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他们好像已经几生几世没见过面了,为何一见面他就说这种话?
他不该这么说的,她不想听他这么说。可是她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又期望听到什么?于是她只能哭,断肠似地哭着。她觉得自己无力懦弱到极点,她不要当这种废物!可是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如果……如果还有来生,她一定不要再当这种废物。
可是……她在说什么?当然有来生啊,王爷不就已经转世了吗?
「妳吓坏了吧……」钟重安慰地说道:「我也没想到那小子手上竟然有那种法宝,所以慢了一点。」
「我不是被神仙盅吓坏了。好吧,我是,可是我不是因为被吓坏了才哭的!」
一下子是,一下子不是,钟重叹口气。
「我……我就是想哭!」
「妳放心,我不是来抓妳回去的,妳可以安心待在这里,直到转生使来找妳。」
「你在讲什么啊!」珍珠哭得更厉害了。「你为何这么说?为何要这样?你为何要这样?!」
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她有一次也这样哭着问,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只能一再一再迭声问着:「你为何如此?」
上一次他没有答案,这一次自然也不会有答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
「那,我回去了……」
珍珠愣住了,哭泣声立刻停止。「你要走了?」
「嗯。」
「你这样就要走了?!」
「我只是来看妳过得好不好,看妳是否找到了妳的王爷,如此而已。」
「……」这次轮到珍珠无言了,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心头熊熊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好!你走你走!走了就永远不要再看到你了!我恨你!我讨厌你!我一定要喝下孟婆汤永远永远把你忘记!永远永远!」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真正的话,却能说出这番教人痛得翻搅的话。她无法改变钟重,所以她只好改变自己,她说出了原本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话,而且叫自己相信这就是她想要干。
钟重真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深深地深深地,他的身影涣散在夜空之中,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悔之莫及了……
珍珠号啕大哭起来。
悔之莫及了!她已经把钟重永远赶走了,这下她可以安心转世投胎了。
第十章
「唉唉,终于找到妳了。」
珍珠愕然回头,这不是转生使吗?他们已经几百年没见过面了。
转生使的装扮变了,现在的他穿着一身大红色西装,模样看起来比以前威武神气许多。他手上的生死簿变大了,连他拿的判官笔也不再像过去一样寒酸,而变成了一支造型极为漂亮的大毛笔。
「转生使,」珍珠转过身去,习惯性地按了按眼角,可惜眼角依然没有泪水,她黯然叹息。「你怎么来了?你……不一样了。」
转生使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当然不一样啦!小官当了五百年,总也有点小功劳,眼下我可是转生使者的头头了呢。」
「原来是升官了啊,恭喜恭喜!」
「不必恭喜我,反倒是我要恭喜妳才对。」
「恭喜我?」珍珠随即想到他的来意,不由得惨然一笑。
「恭喜妳终于等到这一天啦!」转生使在她身边坐下。「妳苦苦等他等了五百多年,现在终于也轮到妳了。珍珠,如果妳愿意的话,明日妳就可以转世到这附近的一户好人家,妳的王爷也住在这附近喔,近水楼台先得月,等妳长大以后,妳还是可以跟妳的王爷在一起。」
「……」
「妳怎么不说话?傻啦?」转生使笑着拍拍她的肩。「虽然年龄上有点小差距,不过也才相差八岁嘛,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是她等待了许久的好消息,她苦苦守候五百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但为何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她却……犹豫了?
「怎么?妳担心啊?妳放心放心啦!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转生小使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转生使者的头头了呢。妳看我连生死簿也换了,这本的功能比以前的好很多喔,不但可以看到前世来生,每个人的流年运程也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次我帮妳安排的绝不会有错的。」
「我不是担心那个……」
「那妳是担心什么?」转生使有些意外了,他以为珍珠听到这消息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才对。
「我、我也不知道……」珍珠侧着头迷惘地想着:自己究竟是担心什么呢?等了五百多年才等到这一刻,照理说她应该开心得好像神仙一样。「大概……大概是开心得过了头,有点不敢相信吧。」她强笑着解释。
「哈哈哈哈!我花了好多的时间安排这一切耶!过去本使实在太对不起妳了,这次绝对不能再出差错。妳看生死簿上面记载着:孟可,生年生月生日生时,二十五岁嫁与任吉弟为妻,恩爱逾恒,相守六十年——写得一清二楚,绝对没错。」
「嗯……」
「那我们走吧。」
「走?」
转生使耙耙头。「回去准备啊,明日良辰吉时就可以喝孟婆汤转世了。」
「呃……」
「又怎么了?」
「我还想多看看人间的一切。」
「看什么?明日之后妳就转世为人了,到时候有几十年的时问可以看。」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转生使狐疑地望着她,总觉得珍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开心得过了头的感觉。
「你先回去,明日我自会去孟婆那里报到的。」
转生使耸耸肩。「那好,妳可千万不要忘记喔,要是耽误了时辰,候补的人选可多的是。这个袁凯熙是天之娇女,命格好得不得了!我是特地点选了妳去投胎的,妳要是耽误了时刻,可能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明白吗?」
「我知道,谢谢你。」
「知道就好。」转生使笑着拍拍她的肩。「快些回去吧,明天妳就要投胎转世了,妳也该跟那只金虫虫好好道别一下不是吗?我先走了。」
「等一下。」
「怎么?」
「我……我有个问题问你……」
转生使狐疑地转身。「妳还是不信任我是吧?唉!也难怪妳,本官当初——」
「不是的,我是想问你,月老的红线能不能剪断?」
「剪断红线?!」转生使这下真的迷糊了。「这……这个本官从没听闻过,月老的红线应该是剪不断的吧,倘若真能剪断,这世上又何来那么多的怨偶?」
「可是不是说人定胜天吗?魔也能修成仙,区区红线又怎么会剪不断?」
「这个嘛……」转生使耙耙脑袋。「这个本官我真的不知道了,妳问这做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转生使摇摇头。「几百年不见,妳还真的变丁很多,以前妳可不会好奇这种事情。」
「是吗?我倒觉得我没什么变,还是跟以前一样,活着的时候是个废人,死了也只是一只懦弱鬼。」
「妳真的没事吧?」转生使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珍珠的反应跟他所想象的委实差距太大。「怎么净说些奇奇怪怪的?」
「没什么。」珍珠叹口气强笑,「你先回去吧。」
转生使想了想,终于耸耸肩。「好吧,妳尽快回来,可别耽误了时辰。」
「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得老远。
钟重……
珍珠心神一荡,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犹豫。
她走了,就剩下钟重一个人了。相处了五百年,她怎么忍心扔下钟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呢?
可是钟重被她赶走了……处处为她着想、处处细心照顾着她的钟重,被她残忍地赶走了。
明日之后她就要转世投胎,要忘记这一切,与王爷从头来过,但为什么她会感到这么悲伤?是因为钟重吗?
珍珠难过的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是的,她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了,是因为钟重,她无法忘掉钟重,就好像五百年前她无法忘记王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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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我!」吉弟恼怒地尖叫,他的手脚全给绑了起来,整个人像一条香肠一样被扔在床上。
「你再啰嗦我就把你的嘴也捣住。」任吉天威胁地拿着条手帕靠近他。
吉弟忍不住号啕大哭。
「乖,不要哭,你大哥也是为你好。」任太太心疼地抚着孩子的发。「忍耐一下,等你大哥收了那只鬼就立刻松开你。」
「我不要我不要!珍珠是我太太!我不准你们伤害她!」
「瞧这可怜的孩子,真的被鬼迷了心窍了。」任太太难受地别开脸,忧心地望着大儿子。「真的可以吗?你真的行吗?别拿你弟弟的性命开玩笑啊。」
「要是不放心的话,那就另请高明——唉啊!」
「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任太太没好气地瞪他。「他是你弟弟!」
「唉唷!我知道啦!要不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怎么会冒着被你们送进精神病院的危险回来救他嘛。」任吉天泪眼汪汪地嚷:「不要老是打我的头啦!」
「好好好,以后都不打你了,大法师。」
「那个女鬼……真的会来吗?」吉美坐在房间角落里,一脸的恐惧。「好可怕,人家可不可以回房去啦?」
「当然不行!人愈多阳气愈盛,那女鬼自然就不敢乱来了。」话虽这么说,但是他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刚刚那女鬼不就安然自在地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可见人多人少对鬼魂半点影响也没。
任家的人全挤在吉弟的小小房间里,五个大人挤在一间儿童房,自然拥挤得很。他们各据一方,神色凝重。
「大哥,你不要伤害珍珠,她是个好鬼,她以前是我太太,等她投胎转世之后也要作我太太的。」
「你傻了你!女鬼说的话也能听?!」
「那是你不了解她。」
「我干嘛了解一只鬼?她是鬼耶!人鬼殊途你听过没有?人跟鬼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我又没有要现在跟她在一起。」
「你这小鬼胡言乱语的,被鬼迷得太厉害了。」任吉天摇摇头。「你放心吧,等大哥收服了她,你就会清醒过来,变成一个正常的小孩了。」
吉弟不说话了,忿忿然地怒视着任吉天,半晌之后才咆哮道:「你最好想清楚,现在立刻放开我!否则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好好揍你一顿!」
「用不着等你长大,我现在就先揍你一顿!」任吉天火大了,将手上的手帕塞进弟弟的嘴里。「你给我安静一点!」
吉弟愤怒地大睁着眼睛,却只能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不住地挣扎。时间久了,他也累了,就这么含着眼泪沉沉睡去。
他们到底等了多久?等得任先生已经靠着墙壁睡着了,任太太也拥着吉弟小小的身子昏睡过去。
背抵住门口的任吉亚不住地打着呵欠,而他身边的吉美老早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好累喔……」吉亚喃喃自语地说着:「奇怪……现在到底几点?怎么会这么累?」
对啊,吉亚跟吉美都是夜猫子,怎么会这么早就睡着?任吉天隐约觉得不大对劲——他的眼皮愈来愈沉重,意识也愈来愈模糊。他努力想睁开眼皮,却发现自己已经跌落睡梦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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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弟,吉弟。」
吉弟眨眨眼睛,突然惊醒了过来。他从床上跳起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自由了,嘴巴里塞着的手帕也已经拿掉,珍珠正坐在床沿忧伤地望着他。
「妳要走了?」吉弟焦急地问。
「嗯。」
「那妳还会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珍珠无奈地苦笑着。「吉弟,如果我不回来了,不转世投胎……」
「不行!」吉弟吼道。
那声音吓了珍珠一跳!那声音——那威武神气的声音、那霸道无可反驳的声音,是王爷,是威武王的声音。
「妳一定要回来!我不准妳跟别人在一起。」
「吉弟,我……」
「妳要跟那个金虫虫在一起对不对?!」
珍珠沮丧懊恼地咬住下唇。「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准妳那么做!妳说过妳等了我五百多年了!妳说过的!以后妳就是我的,我不准妳再跟别人在一起!」
这哪是八岁小孩会说的话?
珍珠愕然望着吉弟的脸,他脸上充满了坚定,那是一种绝对不会更改的坚定。
「我等妳回来。」
「你认不出我的。」珍珠摇摇头。
「我一定认得出来!」吉弟举起手,他的小手上依稀有着红线的痕迹:然而那红线却愈来愈淡,淡得几乎快看不见了。
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是表示他们之间的缘分快尽了吗?
「我不准妳跟别人在一起!我不准我不准!」突然,吉弟号啕大哭起来;他用力抱着珍珠,那深深的拥抱感觉竟好像回到了当年一样。
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她不能不去奈河桥,不能不喝孟婆汤,这是她当年的心愿,而今命运完成了她的心愿。
珍珠无言地拥抱着吉弟,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答应我,妳一定会回来我身边!我们来打勾勾。」
望着吉弟的脸,珍珠强笑着举起手跟他打勾勾,但她不得不注意到,才过这么几秒,联系在他们之间的红线颜色却又更淡了一些。
「我等妳回来。」
珍珠点点头,推开了窗子。
「我等妳回来。」吉弟对着她的背影大喊:「妳一定要回来!」
珍珠回头凝视着吉弟,在夜空中那扇窗子前所站着的吉弟显得那样孤独……多年以前她仿佛也曾见过那样的身影,那是威武王的身影;她那不可一世、孤高寂寞的威武王……
望着窗前那小小的身影,她无言、无助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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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河桥。
走在奈河桥上就再也不能回头,这是冥律。
孟婆看也不看她,机械化地舀了一豌汤端到她的鼻尖。「喝下去。」
珍珠颤抖地接过了汤,那汤色泽金黄,无色无味,却是一碗可以忘情忘爱的汤。
摇摇晃晃之间她在汤碗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充满了哀伤的脸,丝毫没有如愿以偿的快乐。
「喝!喝啊。」等在另一头的转生使催促着:「快喝!快喝啊!」
望着金黄色的孟婆汤,望着汤碗里自己的脸,珍珠几度举起汤碗,又几度放下汤碗——她不能……她做不到……
「珍珠?」转生使错愕地望着她。
「钟重!」珍珠仰天哭喊:「钟重!」
蓦地,奈河桥畔出现了一袭暗灰色斗蓬。
珍珠顿时哭倒在地,而神奇的是那碗汤并没有倾覆,它好端端地站在地上,似是永远不会倾倒。