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得太快、太多的泪,分不清是在宣泄积压多年的梦魇,或是满溢得教她无法负荷的感动。她低哑地道:“我……怕。”
他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苦涩一笑,“不只你怕,我也怕啊。怕我这么努力帮你找来熊猫,却还是连一个机会都换不到。我想出来的这个‘永远’……”他凝视著她,近乎卑微地喃语,“你还是不要吗?”
“我不要吗?”泪眼模糊中,她笑了,美丽如一朵噙泪的百合,“是啊,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哽咽地环住他颈子,在他温暖如阳光的气息中不断流泪,像要流尽二十年来的彷徨无依。
汪怀玮无语圈住那纤细的身子,俯首在她柔软的黑发中,用他所有的温柔一点一点抚平她的颤抖,一如几年前在那黑暗的后车厢中所做的一般。
不同的是,这次,迷路的女孩终于飞出黑暗,栖息在他怀中。
第十章
“学长,”资工系大一的学弟从黑沉沉的人工隧道里探头出来,“确定只放三个灯?不会太暗了吗?”
“图上是这样写的。”汪怀玮看著手上的设计图,果定地点头,“就三个。”
“当然只能放三个灯!”另一个一年级学弟道,“我还嫌阿德学长设计三个太多咧!鬼屋里就应该都没有灯才吓人啊!”
“鬼屋里没有灯,连鬼都会撞到啦!而且学长根本搞错了,我们是要过圣诞节,不是万圣节,弄个鬼屋吓得情侣都不敢进来,那我们园游会还赚什么?我看还是应该把这里弄亮,‘爱情隧道’当然比‘闹鬼隧道’好赚……”两个男孩开始吵起来。
汪怀玮则在听到“情侣”两字后,忍不住回头看正站在场边和学妹说话的女孩。
“是吗?谢谢你们告诉我……”邢双芸还没说完,背在身后的双手就被握住了。她回头,朝汪怀玮一笑。
“你跟她们在说什么?”学妹们离开之后,汪怀玮审视著她含笑的脸庞。
“没什么,有个学妹想修法律系当辅系,问我一些课程。”邢双芸望著天边渐沉的夕阳,“听她们说,你们资工系博士班有个助教学姊,常常约你去喝下午茶。”
汪怀玮一窒,“我从没答应过!”
“我知道,学妹说你一直拒绝,但是美丽的学姊越挫越勇,甚至还跟著你到大学部旁听。”
“可能她想温习以前的课吧。”握著她的手紧了紧,“你知道我只跟你去喝下午茶,就算要和朋友出去,也会告诉你。”
“我知道。”他认真的口气传达出对她的重视,她淡淡一笑,“有个太优秀的男朋友,果然会有很多烦恼。”
汪怀玮停步,“会让你烦恼,表示我还做得不够好!”
“不,你很好。”是她自己的信心还不够,没有安全感。忽然之间,生命中多了一个人陪著她哭,笑、快乐、烦恼,尽其所能的呵护她,如同他所承诺过的。可她却觉得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恍如虚幻的美梦,一朝醒来,一切都会回到没有他的最初……那时要她如何承受?
“学长,灯装好了!”一个学弟钻出操场上的人工隧道,朝他喊著,“和你女朋友来走走看吧。”
“你去就好了。”天色渐暗,而操场周围的灯还没亮起,那纸板做成的人工隧道像条邪恶的大蛇,张开黑森森的大口准备吞噬所有人,教邢双芸脸色微变。虽说己开始接受幽闭恐惧症的治疗,但她不认为自己能负荷那乌漆抹黑的恐怖隧道。
“一起去吧。”汪怀玮却拉著她就往隧道走去,“我会陪著你。”
隧道里还没布置各种吓人的机关,但所谓的三个“灯”只是三个小灯泡,在弯弯曲曲的隧道里转几个弯就没了光亮,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好暗。”邢双芸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是太暗了点。”汪怀玮好几次差点被贴著他走路的身子绊倒,索性停步,环住她,“还好吗?”感觉到她点头,却仍在发抖,他叹口气,“对不起,我以为这里面有灯,应该不会太暗。你闭上眼睛别看吧。”
“嗯。”她将头枕在他肩上,汲取他冬阳般温暖的气息,恐惧很快就被驱走了。就这样静静的依偎,什么都不想,幸福的感觉却不断涌上来。只是个单纯的拥抱,却因为身边是他,再简单的一个接触都是最甜蜜的经验。她悄悄在他毛衣领印下一吻,“你真的会永远在我身边?”
“当然。”他答得毫不犹豫,微微收紧的手臂传达著坚定。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不记得从何时起,总是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尤其独钟她的笑颜,温婉含蓄,唯有深深凝视著她时,会发现眼底那抹狡黠嘲弄的光,仿佛蕴藏著矛盾的秘密,吸引人探索。他于是不自觉追逐著她的一切,想要解开那个秘密,而在明了之前,却已教她进驻自己的心,喜欢上这个不安的灵魂……
除了她之外,他不曾花这么多心思去注意一个人,而太多太多的喜欢累积起来,已不单纯只是喜欢……可从来没说过的字眼无法轻易出口,吐只能藉由此刻贴合的身体、环卫著她的手臂,温柔地传递最浓烈的情感。
“没人对我说过这句话。”她眼眶微微湿润,“没人说过喜欢我。妈妈很少跟我讲话,爸爸对我的感情是放在心里的,阿姨到现在还是有点怕我,月月也和我不亲……只有你,让我知道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她抬起头,在黑暗中辨识他模糊的轮廓,“你真的喜欢我?”
“要我发誓吗?”他开玩笑地说著,一手把玩著她的发丝。
“只有喜欢,没有别的?我对你,似乎不只……喜欢……”
“你说什么?”她声音渐小,他听不清楚,倾身向前,唇忽地碰上一片柔软,轻轻一触立即退开。
……有熟悉的薄荷味,是什么?他愣了愣,刚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薄荷糖,已被她推开。
“我想试著自己走完。”她后退几步,“你先出去等我吧。”
“你可以吗?”担心立刻盖过了他刚联想到的旖旎。
“刚才有点怕,现在好多了。医生说主动接触恐惧的事物对治疗也有帮助,我想试看看。”见他仍有些犹豫,她干脆把他推出去。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中,她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捧住自己发烫的双颊。
没想到自己竟然敢吻他……想吻他的念头才起,加上他又靠得好近,近得她只需努力一公分就能完成这念头,于是她……真的做了!下场是嘴里薄荷糖的凉意,也挡不住脸上的燥热,只好逼他出去,让自己冷静一下。他应该不知道吧?
但他一走,四壁的黑暗像收紧的网子,开始困住她。她深吸口气,喃喃说著:“只是暗了点,没事的。”医生要她在开始恐慌之际,马上往实际的方向想──黑暗不会吃人,她随时可以离开,没什么好害怕的。
唯有面对,才能克服。“只是比较暗而已,没事的……”她喃喃念著咒语,跨出脚步,循著方才汪怀玮出去的方向走。
对母亲的付出从没有得到回报,母亲永远冷眼看她,像看著一个和她无关的小东西。她渴望从母亲身上得到认同和关爱,母亲却给她无尽的疏离和冰冷,教她坠入近二十年的恶梦,以为一生再也无法挣脱……
呼吸开始不稳,脚步也踉跄起来,咒语的上半句、显然不足以支持她摆脱内心根深抵固的恐惧,她遂喃喃加入下半句,“他在,他会来找我的。只是比较暗而已,没事的。有他在,他一定会来找我……”
直到遇见他──在她还无法相信任何人之前,是他先伸出手,即使她害怕伤害而抗拒著,他始终没有离去,甚至对她许下永远的承诺。
黑暗漫漫,而那一端,有他在等她。她终于愿意正视心底渴望被爱的寂寞,是他允诺的“永远”推了她一把,踏出自我的局限。
转个弯,已近出口,暮色中可见他忧虑的脸庞在见到她后霍然明亮,喜悦地张开双臂,背光的身形嵌在光亮中,像一幅世界上最美的画。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开始跑起来,毫无犹豫地冲出隧道,扑进他怀中。
“还好吗?”汪怀玮顾不得一旁学弟艳羡的目光,急著上下审视她。
“我很好。”她紧拥著他,深嗅著他身上阳光的气息,耳语道:“我喜欢你。”
“我知道。”他目光转柔,更搂紧她。
他带来光明,他就是光明……无所不入的光啊,她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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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南部?”
“这是兽医系的传统,兽医系和南部一家大型动物医院合作,每年都会让大三的学生过去实习。”下了公车,汪怀玮挽著邢双萎,沿骑楼走著。
“要去多久?”
“三天。下礼拜五的课不上,搭车南下,礼拜天晚上再回来。”汪怀玮看她一眼,“你也一起去吧。”
“我?”邢双芸一怔,“我不是兽医系的学生啊。”
“说是实习,其实只是观摩,跟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相互印证,也算是一趟教学旅行。老师说想趁机带朋友、家人去玩也可以,不过只限晚上的空闲时间,而且费用得自己负责。”他微笑,“就当你抽中了南台湾免费三日游,下礼拜五早上收拾好行李,和我一起去玩吧。”
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所以想尽量陪在她身边吧?祁双芸心头涌起幸福的暖意,却摇了摇头,“不了,你去就好。”
“为什么?你有别的约会了?”他立刻一脸哀怨,语气开始泛酸,“不会是和前天到你们系上演讲的那个律师学长吧?”
邢双芸惊讶万分,“你那天有去听演讲?”他若有出席,应该也看到她了呀,怎么没来找她?
“学校举办优秀校友回校演讲的活动,我每一场都有去听啊。你们那位学长,听说是年收入上千万的红牌律师?他演讲时还请你担任引言人,不是吗?”
“引言人本来是大四的学姊,但她那天临时感冒失声,所以找我代替。”呀,原来他吃醋了?她一笑,认真解释,“不,我不和你去南部跟学长无关,因为我不是兽医系的学生,去了只会让你分心,而且我期末有个小论文要交,下礼拜得泡图书馆找资料呢。”
“不是学长约你去图书馆?”
“不是。”大概是演讲结束后,律师学长和她多聊了几句,感谢她临时接下引言人的任务上让演讲顺利进行,却被他看见了。她微笑,悄声耳语,“第一,学长有未婚妻了;第二,不管谁约我,我都不会答应的,因为我有你了啊。”忽然领悟,“你是在报复我之前怀疑你和学姊的事吗?”
“说报复太严重了,我只是提出一点小小的抗议而己。”他闷声说著,“你不相信我。”
“我若真的不相信你,就不会提出来跟你说了。”他显然还是难以释怀,她轻捏著他掌心,柔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告诉你,薄荷糖在哪里买的吗?”
“因为你怕我蛀牙?”
“不是这个原因。”他笑了,继续拄前走,带著她经过了几个店铺和住家。
这段路她走过许多次,因为“广海盟”旗下的撞球场就在这条路上,她以前常搭公车来这里枚阿美子,最近则是陪著怀玮去他打工的动物医院。
他过了街口,拉著她进了一家杂货店。
店很小,卖的东西却不少,摆放得很整齐,有一般商店卖的饮料、零食,也有蔬菜、鸡蛋,是都市中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杂货店。
“小朋友,又来买糖果了?”店内只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满脸皱纹,看来至少有八十岁了,笑咪咪的面容很是和蔼。不等汪怀玮回答,她拿下架子上的塑胶罐,里面满满装著绿色薄荷糖。
“嗯,今天也买一百元。”他摸出皮夹,看了惊讶的邢双芸一眼。
老太太抓出糖果秤重,又看了邢双芸一眼,以肘推推汪怀玮,悄声问:“你妹妹?”
他摇头。
“你常来买糖,是买给她吃的?”
见大男孩点了点头,脸蛋微红,老太太会意地笑了,又抓了一大把糖放进已秤过重的袋子里,朝他眨眨眼,低声笑著,“这些就免费送你。要好好对人家啊。”
脸色微红地离开杂货店后,邢双芸频频回头看。
“我没想到你是在那家店买的。”她曾经过那家杂货店无数次,却从没停下来过。
“高中时,我……第一次跟踪你来这儿,就注意到那家店了。那时因为口渴,进去买饮料,看见架子上的薄荷糖似乎很好吃,就买了几颗。”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店在哪里,我自己来买就行了啊。”
“告诉你之后,你就不需要我了。”汪怀玮微笑,低头看著袋子里一颗颗的绿色圆球,“你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或嗜好,我想不出要怎么引起你的注意,好不容易发现你喜欢这种糖果,虽然店就在撞球场附近,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一旦知道了,就不必等著每回和我见面的时候,才拿到一、两颗,也就不会……常常想到我。”
“所以你把找当成鱼,放了饵钓我上钩?”泪意又涌上眼眶,让眼前腼腆而深情的脸庞有些模糊。不只她害怕,他也是呵,可他却选择了不变的付出与等待,若她始终不愿接纳他,那将伤他多深?
“我只是想在你我之间,至少保留住一条联系的线。”高二那天在他家厨房谈过之后,她始终对他采取逃避的态度,多亏了这些小小的糖果,担任他每次与她见面时的开场白,以甜味软化了她的防备。
“现在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了?”
“因为你收下熊猫,让它们在一起了啊。收下就不可以退回哦。”他环住她的腰,顽皮地眨眼,“可惜我找不到拿著薄荷糖的熊猫,只找到啃竹子的。”
她噗哧笑了,泪珠同时滚出眼眶,她以手背擦去,“真是的,我最近越来越爱哭了。”面对深情的眼神,她一时赧然,赶忙遮住自己的脸,“别看,我哭起来很丑。”
“不,”他拉开她的手,“没人比你哭得更美了。”他只手捧住她脸庞,细细揩去泪痕,泪水与细致如瓷的肌肤,温热地引发他一向含蓄的情感。
她微微一震,因为颊上温柔抚触的指忽然换成了唇,他轻轻吻去每一颗泪。她阖上眼,微颤地感受那细密而珍惜的吻,白睫毛缓移至颊上、唇畔……直到她尝到意外的咸味,刚意会到那是自己的泪,他温软的唇已覆上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