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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愁合欢 page 10 作者:杜默雨

  「我怕你吃苦了。」

  「虽然不是亲爹娘,但好歹也是一家人,他们养我长大,我做些事惰也是应该的。」她的语气没有埋怨,而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会写信给你,你再找孔先生帮你念信。」

  「我好希望能识字,这样就可以看懂你写的信,再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好像你亲口跟我说话,我也可以亲笔写信给你……」她的语声渐微。

  「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会教你识字,你先请孔先生代笔。」

  「我怕来不及……他的字,不是我的情……」

  「合欢!合欢!」他疼惜地呼喊她。

  「我是怕……怕你到了汴京那个花花世界,就忘了我……」

  「合欢!」他猛地握紧她的手臂,激狂道:「你怎能不相信我?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们还有婚约,我如果胆敢违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你又来了。」她含笑带泪掩住他的口。

  他抚拭她脸颊上的泪痕,满腔柔情在体内翻搅,望着她那红滟滟的小嘴,他缓缓低下头,温柔地吸取她的芳香。

  她揽住他的脖子,全心全意与他交缠。

  树荫清凉,人儿火热,彼此只想记住这个吻,把片刻化作刻骨铭心的永恒。

  梦境继续飘动,从溪边大树跳到了村外小径,吉利看到自己背着包袱,准备和舅父一起走出芙蓉村。

  合欢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柳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她来送他了,他也牵出一抹笑容。

  长长的柳条垂至地面,白色的柳絮漫天飞舞,清风吹来,拂动她飘飘的裙摆,仿佛将她化成绿柳中的仙子!如梦似幻。

  她拨开柳条,轻轻拆下一根柳枝,递到他的手里,柔声道:「兆哥,带上一枝故乡的柳枝,别忘了故乡人。」

  柳,留也。柳枝入手,他心头蓦然一沉。

  情深意重,她的深情托付轻软的柳枝,伴他长行。

  「合欢……」别离苦,男儿泪一下子涌出,他是多么舍不得她呵!

  「兆哥,记得回夹。」她的眼也蒙上水雾,笑意凄迷。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握紧柳枝,泪眼相对,再度许下诺言。

  舅父轻声唤着他:「阿兆,该走了,还要赶很长的路。」

  「合欢,再见。」心一横,大步跨出,一步一泪,溅湿了故乡土。

  杨花飞尽,她没有追来,他也没有回头,两人的距离越拉越长、越来越远,跨过汴京和小村,山水迢迢,延长到更远的北方苦寒异地,再翻过百年的岁月,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裂心魂!

  ***

  吉利骤然惊醒,午后的村子安静异常,他仍在大明,不是宋朝的石匠。

  好苦的梦!苦到他急欲逃离梦境,不想再受那摧肝沥血的相思痛楚。

  脸上湿冷,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泪水。

  就像上次那个订婚梦一样,所有的人、事、物历历在目,他手上仍有柳叶拂动的麻痒感,也有那揪心的疼惜,更记得合欢的甜蜜唇瓣……

  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来无忧无愁,即使以道士身分看过生离死别,也亲身遭遇爹娘的逝世,却从来没有这么深沉的悲哀与无奈。

  梦里,他对合欢的爱恋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还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爱合欢!

  站起身子,他决定再去跟合欢表明心迹。

  「师父,师父!」非鱼总是不识相地出现。「我挖到宝了……啊!你在哭?」

  「哭什么啦!」指节敲了他的圆头,再抹抹脸。「沙子扎进眼里了。」

  「我帮你吹吹。」非鱼殷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满地沙。」吉利一点也不能接受小鬼的好意。「去!拿扫帚把地清乾净。」

  非鱼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扯他。「师父快来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神像?吉利心念一动,难道是遗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当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战况惨烈,整个村子全毁,逃难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统治之后,陆续回村!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来的年轻人刻了目前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过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开非鱼,大步跑到庙后空地,地上躺着一尊沾满尘泥的石像。

  「非鱼,去拿清水和刷子来,快呀!」吉利激动地蹲下身,也不顾湿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睑。

  经过快速的洗刷,吉利竖立起这座半人来高的石像.心跳剧狂无此。

  非鱼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块青石雕就,脸孔柔美、神情婉约、美目含情,长发如水泽垂泻,修长细致的双手拿着一枝柳条,身形窈窕,裙裙飘飘,仿若乘风归去。

  天!这简直是梦境里的合欢,柳条荫中,佳人泪垂!只是这尊雕像是欢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见他的快乐表情。

  吉利颤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向雕像的脸颊,如同为她拭去梦中来不及擦乾的离别泪水。

  触手冰冷,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於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於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他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乾枯发皱的老手!

  ***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阴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於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於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幽然。

  」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热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幽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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