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含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当年的那封信让她魂不守舍、镇日恍惚,终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封信,他们也是无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费了三百年的光阴!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从湖心涌出,汇聚在她清澈澄净的水眸中。
吉利感觉她的心思,气急败坏地道:「你的缘分在我这里!」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无缘,来世有缘。过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续夫妻之缘。」
「不行!你说你不要再为情所苦,今天怎么改变主意了?」
「兆哥会真心待我,我不会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转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兆了!」
「也许,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还在阴间等我。」
「鬼话连篇!」吉利气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当然说鬼话了。」合欢笃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阎王让我转世成为他的妻子。」
吉利赶忙道:「说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净,你何必再去伤一次心?」
「这一世等不到,还有下一世。」她神情变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为能感动冷淡的合欢,让她接受他的爱意。没想到合欢那张淡然不在乎的脸孔下,竟是深藏着对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开,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痴情了。
不愿转世,执意留在忘愁湖,是因为他,想可转世,执着求爱,更是因为他。
她三百年都捱过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过是个热情的小孩子,合欢姐姐怎会看上你呢?
「姐姐……合欢……」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么办?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望看他略带稚气的泪眼,合欢心中不忍,柔声道:「吉利,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谢谢你挖出这尊石像,解开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还是忘不了,你让我放心离开,算是你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敌不过一只死鬼啊!他不觉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呜!」
「古利,你是孝女庙的庙祝,村人都很敬重你,你可不要这么孩子气……」
「你三百岁,我只有二十岁,当然是孩子了!」他就是要当孩子,向他的孝女娘娘撒娇!
「呜呜……」另一个更响的哭声传来,只见非鱼哭着爬起,猛揉眼睛大哭。「你们不要吵架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啊!」
「就是你的错! 」吉利气得拿枕头扔了过去。「自从你来了以后,就害我作奇奇怪怪的梦,没事又掘出破古董,好了,现在仙姑姐姐要走了,你高兴了吧!?」
被枕头一扔,非鱼似醒非醒,仍是一迳哭着。「仙姑姐姐不要走啊!你们都不要走啊!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五辈子都是累死的,你们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啊!」
「你就是故意的!」吉利拿起床边的拐杖戳个不停。「你故意挖出石像,逼走我的孝女娘娘,我跟你拼了!」
「救命啊!」非鱼屁股吃疼,顿时醒来,一见到穷凶极恶的师父!吓得翻窗逃走。「师父杀人了,我不要死呀!」
「还跑!」吉利扯不到他的领子,用力过猛,也跟着掉出窗外。
「死鱼!我要你把五辈子的事情说清楚!」他见非鱼还在前面爬箸,赶紧大步跨前,想把小鬼抓回屋内审问。
脚步踏了个空,天旋地转,吉利掉进一个深坑里,那正是非鱼挖宝的杰作。吉利只来得及咒骂一声臭鱼,然后眼前一片黑,撞晕了。
第八章
「灾情惨重!」
吉利拿出自己调制的药膏,抹拭头脸手脚的伤痕,顺便瞪非鱼一眼。
「师父,吃粥了。」非鱼怯怯地端上一碗热粥。
「我掉到坑里,你不会拉我出来吗?就让我冻醒,再像鬼一样爬出来吗?」
师父抹了一堆蓝色黑色的药膏,真的很像鬼!非鱼偷偷吐了一下舌头,要不是仙姑姐姐跑来找他,他才不理会这位杀人师父,早逃之夭夭去了。
「师父,你不能杀我,否则就没有小道童里服侍你了。」
又来威胁他!吉利东张西望,想找东西敲他,可一时找不到,只能恨恨地道:「没有小道童,我还有姐姐煮饭给我吃!」
「仙姑姐姐走了。」非鱼表情失望。「她煮好一大锅饭,一大锅卤肉,叫我头听师父的话,她要回去了。」
她果然走了!吉利跳起来,唏哩呼噜吞下粥,以最快的手脚换穿衣服,束好头发,准备杀上忘愁湖找合欢。
「非鱼,你守好孝女庙,师父出门去也。」
还没冲出庙门,就和一个少年挂个满怀。
「哎哟!」吉利定睛一看--「大牛,匆匆忙忙做什么?牛儿又不见了吗?」
「不是的,我爹要请吉大哥过去祈福,他在田里!」大牛喘着气道。
「对了!」吉利这才记起,今天和牛伯伯有约,要为今年的秋收祈福祝祷。
每年秋收时节,吉利总是应村民要求,到每家田地祭祷求平安,特别是在临收割之前,一定要避免风灾、雨灾、蝗灾,否则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吉利赶紧回头收拾细软,捆了一个包袱。大牛好奇地问着:「吉大哥,你头上受伤了,你没有求孝女娘娘保护你吗?」
「呵!她都不理我了,还保护我做什么?」吉利低声咕哝着。
来到牛伯伯的田地,吉利吩咐大牛搬来一张小桌,摊开包袱,摆好他的道具,一面和牛伯伯话家常。
「牛伯伯,快秋收了吧!你今年的稻子长得可真旺!」
牛伯伯笑呵呵地道:「大概再半个月就可以收割。吉利,你可要求孝女娘娘庇护咱们有个丰收年。」
「这当然了,孝女娘娘一定会庇佑芙蓉村,让大家赚大钱。」
点燃线香,吉利面向金黄色的稻田,摇着清脆的铃儿,仰天祈求.「有请孝女娘娘降下,代传芙韩村民诚心,上达玉皇大帝天听,保佑年年风调雨顺,岁岁雨顺风调……」
其他田地的村民见到吉利作法,也纷纷跑来请求他祈福。一整天下来,吉利跑过十几处稻田,还为一只待产的母猪祝寿,再帮一对吵架的夫妻重新罢放眠床位置,终於在天黑之后,回到了孝女庙。
非鱼捧着大饭碗,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师父,我知道你在外面忙,我肚子饿,就先吃了。」
「不知礼数的徒儿。」吉利疲累地坐倒,有气无力。
「师父,仙姑姐姐煮的饭很好吃,我已经吃第三碗了。」
「她回来了吗?」
「没有。」
吉利突然爆发怒气,顺手拿起桌上的桃木剑,往非鱼敲下。「笨徒儿!我饿得要命,你就不会盛碗饭给师父吃吗?吃吃吃!成天就会吃,成事不足、败事有馀,走!我不要你了!」
非鱼吓了跳,泪珠儿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以前师父是很凶,却没有像今天这么咬牙切齿,好像见到了生死仇敌一般。
「师父,你好很……呜!」非鱼乾脆哇哇大哭。「坏师父!也不教我本领,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扮鬼……」
吉利扔下了桃木剑,颓然地以手支颐。他憋了一天的闷气,无处发泄,又拿小鬼来出气,看小鬼惊惶的模样,他摆了摆手。「哭!?姐姐不理我,我哭都哭不出来了,你还哭什么!?去!盛饭给师父吃!」
非鱼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低头转进了后面。
唉!吉利轻叹一声,他心情太乱,就拿无辜的非鱼当受气包了。
他本来急着上山找合欢,希望能阻上她回地府转世,可是忙了一天下来,他只能在心里乾着急,却是不忍心拒绝村人的期待眼神。
秋收在即,村人的希望就在黄橙橙的稻田里,努力耕耘了一年,谁也不愿在最后关头出事,然而天象难测,他们只能寄托神明,而吉利就是村人与神明之间的传声筒。
他善尽职责,让村人心里得到平安。可他自己呢?谁来为他感情的田地祈福?事实上,他才刚长出秧苗,就被孝女娘娘给亲手毁掉了。
闷闷地吃过晚饭,随便擦擦身子,吉利抱起合欢的石像,哀怨地爬上床准备睡觉。非鱼见到他的怪行径,不敢多嘴,赶紧自个儿蒙头睡了。
抱不到鬼,总可以抱石像吧?吉利赌气地死抱石像,瞪大眼睛瞧着那张甜美的笑靥。可恨哪!她是为死鬼阿兆而笑。
迷迷糊糊间,他的眼皮变得沉重:
***
「吉利!吉利!」黑暗的房中传来合欢的声音。
「姐姐!」吉利欣喜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一定是阿兆跑掉了,所以你要回来当我的老婆!」
合欢的影像逐渐变得清晰,就像是镶在黑暗中的块白王,脸色略微苍白。她摇摇头,微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我必须回来。」
「么要紧的事?」
「三天后,会起一场大风,连下五天大雨,你叫村人赶快收割,否则到时候狂风暴雨,来不及抢救,今年秋收就会全部泡汤。」合欢神色郑重地道。
「不会吧!傍晚我才看了天象,万里无云,气象清明,而且往年这个时候,顶多下场小雨,从来没有什么大风雨。」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能感应天地变化,这次下山太久,失去了这个能力。」合欢的语气变急:「可我一回到忘愁湖,就感觉出风云雨雾的异象,再过一天,云气集结,天灾就会降下了」
「所以你特地回来警告?」
合欢点点头,脸上掩不住焦急神色,一面是为芙蓉村担忧,一面是急欲了结此事,再奔赴地府寻找她的兆哥。
吉利只当作老天也来欺负他了,气得吼道:「芙蓉村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要惩罚我们?春耕、夏耘、秋收,原本是四时正常运作,上天就见不得老百姓幸福快乐吗?」
「吉利,收收你的毛性子。」合先把自己的焦燥和缓下来,平心静气地道:「那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意外淹死?兆哥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被掳到北方?没有人做错任何事,只是世事无情,天意难定,注定命中要有此劫数。」
「那我遇到你,也是我的劫动了?」
合欢绽出淡淡的笑意。「你我的相遇不是劫数,这是一段值得珍惜的缘分。」
「你不让我珍惜……」吉利语气黯然。
「吉利,不要难过,难道你不想看我快快乐乐转世,完成生前的心愿吗?」
当初,就是她温柔的笑意吸引了他,他是想让她快乐,永远见到她的甜笑。
只是她心里只有阿兆,他又怎能强求呢?
呜!可怜他的纯纯痴恋!就让她和阿兆过若幸福快乐的日子,从此独留他一人在暗夜饮泣吧!
「姐姐,我该让你走的……」
「吉利,你真的长大了,我很开心,我可以放心离开了。」她指了他怀中的石像,脸儿微泛红晕。「你不要抱了,村人需要孝女娘娘作为心灵依靠,你就把它摆到庙里。虽然我没什么法力,以后也没办法保佑芙蓉村,但是你有法力,你可以让大家心情安定,平安过日子。」
「我的法力都是骗人的。」
「你好心肠骗人,孝女娘娘不会怪罪你。」合欢语笑嫣然,神情变得轻松。
「好啦!恭送孝女娘娘!」吉利也笑了。
「你一定要通知村人,叫他们尽快收割。还有,你的伤不要紧吧?」她关心地问着。
「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察觉她越来越苍白的脸孔,不得不把心一横。「姐姐,你还是快回去,多留阳世一刻,就多损你一分阴气……呃,如果可以的话,你再告诉我将来投胎的地方,我好去看你。」
合欢心头感动,她明白他对她的痴情关爱。或许,时间会让他遗忘。
离别在即,她忆及初见面的好笑情形,她也想以欢乐记住这一刻。
「坏小子,你在打我下一辈子的主意吗?听着了,我才不嫁给老公公。」
「就算你马上投胎,我也不过大你二十岁,还是可以娶你。」
「那也是伯伯了,太老!你赶快成亲吧,说不定我可以当你的女儿。」
「哼哼!想当我女婿的人,得经过我的层层关卡考验,我才不让他轻易带走我的宝贝女儿。」吉利大刺刺说着。
「你真是坏爹爹!」合欢笑得开怀,在那轻柔的笑声中,笑容渐渐淡去,身影渐渐朦胧,犹如来时的梦幻,去时也像一层逸去的薄雾……
***
「姐姐!」吉利不舍地大喊一声,立刻惊醒。
黑夜无边,只有稀微的星光,哪有合欢的飘飘身影?
走了!她这次真的走了!吉利紧抱怀中的冰凉石像,心也凉了。
「姐姐……合欢……」泪珠掉落,难分难舍,一时之间,他以为自自己是柳树下的阿兆,同样是这般依依离情,也同样是如此痛彻心扉!
姐姐,你好狠!阿兆会痛,难道吉利就不痛吗?
梦中的他太宽宏大量了,他怎能舍弃所爱,任她离去呢?
眼泪掉个不停,滴滴沾湿了石像,仿佛石像也为他哭泣。
「合欢姐姐啊!」他终於失声大哭,像是要哭掉累世以来的辛酸痛楚。
「呜呜!」非鱼又被他吵醒了,也是糊里糊涂哭着。「是我不好啊!师父,你不要哭了。」
「笨鱼,不关你的事!」
「就是我不好,对不起啦!」非鱼哭得更大声了。师徒俩各怀伤心事,乾脆抱在一起痛哭,直到泪尽力竭,昏然入睡。
***
天蒙蒙亮,吉利赶忙叫非鱼敲锣,把村人喊到孝女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