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移步伐穿过小院落,她停在碧水居门前,门是开着的,但凝香仍在门前唤了声,得了应允,这才举步进门。
江老夫人正提笔写信,丫环秀书随侍着,见她进来,江老夫人对着秀书吩咐道:“下去候着,这儿有少夫人伺候着便成了,出去前把门给带上。”
“是。”秀书为凝香倒了杯水后,轻轻的带上门离开。
“奶奶。”凝香轻唤,仔细察言观色起来。
“坐,坐,坐,别尽是站着,这些糕饼点心想吃就吃,别跟我客气。”江老夫人笑着替她张罗着。
她一笑起来便满是笑纹的和蔼笑容缓和了凝香紧绷的情绪,这位长者似乎令人无法不喜爱。
“乖孙媳妇儿,告诉奶奶肚皮里可有消息了?”江老夫人咧大笑容问。
“呃……没有。”凝香愣了下,红了脸。
“无妨,无妨,这是急不得的,何况你们夫妻成亲才三个多月而已,该有的时候便会有了。”江老夫人笑眯了眼。
凝香无语,奇怪着江老夫人似乎心情很好,也没有打算对她严加逼问的样子。
“不过,”江老夫人敛起笑意,正经道:“子滔这浑小子是我最钟爱的乖孙,都怪他爹不长进,他这一脉人丁单薄得很,浮月山庄总嫌太过冷清,你可要多生几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娃儿才行哟!”
凝香脸儿蓦地变红,惹得江老夫人笑呵呵的。
“奶奶,”凝香急切地打断她的乐笑,“奶奶,就让兰儿帮您多生几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曾孙吧!”没有细想这话说出口的后果,凝香冲口而出,不希望让江老夫人错以为她真的会给她很多曾孙。
“那你呢?”江老夫人止住了笑意,神色瞬间冷凛,语气也锐利了起来。
凝香心儿一颤,起身猛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江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奶奶,我知道您疼我,处处维护着我,但兰儿和子滔多年的情谊岂能就此放下?奶奶,您就答应让兰儿进门吧!至于我,我早无心于情爱之事了,如果奶奶您肯的话,让我伴青灯古佛,尽此一生吧!”江老夫人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故弄玄虚,她不知她意欲为何,但这些话她是一定要说的。
好半晌,江老夫人仅是盯着跪在地上的凝香,而后她轻叹了口气。“凝香,你真无心于情爱之事了吗?”
江老夫人唤着她的名字令她惊愕不已,她飞快的抬头望进她的眼里,霎时明白没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奶奶,您是如何知道的?”没有恐惧、没有大祸临头的灾难感,有的只是顿时放下千斤重石的释然,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冒名代嫁为她带来的压力竟是如此沉重。
“想听故事,可得起来坐着我才肯说。”江老夫人自顾自地呷了口茶。
凝香连忙起身坐好,愈发喜欢上这位睿智又风趣的长者。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不是我指定的孙媳妇了。”
“一开始?”
“对!从婚期决定,益年那家伙送来语涵丫头的生辰八字后,我便知晓了。”
“这从何说起?”
“从我遇着的高人说起啊!”江老夫人兴致勃勃地道。没办法,想到闷口不能说的事情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怎不痛快呢!“那日,我拿着语涵丫头还有子滔那浑小子的生辰八字和婚期去给城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瞧,这何先生一瞧便摇头说两人不是夫妻命,不可能结为夫妻的。
“一听我当然急啦!赶忙想问他何出此言,他却接着说:‘很奇特的是,你这孙儿的确在婚期那日红鸾星动,不过可以肯定,他娶进门的绝不会是这位姑娘就是。’”
“啊!”凝香不自觉惊呼了声。
“新娘不是我指定的乖孙媳妇,这下我当然更急啦!连忙嚷着这怎么成,我得赶紧回头阻止,但何先生却又对着我摇头。”
“何先生为何摇头?”凝香屏气凝神问道。
“何先生说啊!”江老夫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您孙儿合该在那日完成终身大事,他娶进门的媳妇自是他命里注定好的媳妇,老太太您就站一旁看着,别动声色便是!”
这话听得凝香怔然。命里注定好的媳妇吗?
“你一进门,我光瞧着便喜欢极了呢!私下派人查了你的底,你的事,只要是益年知道的,我都晓得。”
“老爷都知道了,竟没告诉我。”她时时悬着这事,老爷竟知情不报!凝香皱起了眉头。
“呵!呵!我说了得不动声色,那老家伙做了亏心事,哪敢提上一字半句。”江老夫人言下颇有洋洋自得之意。
本以为代嫁一事弄得不好势难善了,原来婚约照旧不说,搞不好还得吃上官司坐上牢,而今看来从头到尾好似只有她在伤神。
见凝香黯然垂睫,江老夫人牵住她的手拍了拍。“凝香,何先生有交代,时机未到,别动声色,奶奶知道你心里头挂记着这桩才要设法离开,要是奶奶也会想要这么做。你是聪明的好孩子,益年的回函里尽是称赞你的话,末尾还嘱我定要好好待你呢!让你以语涵丫头的名进我江家的门是委屈你了,奶奶择个日子宴请宾客,让你再和子滔拜一次堂,也好正了名。”
是啊!凝香出神想着,她既已回复原身份,名义上自然不是子滔的妻子,这下子连休都不必休了。
“奶奶,关于兰儿……”
“凝香,虽然你我相处不久,不过我这心啊!可都是偏向你的,子滔要娶她,我不赞成,你也不要应允,我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我家那口子一辈子就我一个,这辈子没有过一句怨言,心满意足得很。”江老夫人侃侃而谈。
“奶奶,您对凝香的接纳与疼爱,凝香感激不尽,您既已什么都明白了,便知凝香从小命运乖舛,凝香真无心于情爱之事,求奶奶成全子滔和兰儿。奶奶您若愿意,就让凝香陪在您身边伺候着,若不需要凝香,凝香心里头有结、有心愿未了,就让凝香伴青灯古佛,尽此一生吧!”凝香忙说道,但说着说着却鼻酸了起来,语带三分哽咽。
“你有何结?有何心愿未了?”江老夫人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她的乖孙媳妇铁了心要离开他们出家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家丑不便外扬,凝香不能说。”过多的水雾已汇聚成流,湿了两颊。
“家丑不便外扬,又不肯跟我说,是不把我当家人!”老夫人佯装气愤。
“不!凝香并无此意。”不知怎地,凝香泪竟流得更凶了,像要一次把所有的心酸都诉尽了似的。
见她如此,江老夫人哪还铁得起心,她心疼地坐到她身边,让她伏在自己肩头上哭泣。
“唉!凝香,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投缘,心里头可没当你是外人过,你不说,奶奶就不问,只管尽性地哭,哭完便没事了,嗯?”
凝香抽喘得厉害,好几次,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江老夫人拍抚着她的背,当她是小婴孩般地呵疼。
然而她的内心却臆测着是什么样的委屈、什么样的悲哀,竟让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哭成这般。
第九章
凝香一走出碧水居,江子滔立刻迎上前来。
“凝儿,你哭了?”江子滔眼里尽是心疼不舍。“奶奶欺负你了,我找她讨回公道去。”
凝香使力拉住冲动得真要上前找江老夫人理论的人,激烈哭过的眼有点畏光,她主动抱住他的腰,将整张脸埋进他胸瞠里,深深吸进他的气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又有决堤之势。
“凝儿。”江子滔揽紧了她,她无血色的唇、红肿得如核桃似的双眼,令他看得心都要撕裂了。
“对不起。”
低沉沙哑的三个字像利剑般直刺进他胸口。
她在道歉,为无法成全他和兰儿而道歉。
这一刻,江子滔痛恨死了自己的自私,他竟让他爱的人如此委屈。
秋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阵阵入耳,他们就这么相拥着,任拂过竹林的风环绕在他们周身,轻扬起发丝和袖摆。
一个是情意早已深许的好妹子。
一个却是鹣鲽情深的结发妻子。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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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一个人喝闷酒,小心酒入愁肠愁更愁。”俊俏风流的男人不顾好友紧揪着的眉头,自顾自的落坐,夹了菜就往嘴里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江子滔面色不善。
“小二哥告诉我的啊!好酒!”沈夏山自动自发地倒酒,举杯喝了口后,连连称赞。
“是哪个伙计这么嘴碎?”江子滔脸色一沉,满满的一杯酒又一口全下了肚。
“别想找人家麻烦,人家担心你,端的是一番好意呢!”沈夏山微笑自若地吃喝着,仿佛面对的是再怡人不过的景致,而不是他苦哈哈的臭脸。
沈夏山是本地大地主之子,江家和沈家素有交往,而江子滔和沈夏山两人年龄相当,兼有同窗之谊,偶尔会一同上同庆楼餐叙,伙计们自是没有不知的。
“没想到向来对任何事得心应手的你,也会有如此消沉的时候。唉!红颜皆祸水啊!大婚后便见你愈来愈春风满面的,今日这般莫非是和嫂子吵架了?”沈夏山颇自得其乐地揶揄着,他会这么说是笃定生意上之事根本不会对江子滔造成如此大的杀伤力。
“闭嘴好吗?”江子滔狠瞪他一眼。
“啊!猜对了。”沈夏山双眼一亮,完全无视好友恼恨的眼光。“我说子滔,女人家哄哄便成,你怎么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呢?”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以为每件事都像你那群妻妾会搞的芝麻小事般好处理吗?”江子滔斜睨他一眼。
“这么严重啊!”沈夏山扬了扬眉,“这可有趣了,说出来听听,让兄弟我为你参详参详。”
江子滔蓦地瞠大微醺的眼若有所思的瞅着他。
夏山有一妻三妾,他对女人向来吃得开,在女人堆里总是十分风流快活。
也许他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他离开水深火热的,毕竟他刚刚才在心里哀声求着老天爷告诉他该怎么办,不是吗?
“夏山,你娶了三个妾,嫂子都不吭一声吗?”江子滔问得认真。
“嫂夫人不高兴你想纳妾啊!”沈夏山似笑非笑地扬了扬浓眉。
“别用问题来回答我。”江子滔皱眉。
“呵!我可不是用问题回答你,我用的是略带感叹的肯定。”见了好友眯细了眼的不耐,沈夏山几乎失笑出声。
“好,好,说就说。唉!不吭一声?怎么会不吭一声呢?连连吭了好几声呢!”他好整以暇的以杯就口,态度是惯有的从容不迫。
“说详细点,你晓得我不是只要知道她吭了几声。”江子滔绷紧了下巴。
沈夏山好笑的看他一眼,接着道:“又哭又闹的,直央着我别娶,等到知道她的哭闹是影响不了我的以后,便冷冷的待我,连床榻间都不理睬我呢!”
“真的。”江子滔想象着凝香在床榻间不理会他的模样,眉头蹙得更深,下巴绷得更紧。“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沈夏山挑高一边浓眉。“她那样对我,我干脆也铁了心,新妇一进门,连着一个月冷落她,连房门也不进,后来她还不是乖乖的来找我认错。之后,我送了她一些珠宝新衣,哄了哄她,过没多久习惯后,两人称姊道妹的,亲得比和我这相公还亲呢!”他的言下之意颇为自得。
是吗?事情当真这么简单,只要习惯就好吗?
但她们那些是寻常女人、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凝儿的温婉绰约、蕙质兰心?
她有主见不会轻易受人欺哄,他也想象不出来她会为偶尔赏赐的珠宝新衣而被左右的样子,他的凝儿是独一无二的。江子滔骄傲的想着。
“哎呀!我瞧你这样傻傻的喝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怡伶院里新来了几个姑娘,你陪我去瞧瞧吧!”沈夏山不由分说地拉了他起身。
“别拉我!要去你自己去,凝儿还在等我。”江子滔虚弱地想挣脱他的手,内心疑惑着他的手劲怎么突地变大了。
“嫂夫人?唉!你就是太在意她,才会成了这副没用的样子。”他这兄弟平时不爱女色,这会儿又给刚娶进门的媳妇压得死死,这亏岂不吃大了?他怎能坐视不管。
“来,我带你去解解闷、快活快活,怡伶院里的姑娘一个个俏得很、媚得紧,别说什么烦恼事,一会儿保证你连嫂夫人是谁都记不得了。”
容不得江子滔说不,沈夏山半揪着他上车,华丽的马车缓缓地驶向城内有名的万花巷。江子滔被半强迫地推进了怡伶院,而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哪还有他推拒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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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回来便回来,瞧你慌张的。”凝香放下手中的书卷,深知自己迟迟不睡,为的便是等他,早上他匆忙地出了门,没有骑雪儿也没有交代行踪,夜深了仍未归,她有点担心。
“少夫人您不知道,少爷在门口硬是不肯进来,要少夫人您出去呢!”雪青微喘着气道。
“为什么?”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雪青猛摇头。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凝香和雪青移步往浮月山庄门口,门房江全连同江勇、云裳几个向来不错过好戏的仆人,早围绕在一旁候着。
即使狼狈的被揪住衣襟,沈夏山仍就着月光将凝香打量个仔细。
好个嫂夫人,没有他妻子的娇和小妾们的媚,但那盈然绰约的风韵却硬是将她们全比了下去。
“子滔,你这是……干什么?”瞧着他粗鲁的揪住人家衣襟,凝香略带错愕地眨了眨眼。
“嫂夫人,你相公醉昏头了,快叫你相公放了我啊!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喝醉了?
“子滔,快放开人家的衣裳。”凝香举步上前,而人浓冽的酒味侵入口鼻,她皱着眉头对江子滔说着,在闻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脂粉味后,心下猛地一沉。
江子滔没听她的,瞪着沈夏山的双眸更加狠猛。
“好,好,我知道了,我说便是了。”沈夏山状似无奈的垂下嘴角。
“我家相公要你说什么?”她木然地偏头,面对这个全身衣着更形凌乱的男人。
“他是要我说,去怡伶院完全是我的意思,虽然他一身女人的脂粉味,但可没做半点对不起嫂夫人的事。这样总行了吧!”最后一句他是讨好地对着好友说的。
“凝儿……”江子滔大着舌头,眼里满是期盼的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