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也只有你呀!那你要怎么样?!为了她,不要我这个做妈的?!”
他越来越没有表情,像尊雕像坐在那里,不像以前和母亲偶有小争执时,总会轻揽她的肩软言安抚。
“我只是希望,你拿对待你自己的方法来对待她。”他淡淡地说。
不要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我——”
“当年的你认为真爱无敌,只要有爱,什么长辈的反对都可以不管,如果你现在仍能这样想,事情会变得很简单。不要将自己的‘爱情’视为全天下最圣洁的,而别人的‘爱情’就视为错误,这样不公平。”他取下眼镜,缓缓闭起双眼,似乎不想看清这个世界。“我不想在你与她之间做出选择。”
“但是她不能生小孩呀!我们孟家的血缘……”孟家妈妈只能紧揪著这一点,进行微弱的反抗。
接著,又是一阵沉默。
“血缘这种东西,在我们孟家还存在吗?”他半眯的眼,转向自己喊了近三十年的母亲。“在你从孤儿院将我领养回来的那一天起,维系我们母子关系的,就不是靠著血缘了,不是吗?妈。”
这一声“妈”,变得沉重。
他并不是孟家夫妇所生的那名遗腹子,早在几十年前,真正的孟家孩子就因病去世,他是孟母为了填补心里的大空缺而领养的孩子,将他视如己出、疼他如命,即使他是来代替孟家早逝的孩子活下来,在他心里,也已经切切实实将她当成亲生母亲,他从不怀疑这点,所以当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孟母本来以为亲子的关系必定破碎而失声哭泣,但没有,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妈,我饿了,今晚吃什么?”,然后一切像不曾发生过一样,他并没有因为明白自己非她所生而反抗变坏或歇斯底里,因为他知道,她是真的将他当儿子在宠爱,就算不是出自她怀胎十月又如何,他相信一个亲生母亲也不见得能做到她那样,他心满意足了,真的。
如果现在要用血缘来牵系孟家人,那么他的存在又算什么?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源自于孟家夫妇,孟家的血缘早在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如果孟母愿意让他这个“外来人”继承孟家血统,又为什么要在乎接下来的孟家孙子是从何处来的呢?
孟母像是整个人被抽掉精气,身躯一软,跟著瘫坐在长沙发上,双眼湿濡,却没有再掉眼泪。
“也许,我们可以再收养一个孩子,两个、三个也行,他们会跟著姓孟,成为我们孟家的子孙,就算有一天他们发现了自己的身世,那又何妨?只要我们对待他们就像你对待我一样,那么全心全意、那么无私,我不相信他们会比不上真正由我血脉传下去的孩子,他们会感恩、会懂事、会同等回馈,如同我现在一样,妈。”孟恩恺伸手握住了孟母的手,轻轻捏握。“你会因为领养回来的我不能生育而不认我这个儿子吗?”他的声音好轻,问出假设。
“怎么可能!”孟母心慌地反握住他的手。
“那么,对黑婕也宽容一点,好吗?”
孟母低垂著头,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足足过了好几十分钟,她才浅缓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你那么宽宏大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因为你是那么温柔而有耐心地教养没有孟家血缘的我,你一定也可以包容她的。”孟恩恺给了她一个拥抱,轻声对她道谢。
也许在短期之内,口头上的答应不代表心里的认同,但他相信,总有一天,母亲会真诚地接纳黑婕,完完全全的。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破坏客厅安宁的声音,是都督从二楼阶梯上摔滚下来的痛嚷,它像颗毛球一路弹弹眺跳,直到越过最后一阶瘫死在平台上,但它只容许自己晕眩三秒钟,立刻就拖著全身像断掉又重新组合起来的猫骨头爬到孟恩恺面前。
“喵喵!喵喵喵!”
翻译:不好!女王跑掉了!
第九章
猫科动物会为一句赞美而对你死心塌地,也会因一句得罪而弃你于不顾。
呼呼的冷风由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她从二楼窗户跃出,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散落著她本来该穿在身上的衣服,表示她是以猎豹的模样离开这屋子。桌上那张压在纸镇下的纸条被吹得啪啪作响,像在提醒人不要忽视它的存在。
第一次发现黑婕的字有多漂亮,如果不是笔迹上有原子笔油墨被弄糊的脏痕,他会以为那张纸条是从哪份印刷品上裁剪下来的。
可是上面的留言,让他难以置信——
我不要你了!
她,不要他了。她要将这个她唯一拥有的人给放弃掉了。
屋里风很大,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觉得有股寒意窜起,莫名的让他发颤。
他被女王驱逐出境,从此打入冷宫,失宠了……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她,走遍小巷暗弄,翻遍每一处可以躲藏一头猎豹的空间,甚至每天抓著都督摇晃,要它用上一次找到黑婕的方式替他找人,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就像她出现的方式那么神秘,她的失踪也一样。
好像……有某一部分的自己,遗失了。
心里空荡荡,虽然照常上工、照常吃饭、照常开车寻找她、照常夜夜无法安眠、照常发呆地看著她常站的地方,也照常不见她回来。
被遗弃的愤怒变成了不解,再由不解变成平静,到现在,只剩下担心。
这些日子,都督偶尔绕著他打转,喵呀喵的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黑婕在,他听不懂都督的话,白饭甚至完全不理他,似乎将黑婕的离去怪罪在他身上,成天以猫屁股对著他,连替它洗澡都会挨它几记猫爪伺候。
母亲趁著大好机会,以试探性的语气要他放弃,他都以沉默回应,不是默许,而是他根本做不到,连回答都懒。
“喝碗汤,你最近都没好好吃顿饭。人要找,你自己也要顾呀,她一个人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的,说不定早就又窝到哪个人家里去……”孟家妈妈的话被他的眼神截断,她抿抿嘴,“好,不说不说,来。”奉上热腾腾的汤。
母亲不清楚黑婕的情况,所以才说出这番话,而熟知黑婕的他,没办法如此乐观。他知道,黑婕不可能照顾好自己,她根本没有求生的本能,就像只甫出生的幼猫,需要人家细心呵护。
他咕噜噜灌著汤,热汤进到胃部却仍没办法让他温暖起来,从她走后,他一直觉得很冷,好几个夜里,他都因而冻醒,醒来后便无法再睡。
屋子里被无声的静阗所笼罩,连猫叫声都变成微弱,孟家妈妈打开电视,想稍微驱散这种沉重的安静,反正近来的新闻总是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用来打破尴尬而低迷的气氛最好。
上一段的政治新闻刚好拨完,画面切进现场直播——
“至诚路一段发现一头可能是动物园或是私人非法豢养的逃脱猎豹,经民众报警处理,现在消防队已经抵达现场,据队长表示,他们抓过眼镜蛇、虎头蜂、山猪、弥猴,就是没有抓过猎豹,目前他们正严阵以待,准备了麻醉枪和网子围捕,不过猎豹生性凶猛,具攻击性,奔跑的速度又快,让消防队员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先将现场交还给棚内主播。”
“好的,谢谢佩恰替我们做的现场连线,现在我们替观众整理了猎豹的资料,让观众能更深入了解这种危险生物——”
孟恩恺看著萤幕上黑压压的草丛,因为现场太混乱,镜头又东摇西晃的,只能偶尔看见豹尾巴溜出草丛,又快速地收回去,萤光色的豹眼在黑暗里发出凛冽又戒慎的光芒,一大群消防队员四面八方部署,有人手上拿枪、有人手上张网,逐步缩小围捕范围。
孟恩恺一惊,猛然抓起车钥匙冲出门,不理会母亲在身后的疑问嚷嚷。
“阿恺!你要去哪里?!”
那头猎豹……是她吗?!
是吧!连出没的地点都只距离他家不到十分钟车程,除了她,他不相信天底下还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要是她被捉到,会被怎么处置?
她现在吓坏了吧,有没有在心底祈求他出现?
“再等一等,我就来了!”孟恩恺心慌意乱又佯装镇定地握紧方向盘,打开车内广播,需要不断听见那则新闻的后续发展。
油门踩到底,他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现场,四、五台SNG车和摄影机灯光将围捕现场照得犹如白天,场外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路人,连卖香肠的摊子也相中人潮所带来的商机,在一旁吆喝起生意。
孟恩恺越过了封锁线,立刻被几名警察阻挡去路。
“想死呀你!要看热闹的退到黄线后面去!这里在捉猎豹,可不是什么软趴趴的宠物猫!”
“她是我的!让我进去!”
心急如焚的孟恩恺这句大吼,立即引来所有镜头的焦点。
“原来这位先生就是猎豹的饲主,镜头请转过来这边,让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位先生,说说是什么情况下会让自己的宠物逃脱出来——”
另一支麦克风也不让别家独占新闻,“先生先生,您不知道饲养猎豹是违法而且非常危险的吗?”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谈谈您养猎豹的心得?”
“先生先生,这头猎豹是公是母?您养了几年?它有没有咬死过人?”
“先生先生……我先来的……噢。”被一脚踹开。
“先生先生,我们这里是——呀,别挤别挤!”被后头涌上来的采访人潮给压到仆街。
孟恩恺拨开所有的麦克风,冲入最前线,只身来到露出一双眼眸的草丛前,警消人员不断喝令他后退,他却不为所动,大伙只好举枪瞄准草丛,准备一有动静麻醉枪就立刻发射,以保护那个莫名其妙闯入现场找死的男人。
“是我,你不要怕。”孟恩恺蹲下身,与它平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留下那句话,跟留下一封死刑判决书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要我了?”
草丛后有细微的沙沙声,一只豹爪伸了出来,吓得众人直抽气,只剩孟恩恺还能维持脸上温柔的笑意,他轻握住那只豹爪,细细抚摸起来。
“我和我母亲谈过了,我明明白白告诉她,我不能失去你,那个外国女人提出的问题根本无关紧要,我是很喜欢小孩子没错,却不一定要是我亲生的,我们可以去领养。”
那只豹爪又伸出十来公分,像是被孟恩恺的话所吸引,他再接再厉。
“从你闯入我诊所的那一天起,你就霸道地占领了那里,无论是棉花、都督、虎子、白饭,甚至是我,都已经是你的足下之臣,女王抛下所有的臣子,想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又要我们这群被你收服的臣子怎么办?”
他引导著草丛后的豹身,寻找到它的脑袋,用黑婕向来最爱的方式摸抚它,听到草丛后的它似满意也似甜腻的低呜声,他轻捧著它的下颚,将它半颗脑袋带出草丛。
“我喜欢你在我身旁的感觉,喜欢你跟猫争宠,只为了抢到谁能窝在我的大腿上睡一觉,喜欢你每次替它们洗澡时都三不五时偷瞄我的眼神,喜欢你每次拖我到床上吃干抹净,喜欢我脑子里闪过和你就这样一起走下去的念头,喜欢你对我专制,喜欢你那么的喜欢我……”
双唇贴上豹唇,细吻轻啄,每一个吻就问一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透过SNG连线,将这缠缠绵绵的画面播送到每一户人家。
豹口逸出呜咽,像要开口说话,而他在等著,等著它说——
不,我要你!
“告诉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呜……吼!”
突地发狂的猎豹扑上来,对准他的咽喉就要咬住。
咻!
一根麻醉针适时破空而来,射进猎豹的身体,然后,它在他怀里瘫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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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恋?!一名男子在围捕现场大胆对猎豹倾诉爱意。”
“激吻,人与兽,禁忌之恋!”
“疑似精神病患者大闹猎豹现场。”
“妄想症发作,男子误以为自己是豹,进入封锁线与豹热吻!”
“……孟医师,你果然很爱小动物耶,连这么恐怖的抓豹行动你都去参加噢?而且还以身为饵耶,好勇敢。”
一个早上,老顾客一个个上门来朗读各家报纸的耸动标题,标题下方有著他吻猎豹的各种角度。当然也有像长腿小姐那样来歌颂兼鼓励他英勇的好人,只是……为什么嘴里说他勇敢,那双漂亮的美腿却不断往后退,像是害怕他会做什么令人发指的兽行?
孟恩恺从第一个答案“我认错人了”,缩减为第二个“失误”,再到第三个“嗯”,现在,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应,扯出个笑容就当了事,应付完第二十六个上门不求诊的老顾客。
在那么混乱的情况下,他没能分辨出那头猎豹不是黑婕……虽说猎豹身上的花纹就和人类的指纹一样真,永远不可能相同,但是那时谁有心情拿把尺去量它那斑纹比黑婕的大几公分呀?!
他甚至没发现它是头雄豹!
吻错豹还不是他最沮丧的事,最无力的是那头豹竟然不是她!
唯一燃起的希望又破灭,让人倍感挫折。
她到底在哪里?
被各家报纸冠上的污名完全抵不过担心她安危又寻不到她的失望……
“孟医师。”
一道身影走进诊所,孟恩恺想装出笑容,试了两次才试成功,准备转身迎战第二十七个上门的调侃,回头却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你是?”
来者是位看来稚气的年轻小姐,半长不短的头发包覆著粉嫩的娃娃脸孔,厚厚的镜片彰显出她的近视度数惊人,虽然不是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模样,但他很确定未曾见过她。
“黑盼盼。”她轻快地报出名字,本来伸出手想和他礼貌性交握,但是在孟恩恺准备回握之前,她又将右手收回背后。“我忘了。不能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