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茶。”
孟恩恺一说完,平坦的桌面就拉开一处方形,机器手臂缓缓伸出,尽责地担负起服务生的工作,冲泡两杯发散淡淡茶香的乌龙茶。
“盼盼说,你必须见我。”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伫立在电子鱼缸前的老人,鱼缸里有著各式各样的鱼群,逼真得好似隔著这道墙外就是一片汪洋,随著他满布风霜的粗指移动,萤幕里的鱼还会追著跑,这更是一绝。
“我想,她是这么打算,只是她没先告知我一声,否则我会带见面礼来。”孟恩恺接过机器手臂送上的热茶,先将杯子塞进黑婕的掌间,用这样的温暖消除她的不安。
他在她耳畔说了些令人发笑与心安的话,让黑婕紧皱的眉稍微松懈,但并未完全放心,她移到老人背影的眼光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要带黑婕走,我放黑浩离开,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放其他‘白老鼠’走,黑浩只是实验的初期雏型,透过他,我成功再造出豹,以及……”他顿了片刻,似乎有所隐匿,“他的实验价值已经发展到极致了,我本来就打算销毁他,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垃圾,有个女孩愿意替我收拾,我求之不得,所以我可以不要黑浩,不等于我就不要黑婕。”
匡啷一声,黑婕手捧的茶杯落地,摔个粉碎,满杯的热茶全溅向她裸露的小腿,她对于烫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惊恐已经霸占了一切情绪。
孟恩恺来不及拨开茶杯,只能即时将她抱起,让她远离那一摊狼藉。
“烫不烫?!你有没有怎么样?!”他徒手拭干她肤上残留的水渍,对著她又红又烫的肌肤又揉又吁。
“我没事……”她佯装镇定。
孟恩恺一直安抚到黑婕完全不再发抖,直到她吁拂在他胸口的气息趋于平静,他才又迎向老人背影。
“我并没有打算来询问你放不放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和你商量什么,我准备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所以你对我说这些没什么意义。”无论老人将黑婕视为珍宝还是垃圾,都不影响他来的目的。
“你能进到这里,全靠盼盼帮你,否则你以为你进得来吗?”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当研究所是公共厕所吗?!
“我一定会进来,如果没有黑盼盼的帮助,我还是会进来,至于用什么方法,我不敢打包票。反正这世上要轰开铜墙铁壁的方式有很多。”不知道一箱手榴弹要价多少?
“你想炸了我的研究所?!”
“反正你们有经验嘛。”上一次爆炸的痕迹还留著,相信他们不会忘得太快。
“年轻人,你看起来应该是个斯文人。”虽然老人自始至终都没转头看他,但从萤幕反射里不难看清孟恩恺的模样。
“看起来像,不代表应该是。”又一个被他外表欺骗的家伙?“人被逼急了都会丧失理性。”
老人一静,合起的双目动了动,再缓缓睁开。
“你真的会。”而且这个男人不只想用手榴弹,他心里还准备上黑市去标颗未爆鱼雷来用,呃……火箭炮?!好样的!
“所以我不建议你第二次上我家去抓人,因为黑盼盼不会帮你第二次,我也不知道如何联络她,倘若我又心急要救出黑婕的话……”孟恩恺喝口热茶,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会直接开卡车冲撞进来。”老人替他说完他浮现在心里的念头。
“你果然和黑盼盼一样。”他指的,是老人的特殊能力。
老人拄著手杖,慢慢转过身,斑白的发、却有一张不严肃的面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祥,看不出来方才那段黑浩价值论的狠话是出自于他的口中。
“算了算了,有人要就带走吧。”老人挥挥手,意兴阑珊。
“你……要放了我?”黑婕最为吃惊,瞠圆了眼。
老人默不作声,良久才笑问:“你要留下来还是要走?”
“我要走!”黑婕坚定回答。她要和他一块走!
她已经被“他”夺走了那么多的东西,她在那么多严酷的实验后仍存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他”骄傲地层示“他”多年的研究结晶,她活下来,是为了要幸福!
老人与她互相凝视许久,黑婕刚开始还有些躲避他的目光,但感觉到孟恩恺正支持著她,她知道自己要替自己做些什么,于是她为了心中的信念,迎战老人的视线,他的双眼像要看穿她一样,锐利如鹰。
“那就走吧……晶片卡会带著你们离开这里,走吧走吧。”
突来的转变让孟恩恺和黑婕感到不可思议,心里虽然小人的暗想老人会不会在房外设了埋伏,不过老人却抢先一步呵呵直笑。
“我如果真不让你们走,你们以为你们走得掉吗?”犯不著耍诡计,要走就快,不然他不保证自己会不会改变心意。“送客。”
一声令下,房门重新打开,接迎孟恩恺他们的,仍是那台读卡机。
没人互道珍重再见,因为这辈子能“再见”的机会渺茫。
见两人消失在合拢的门后,老人才缓缓轻叹。
“这就是你要我亲自见他们的理由?”他对著侧方一扇门道。
“我说过,只要你读了他们的心,你会放过他们的。”黑盼盼自暗门里走出来,从头到尾她都坐在门后聆听。“就像你那天去蛋糕店见了浩,你也无法狠下心来夺走他的幸福,爷爷。”她自老人身后环抱住他,撒娇道:“事实上,你是个心软的人。”
“盼盼,我说过,不要读我的心。”什么内心话都被她看透透,一点隐私也没有。
黑盼盼笑笑地松开她的手,感觉耳畔不断传来的心灵话语变成轻浅,像是小小声的嘀咕,要是不用心去听,不会听得太清楚,只要她不刻意碰触到人的躯体……
“爷爷,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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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感觉,五味杂陈。
孟家妈妈仍没有喜欢她,但是饭桌上多了一副要给她的碗筷,甚至吃饭的过程里,偶尔还会在她碗里丢进一只鸡腿、一块炸排骨,还是一片鱼肉,但是总在她疑惑抬头的同时,孟家妈妈会佯装若无其事地扒自己的饭,没有其他太亲昵的举动。
都督仍是口无遮搁,在她身后喵喵叫著「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食言而肥——食言而肥——”,然后在她冷眸扫来的同时,谄媚地窝在她脚边蹭呀蹭的,呜呜说著「欢迎回来”。
回来了呀……
好像真的有这种感觉了,周遭有电视嘈杂的声音,还有猫狗叫骂的声音,每种声音圈围出来的热闹,驱散了冷清。
“给我妈妈一些时间,她会试著喜欢你的。”吃完饭,他洗碗,她在一旁拭干湿漉漉的餐盘,孟恩恺如是说道。
他知道母亲是心软的,人心非铁,只要真诚相待,总有一天,她会疼黑婕如他一般,虽然他无法保证这段时间要多长,但他想,不会花上一辈子的。
餐桌上虽然沉默多过于交谈,但是孟家妈妈已经努力要自己去接受黑婕,她所做的,大家都看在眼里。
“她把最好吃的那块肉夹给我了。”黑婕抿著嘴笑。夹的动作有些粗鲁,像是抛甩到她的碗里,但是她明白孟家妈妈毫无恶意。
“她总是这样,辛苦了一辈于,最好的永远都留给孩子。”
“她待我好,我也会对她很好,她夹菜给我,我也会将我最爱吃的那一块留给她,我懂什么叫互相关心。”黑婕又擦完一个盘子,放回架上。“或许我很被动,不会先付出,有些防备著人,但是我只要感觉得到别人对我好,我真的会全心全意偿还的。”就像她对他一样。
孟恩恺不顾满手泡沫,硬是将她拉近自己,吻吻她。
他懂她不是个难以取悦的女孩。
“我偷偷跟你说,我妈吃鸡最爱吃鸡屁股,吃鱼最爱吃鱼头,吃青菜只吃叶梗部分,吃柳丁不喜欢对剖,喜欢整颗剥皮啃……要讨好她,先从这些下手。”
他开始传授“驯母守则”,要帮助黑婕一块来“征服”母亲。虽然可以预见未来的婆媳问题难以避免,但是他这块夹心干饼也得事先预防一下吧?夹在母亲与爱人间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家伙了。
有空也要替自家妈妈上上课,开导开导——
“嗯、嗯嗯。”黑婕听得很认真,一项一项都跟著复诵。
小情人们在厨房里窃窃私语,门外咬著柳丁的孟家妈妈则是牵著浅笑,没停驻太久地回到客厅去看她的乡土连续剧。
电视剧里头的坏婆婆下场都很惨的,要引以为戒呀……
尾声
小教堂对面有间孤儿院,翠绿矮树丛当墙,远远望去的滑溜梯、单杠及小沙堆间都有活泼好动的小朋友身影在跑在跳,年纪较大的像个孩子王,带领一群小弟弟小妹妹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另一挂的霸占了右侧最大棵的老松树干,在它周遭进行著一二三木头人。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大自然毫不吝啬将一切的美好呈现在眼前。
孟恩恺陪著黑婕站在孤儿院门外,望著眼前的景物。
“是这里吗?”
嗅到有人对她的不信任噢,哼哼。“别忘了,我有动物的本能,会记得回家的路。”
“那是犬科的特性吧?”虽说猫科动物也有前例,不过犬科动物成功的机率比较大。
“猫科的也会。它们不回去是因为它们气愤主人的遗弃,而宁愿高傲流浪,也不要像狗一样千里迢迢地跑回去主人家摇尾乞怜。”这叫动物尊严。
“是,所以身为猫科动物的主人得小心伺候著它们。”孟恩恺好笑地看著她噘嘴侮辱他身后列队尾随的犬类,狗兄狗弟呜呜地想反驳,却完全入不了女王耳里,抗议无效。倒是她身后的猫类抬头挺胸,走路有风。
“为什么一开始从‘那里’逃出来,没想先回来这里?”他以为一个人在受了挫折后,最想疗伤之处就是拥有最多回忆的地方。
“因为我没有做到当时离开这里的承诺,所以不敢回来。”她迟迟不敢移动脚步,像打算就这样伫立在原地。
“你现在做到了?”
“还没吧。”
“矛盾的女孩。”
她笑。
“进去吧。”
如果不由他带领她,她恐怕宁愿站到夕阳西下,她点点头,拖著缓慢的步伐,踩进了那方热闹世界。
两人身后的大群猫狗引来小朋友惊喜围观,三不五时几只好奇心旺盛的小手在它们的脑袋、皮毛间上下其手,揉乱它们梳理得整齐的兽毛。
“小朋友,院里有没有一位玛丽亚老师?”孟恩恺问向那位抱起小猫白饭的小女孩。
她摇头摇得好坚定,“没有玛丽亚老师,只有玛丽亚院长。”
天真烂漫的女娃不懂“玛丽亚老师”和“玛丽亚院长”只是称呼上的不同,就如同她不认为“太阳”和“太阳公公”是完全相同的东西。
他耐心再问:“院长在哪里?”
“那边发牛奶糖!”小女孩兴奋地吐出粉色舌尖,上头有颗淡褐色的甜糖,用以证明她也领到了甜甜好吃的牛奶糖。
两人远远望去,在走廊下有个中年妇人拿著喜饼空盒,里面散装著一块块的牛奶糖,正满脸带笑地一把一把发给排队领糖的小朋友。
黑婕与孟恩恺走了过去,黑婕的脚步有些迟缓,像被回忆给拖住了。
“在‘那里’的‘白老鼠’有好几个都是这间孤儿院的孩子,像我、浩、凌霄、凝……我们都是从这里被带出去的。玛丽亚老师牵著我们的手,叮咛我们要乖、要听话、要做个好孩子,她会一直祈祷我们会幸福。”
他们也以为自己会幸福,只是没有想到领养他们的人,目的不在于疼爱他们,只是看中了他们的无依无靠,至少在实验失败、他们的尸体被抬去销毁时,不会惹上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随著步伐的靠近,玛丽亚院长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她缓缓抬头,脸上笑意不因为见到陌生人而收敛,弯弯的眼角有著岁月的刻痕,她的身影较黑婕记忆中还要圆润,身高似乎不再是她熟悉的颀长,或许是她驼著背,也或许是黑婕已经不再是那时的小女孩……
玛丽亚院长笑笑地等待两人说明来意,黑婕瞅了孟恩恺一眼,用眼神希望他替她开口,但是孟恩恺除了回她一抹淡笑,并不提供帮助,最多只是撑在她纤腰后的大掌源源不绝地给予鼓舞。
黑婕鼓起勇气,语气虽有停顿,但还算平稳。
“我、我曾经在这里待了两年,后来被领养,我……”她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她甚至不认为自己还会被别人记住,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曾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小优?!”玛丽亚院长轻声一呼,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又笃定。
黑婕措手不及,惊讶得连小嘴都忘了要合上。
多年以后,她竟然还能听到当年她还不是“黑婕”时的小名。
她仍记得她?!
“你是小优……难怪我觉得你好眼熟,刚刚你走过来的模样让我印象深刻,好像以前院里那个小女王又回来一样……”玛丽亚院长完全不陌生地握住黑婕的双手,倒是黑婕显得羞赧,差点本能地缩回不擅长与人亲昵碰触的手。
“原来你从小就恶名昭彰呀?”孟恩恺笑问,轻易化解了黑婕紧绷的心情。
“你还记得我……”她低垂著长睫,觉得胸口好热好烫。
“当然记得,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自从你们被领养送出国外就音讯全无,不像其他小朋友逢年过节还会寄卡片来报平安,我担心你们……”玛丽亚院长至今还以为他们是被经济状况良好的收养家庭带走后便跟著移民国外,殊不知那一切只是假相。
“我、我忘了这里的地址……”忘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幸好你现在想起来了。”玛丽亚院长和蔼地拍拍她的手背。
“我不会再忘记的。”
“来,吃糖。”玛丽亚院长握住一把牛奶糖,塞到她并拢的掌心。
她记得,好像好久好久以前,她童年时最开心的一刻,就是捧著满手心的糖果,一颗颗都小心翼翼收藏著,要吃还得分配时间,就怕自己太贪吃而太快将这份幸福给吃光。
黑婕剥开糖纸,含住了一颗甜蜜,觉得曾经中断了十几年的回忆在此时又接续在一块,生命过程中的空缺像是一场梦,完全比不过现在的踏实。
玛丽亚院长笑看著黑婕那副好满足的神情,感染她的喜悦。
“院长,当年我离开这里时的那句话,你可以再说一次吗?”这是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她的人生,从那句话之后有了落差,她曾经唾弃那句话,视那句话为梦魇,今天,她要再从那句话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