见一面也好……」合欢勉强撑起身子,试图往前走一步,却又轻飘飘地坠下。
若她不下山,她永远也不知道兆哥的遭遇,可她下山的代价竟然是魂飞魄散,甚至不得入地府与兆哥再相见!
不!她不要消失,她要告诉兆哥,她还在等他,她要当他的妻子!
「姐姐,你要去哪里呢?」吉利心痛如绞,仿佛与她同受啮心之痛。
「忘愁草……」她抬起眼,又无力地垂下来。「我想上去,吸一下味道,就有力气了。」
「我帮你。」他好像抓到一线希望,三两步跑到崖下,立刻攀爬上去。
「吉利,小心啊!」
「姐姐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满腔热情,只希望尽快采得忘愁草,让她得以支撑下去。
孝女娘娘慈悲为怀,老天怎能这样子对待她?就忍心让她孤苦以终、再像泡沫般消散?
不!他要救回他的孝女娘娘,让她和阿兆相会,永不分离!
心头好像万蚁钻动,刺痛了他一再破碎的心肝。吉利咬了牙,向崖顶的忘愁草爬去。
「采到了。」他伸长手折下一枝忘愁草,仅以左手支撑身体,不料大雨过后泥块滑溜,根本挂不住他的身躯;吉利一惊,想要跳上山崖,双脚却又被泥块带得往下滑,身子一空,就掉了下去。
噗通!又--溺--水--了--吉利紧抓忘愁草,想要挣出水面,把救命的药草送到合欢身边,可是他下坠的力道极大,一跌就跌入了湖底深处,任他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湖水的包围。
临死前总会想到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那就是没有学会游水!
水声在耳畔轰隆隆作响,他不断地往下沉,冰冷的湖水不断灌进口鼻,呛得他再也无法呼吸。他松开了忘愁草,希望借着水流,飘送到合欢的身边。
姐姐,我也要变鬼了,咳咳!我去找阎王,帮你说理求情,让你和死鬼阿兆相会……
「我不让你变鬼,」
温柔而虚弱的声音传来,吉利一惊,拼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就在清澈的湖水中,再度见到她的飘飘身影。
如同第一次在水底见到她的模样,飘逸、柔和、美丽、绝尘,令他小小的心灵为之倾倒,更在多年重逢之后,深深地爱上她。
他痴痴地看她,柔情无限,然而他的身子还在下沉,似乎即将离她而去。他惊呼一声,她立刻伸手握住他胡乱拍水的大掌,紧紧握牢。
他感觉她的实体存在,内心狂喜,在即将失去知觉的片刻间,猛生神力,在近乎迷离缥缈的水中世界里,将她拉近胸前,吻上她的小嘴。
两人唇瓣一接触,又如同火烫般地分开,她惊慌、他满足。
流水滔滔,世事匆匆,澄清明亮的湖水逐渐变得模糊混浊,吉利逐渐失去意识,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合欢,只能感觉她那柔软的手掌,而他更是紧紧握牢她的柔荑,不愿再放。
她是他的新娘子,他找她好久了,他爱合欢……
魂魄悠悠,吉利好像浮出水面,看到湖边有人围着他的尸体痛哭。不是他的尸体,那是香消玉殒的合欢!
一个中年男子哭道:「你说死就死啦!也不想想我养你那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你真是来讨债的死丫头啊!本来想把你卖到妓院,多少可以拿些本钱回来,不然随便把你嫁出去,也可以敲些聘金!可你就这样白白死去,我还要给你出棺材钱哩!告诉你!老子没钱啦,草席裹起来就把你埋了;算了,也不要浪费那张草席了,浑家的,把她的衣裳剥下来……」
「你这没良心的!她还是个大闺女,怎能叫她光着身子!」另一个中年妇女先骂了几句,也呼天抢地起来。「合欢啊,本想叫你采了药草,再拿去卖个好价钱,你怎么不小心就给我淹死了啊?你死了叫谁来煮饭洗衣?还有你弟弟妹妹怎么办?没有人喂他们吃饭、帮他们洗澡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如今又叫我吃苦了,呜!」
几个小孩站在旁边,垂着鼻涕哭道:「大姐呢?大姐怎么不醒过来?」
「她死了啦!」中年男人大掌拍下,喝道:「喂!你们这两个别人生的杂种,从明天起,替你家大姐下田耕种!」
「什么杂种!」中年妇女抹了眼泪,卷起袖子。「死没良心的,他们也是我生的,如果你死掉了,你也要自己的孩子被人骂杂种吗?」
「死淫妇,你敢咒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生杂种!你看看,阿狗这狗样子,一点也不像我!」
「臭乌龟,你自己跟李寡妇眉来眼去,也不知道在外面生了几个杂种!」
「你这个专门克夫的扫把星,我受够你了,像只大母猪一样,每年就拼命生孩子,我的田地都被这群小猪吃光了!」
「你才是发情的大公猪!你不想生,我还会大肚子吗?」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吓得大哭。以前爹娘吵架,大姐会带他们出去,可是,大姐不动了!
几个上山帮忙的村人摇头叹气,合欢尸骨未寒,这对夫妻已经在死尸面前吵起架来,可怜合欢生前被未婚夫抛弃,死后也让继父继母糟蹋!
吉利气得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揍那对夫妻,却发现自己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飘荡在空气中的旁观者。
就在此时,合欢从树后走出。没有人看到她,她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已经从地府回来了,阎王说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要她回来。她本来满心欢喜,准备还阳继续和爹娘弟妹一起过日子。
可见到肿胀腐烂的尸体,她一颗心陡地下沉:难道她失踪这么多天,他们就没来寻她吗?再见到他们吵架,她这才明白!她在后爹后娘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个好用的下女兼摇钱树!
过去他们对她颐指气使,她并不埋怨,毕竟这是她所倚靠的家。特别在兆哥离弃她之后,她孤独无依的心全放在爹娘弟妹身上了。
然而,这个家也不是她的家,她注定是个无人关照的孤魂野鬼……
「合欢!合欢!」吉利心疼地喊她:「你还有我啊!」
三百年前的合欢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但吉利感觉手掌被捏了一下。
从此,合欢在忘愁湖畔住下来,她的心伤很深,深到不愿再转世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